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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作家】王在庆 标点符号会说话

 潇湘原创之家 2020-08-07

标点符号会说话

作者简介

        王在庆,山西曲沃西南街中学教师。

(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 ;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有这样两句话,描写寿镜吾老先生是如何朗读文章的。鲁迅用两处波浪线,明确告诉读者寿镜吾先生朗读时用了颤音,简直就是录音带,老先生的读书声如在耳边。老先生如痴如醉,而且头部需要尽力后仰,最大限度地舒展喉腔,以使颤音得以延长。便如寿镜吾老先生自己凯旋而归,犒赏三军将士,置酒三垂冈,金樽高举,千杯未醉,潇洒自如。得意处摇头如微醺,昂首向天,横槊而歌,豪气干云!此时学生们全都睁大了好奇的眼睛,他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纵然学生们不理解寿镜吾先生在读些什么,但老师的沉醉与忘我,必如一缕阳光,照进孩子们蒙昧混沌的世界,留下些许光明。究竟该如何领会文章声韵意境之美,寿镜吾先生言传之,身教之,以至数十年后鲁迅对老师的朗读仍然记忆犹新。

(二)

      鲁侍萍 (大哭)这真是一群强盗!(走至周萍面前)你是萍,……凭——凭什么打我的儿子?

      周 萍    你是谁?

      鲁侍萍    我是你的——你打的这个人的妈。

      以上对话是从话剧《雷雨》中节选出来的,读来但觉悲苦不堪。对话中两次使用破折号,前后句意急转。母子近三十年未见,再见之时却是兄弟殴斗!三十年前侍女鲁侍萍和少爷周朴园相恋,生下两个儿子后被赶出周家,这也就是一个老掉牙的阔少寻欢的故事。谁承想鲁侍萍的丈夫、女儿又入周宅做了仆人,儿子也在周家的矿上做工,彼此间的爱恨情仇,其乱如麻,愈是不可能,愈要发生!鲁侍萍离开周家时,周萍才一岁,也许刚刚蹒跚学步,也许刚刚会叫妈妈,也许刚刚还在妈妈的怀抱里吸吮奶汁……此时妈妈被生生赶走!没有了妈妈,是谁来服侍孩子?孩子哭要妈妈时又遭遇了什么?有没有受到呵斥和惊吓?离开妈妈他有没有受到委屈?鲁侍萍名叫侍萍,却不能照料服侍幼年周萍,思之断人肠!而今二十多年牵肠挂肚的大儿子就在眼前,一表人才也罢,瞎也罢,麻也罢,就让我伸手摸一下,就让我揽进怀里抱一下,让我叫声我的儿,让我痛痛快快哭一场!侍萍放声大哭,一半为的是儿子被打手足成仇,一半为的是二十多年后再见亲儿!但侍萍的头脑中便如有个铁路扳道工,眼见就要道出实情,两辆相向急驶的列车就要迎面相撞,斜刺里冲出一个扳道工一扳铁轨,两辆火车错肩而过,旁观者如周朴园必定惊出一身冷汗!一句由“萍儿”借助谐音,破折号延长声音,急转成“凭什么”;一句迅速换掉定语,声音再延长,把“你的妈”生生拽回来,变成了“你打的这个人的妈”!不过转瞬之间,鲁侍萍的脑海里已有千万种针锋相对的念头转过!这位肝肠寸断的母亲忽然变成了机智的语言学家,思之断人肠!

       母性令鲁侍萍嚎啕大哭,母性也让她忽然清醒:现在站在自己眼前的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但更是前途无量的周家大少爷;自己不过是个穷困贫寒的乡下老女人,而自己的儿子却是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捅破隔离母子的这层纸,只能使儿子脸上无光,儿子徒增烦恼!只要对子女有一星半点不利,天大的委屈和苦痛,做母亲的都能吞得下!两次开足了马力高速奔驰,两次急刹车,这位悲苦母亲的心脏受到的冲击力,实在不敢想象,再坚强的母亲胸膛也有不能承受之时!佛光都没有鲁侍萍额头闪耀的母性光辉更眩目!母子相见不能相认、手足相残就足以令人唏嘘,然而这不过是苦难的冰山一角,惨绝人寰的大幕不过刚刚开启!

      《雷雨》发表时,曹禺年仅二十四岁,还是一个在校学生,就表现出洞察人情世故的能力和横溢绝世的才华,令人啧啧称奇!

(三)

        莫言也是锻造语言、善用标点的大师,在他的成名作《红高梁家族》一书中,余占鏊率领他的兄弟们在高梁地里伏击日寇,血战桥头。一场惨烈的战斗之后,十四岁的儿子拉着他的手说:“爹,回家去吧。爹,回家去吧……”余占鳌的回答是——

       “回家,回家?回家!回家……”

       重复的是四个“回家”,不重复的是四个标点,如杜鹃啼血,闻之令人神伤。这是中国高密东北乡一群铁骨铮铮的好汉,他们用鸟枪土炮、铡刀铁耙,和东洋鬼子的机关枪展开了对决。虽然在冷支队长的配合下,全歼了日军,但余占鳌的四十多个兄弟全部战死,爱人也被打死。余占鳌不忍再看两个性命已然不保的兄弟“活受罪”,每人补了一枪。风起青纱如哭如泣,日薄西山残阳如血,墨水河沉沉东流,此时他已完全麻木。当儿子要他“回家”时,他喃喃而出的第一个“回家”只是机械地重复儿子的话,而头脑中根本无法对“回家”形成概念。第二个“回家”方始进入他的大脑皮层,意识复活,思维展开,千种伤痛,万般悲怆,一齐打开闸门滔滔涌进来。心肝一样挚爱的女人被打死了,罗汉被活剥了,刘大号哑巴方家兄弟死了,王文义夫妻两个死了,他们的三个儿子早被日本飞机扔下的炸弹炸得七零八落……全死了,全没了,余司令成了光杆司令。没有了兄弟没有了爱人,哪里还有家?问天天悲凄,问地墨水河无语东流去,余占鳌痴了呆了傻了,瞬间白了头!

       彪悍的余占鳌一天之内耗尽一切体能,虚脱将死。他身旁的半大儿子,陡然点亮了体内奄奄一息的生命之火:回家!儿子还在,我的种还在,爱人的血脉还在,爱人的血液还在儿子身上活泼流淌,我要给儿子撑起一个家!生活在最低层的中国老百姓,就像无边无际的红高粱,不管是旱是涝是盐是碱,也不管瘠薄还是肥沃,只要落地就要生根,喝足最苦最涩的水,晒出最艳最红的米,酿成最醇最烈的酒!假如余占鳌是一株遭受电打雷击的高粱,儿子就是他最透的雨,就是他最壮的肥,就是他最效的强心剂,潜伏在余占鳌魂魄深处最原始最野性的生命力焕然勃发!最后的省略号,犹如无休无止的凄风苦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余占鳌的梦境浇湿淋透,让他辗转难眠。爱人和兄弟的缺失,在他的精神层面造成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巨大空洞。他俯身背起儿子,如孤独失群的雄狮,舔舐着深刻入骨的伤痛,在空旷的大草原上踽踽独行。

(四)

       “她们轻轻划着船,船两边的水哗,哗,哗。”这是孙犁名篇《荷花淀》的一个场景:四五个年青的妇女,在荷花淀里悠然地划着船。她们到对面村庄去找在游击队里的丈夫,因为这支游击队要离开她们去找大部队了,她们想见丈夫一面。但非常不凑巧的是,游击队刚走不久。这是多少美好的一天啊,万里无云的天空下,碎银般的水面闪烁跳跃,莲叶田田,鱼戏东西,几个带着失望的青年女子,彼此充满甜蜜地抱怨着自己的男人,裹着稻苇清香的凉风从她们健康的红脸颊上拂过,她们的手在水中乳白的菱角间划过——且住!你也许会问:如此和平闲适、宛如世外桃源的生活场景,一定是我凭空臆造的吧?不,请看此处标点:“哗,哗,哗。”三个“哗”字中明明确确两个逗号,划水的船浆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好像她们全部的气力都用在对丈夫的思念上了,更好像在游山玩水,如此闲适,如此安全,她们有大把的时间来放松,或许都有了些许困意,她们为什么要着急呢!这些青年女子莫非从王维的田园浣衣归来,渔舟扰动无边莲叶?莫非从李清照的大明湖里走来,因沉醉而误入藕花深处?如此诗情画意,温柔如梦乡。

       突然,有人一声惊叫!她们看见了一艘大船,甚至看清了那艘船上的人穿的黄衣服——鬼子!大船也发现了她们,立刻追过来!几个青年妇女一激灵,如晴天响起霹雳,开始拼尽全力划船——“这几个青年妇女咬紧牙制止住心跳,摇橹的手并没有慌,水在两旁大声哗哗,哗哗,哗哗哗!往荷花淀里摇!那里水浅,大船过不去。”这是几个怎样的奇女子!在残比野兽的倭寇之前惊而不慌,紧而不乱,听这水声——哗哗,哗哗,哗哗哗!节奏分明,力协心齐,如赛龙舟,如士兵突击,如梁红玉黄天荡中击大鼓,如穆桂英扬鞭催马要大破天门阵!太阳旗和刺刀在她们身后飘扬闪烁,似乎能听到叽哩咕噜的怪叫狞笑声!桨橹迅摇,小船如飞,船身几乎要离开水面,就像打水漂的瓦片嗖嗖往前窜。只要进了荷花淀,便如鱼儿入了大海,她们的目标就在这荷花深处。哗哗,哗哗,哗哗哗——令人窒息!逃亡!追逐!这几个青年妇女无意之中充当了诱饵,把鬼子的大船引进了游击队的伏击圈。

      十个哗字,四逗一句一感叹,便完成了小说情节由弛而张的转变,于无声处听惊雷,这就是善用标点的妙处。

        向为妙笔锦上添花的标点们致敬!

 本期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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