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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豁达,是一种清醒的快乐

 阳光正能 2020-08-06



01 我的老师台静农
 
台老师的字给我的震撼,使我思考了书法美学在东方艺术创作里的独特架构。
 
我认识了台老师,常去他温州街的宿舍,聊天、喝酒,看他写字。
 

他对书法却谈得很少,有时候拿出日本精印的王献之《鸭头丸帖》,这是书法名作,文青们围观,啧啧赞叹,台老师却自顾自抽烟,喝酒,有意无意丢出一句:「我看,也不怎么样。」
 
台老师对他人斤斤计较的「艺术」,常常无意间透露一种不容易理解的随性豁达。
 
我问过他用什么墨,油烟或松烟,他哈哈一笑说:「我常用墨汁,懒啊……」
 
他的哈哈一笑,让我想到魏晋南朝士族的佯狂,不是玩世不恭,不是草率,却让人觉得在「艺术」之外,台老师心中似乎有更高的信仰与向往吧。


台老师有他文人的自在,我曾亲眼看到他拿一卷字送给即将出国读书的青年说:「需要就卖了,也许可以救急。」
 
青年时曾经有过崇高社会理想,关心人,关心受苦者,即使在生命的困顿窘迫中,他始终未斤斤计较自己的「艺术」……
 
近四十年来,许多朋友来我家小坐,都记得我正厅墙面上一幅奚淞白描观音坐像,旁边是台静农老师写的一副对联:「烂漫晋宋谑」「出入僊佛间」。
 

每个人处理自己的居所都有不同的想法风格。

我的小小公寓很简单,不到三十坪,但是窗外就是淡水河口,一片烟波浩渺。常常自喜,不到百万,买了一条大河,以及隔着大河对岸广大笃定的大屯山。
 
搬进这简单公寓,设计了面河十二扇推窗。推窗外檐下有临空木槛,可坐可卧。四楼高度刚好,坐卧都可以眺望大山,或听潮来潮去。

朋友从城市中心来,当时还没有关渡大桥,一路转车转船,连路名都无,很是折腾。


朋友上楼时抱怨连连:交通不便、荒郊野外云云。

没有电梯,气喘吁吁,到了四楼,一进门,看到窗外山水壮观,大都眼睛一亮,忘了所有抱怨,向窗外风景赞叹一声:「啊……」
 
几次之后,我就知道,窗外山水才是主题,室内墙面可以不要有沉重多余太抢眼的东西,让朋友可以安心到窗外木槛上自在坐卧,看山看水
 
因此挂了白描观音和台老师隶书写的这一幅五言对联,空灵蕴秀,看与不看都好。


这三件作品在墙上自在无挂碍,喝茶,读书,朋友间聊嘻闹都好。
 
天光云影,四时变化,晴雨寒暖,一挂四十年。

直到这一次池上穀仓台老师纪念展卸下,送去青雨山房重新裱褙,才知道书画背后已有尘螨虫卵寄生腐蚀,幸好适时抢救。
 
许多事冥冥中似乎自有得失,我们或爱或憎,或庆幸或怨叹,往往忽略了还有冥冥中的天意。
 
 
02 希望那个偷画的人懂得欣赏
 
一九八三年,我接东海大学美术系主任工作。
 
创系之初,诸事繁杂,一阵子没有回台北,一日忽然收到台老师寄来墨宝,一幅节临〈石门颂〉的大中堂,一副漂亮的行书对联:「鸿雁在云鱼在水」「青梅如豆雨如丝」。


我高兴极了,回台北和台老师喝了一次酒。
 
作品装裱好,悬挂在筹备的系办公室。第一届新生将到,觉得可以让学生在日常生活中认识台老师,学到诗,也学到书法。
 
美术系,「术」很多,篆刻、摄影、油画、水墨、书法,雕或塑,都是教技术。美,却不容易。美在哪里?好像近在身边,又邈不可得。
 
我一直怀念台老师住了半世纪的温州街十八巷六号老宅。很安静的院落,树影婆娑,日式旧宿舍的素朴幽雅。


台老师书房很小,书桌更小,他调侃自己,用蝴蝶金属页片加了一段木板,可以开阖,准备写大字用。

「结果……」他哈哈大笑:「不好用,自作聪明,还是写一个字拉一下。」
 
我和一些朋友都相互警告,如果抱怨画室不够大,桌子不够大,就去看看温州街台老师的家。


挂在美术系系馆的三件作品,后来有离奇遭遇。
 
一位朋友要赴任做电视公司主管,希望电视环境多一点「文化」,商借了这三件作品挂在她办公室。
 
朋友不久又转任政府公部门做官,看新闻才知道她已离开电视公司,我即刻打电话索讨这三件作品。
 
她很忙,一面道歉,一面命电视公司属下寻找,听说「翻遍」办公室,却再也不见这三件作品的踪影了。


这事让我始终懊恼,觉得遗憾,也觉得愧对台老师。
 
多年后和叶嘉莹老师谈及此事,她安慰我说:「我温哥华一屋子墙上台老师的书法都被偷光了。」叶老师比我豁达,淡淡说了一句:「希望偷的人真懂台静农。」
 
 
03 豁达,是一种清醒的快乐
 
我庆幸亲近过几位这样的前辈,台老师,叶老师,还有在东海时常去拜访的杨逵先生。
 
他们都是时代丧乱中受过苦的,但是从未听到他们谈「苦」,从无忿懑怨毒,总是哈哈一笑,开朗包容,让后辈可以一生学习。
 

好几次听人问台老师:「长期门口一部吉普车,监视你?」他还是哈哈一笑:「没有的事,那车监视的是隔壁的彭xx」。
 
他好像不会为生活里这些事分心。
 
分心即「忿」,他们是因为有信仰笃定的专注,所以可以这样坦然自适无入而不自得吗?


「烂漫晋宋谑,出入僊佛间」,这是清中期诗人龚自珍(定盦)的句子。

台老师喜欢龚定盦,喜欢他在民族遭大难之初那种奋激的热情吧。
 
龚定盦曾经极力支持林则徐烧毁英国人为商业利益倾销的鸦片,然而他在一个大帝国倾覆土崩瓦解之时,除了诗的呐喊,好像也无法有所作为。
 
晚清民国有改革热情的文人都喜欢龚定盦,喜欢他「九州生气恃风雷」的热烈呼叫,感动于他在时代大崩坏前仍然不顾一切呼风唤雨的狂奋之情吧。
 

我却特别喜欢台老师隶书体写的这两个句子:烂漫晋宋谑,出入僊佛间。

「晋」是魏晋,「宋」是继南迁的东晋之后的「刘宋」王朝。
 
我常和台老师闲聊魏晋、南朝,闲聊《世说新语》里那些佯狂怪异的人物和荒诞却悲哀的故事。


《世说》不是伟大的经典,《世说》看起来也只是大丧乱时代里悲哀荒凉或无奈的小故事吧。朋友生前爱听驴叫,临丧之时就在遗体前做最后一次驴鸣。
 
《世说》是一个长久故作正经的民族大崩坏的时代空隙,没有儒家正统教条束缚,从伪装虚假的道德压抑里忽然解放了,人性出现各种变异,嘻谑烂漫,玩世叛逆,佯狂作怪,走到绝路处痛哭,丧礼上学驴叫,袒裸自嘲,在酒中沉迷至死……
 
《世说》的故事,读后使人笑了却又想哭,「谑」的背后或许是对荒谬人世的啼笑皆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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