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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湘文艺】唐焱 乡村年味

 潇湘原创之家 2020-08-07

乡村年味

作者简介

      唐焱,湖南平江人,岳阳市一中老师,70后。以教书为业,兼家庭“煮妇”。业余杂读书而囫囵吞枣,爱旅行而钟情本味,偶为文以自娱自得。

       作为土生土长的乡里人,在城市工作生活二十年后,我依然坚持认为,旧历中国年的年味儿,一定要在乡村(而且最好是过去的乡村),才能领略得到——套用鲁迅先生的话,就该叫做“乡村的旧历过年毕竟最像过年”罢。

       过年首先不能回避的当然是吃喝。与今天的人们一边吃喝一边为“每逢佳节胖三斤”而忧心忡忡不同,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乡村还在温饱线上徘徊,那时候,过年时节的吃喝不单是孩子们一年之中最大的乐事,也是苦寒里年头煎熬到年尾的大人们最惬意的美事。

      记忆中最隆重的吃喝盛事当属团年饭、守岁夜宵和邀春饭。

       在中国,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无论是塞北还是江南,团年饭自不必说,一定是一家之中一年里头菜数最丰盛、人员最齐全、仪式最神圣、场面最热闹的一顿饭。

       吃团年饭时,首要一环是放鞭炮。“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在过去的乡村,团年饭时放鞭炮是一件与祭祀同等神圣的事情:这一挂鞭炮的声响,不单是旧岁除罢的宣告,也不单大家族全体人员已经到齐就坐、大家伙马上可以开吃的召令,更是来年家族兴旺发达运势滔滔的象征——到现在,我们乡下还管大功告成的喜庆之事叫做“打了一个响爆仗”——正因于此,这挂鞭炮的选择是颇有讲究的。首先,鞭炮要够长够干燥,其次要有足够多的大爆仗,还要是红色油纸包装——这样的鞭炮放起来才会够响够旺够连贯也够长久,预示着家族来年运势的旺盛久长。

       自然而然,燃放鞭炮的人也不可随意推之。按例,女人和小孩是当然排除的,而家族中德高望重者则为首推。其中缘由,“男尊女卑”和“尚德尊长”的伦理当是其一,还有一点,据我理解,是女人小孩胆量小而手势迟缓畏缩,点燃鞭炮时难以“一触即发”,这可是燃放团年鞭炮的忌讳——点燃时不能一步到位与不能一次性顺利燃放,代表的都是来年家族运势的磕磕碰碰,不够顺达。

       所以,在过去的乡村,过年时光里第一份年味必是散发在空气中的爆仗的硝烟香味,那是一股硝烟与黄泥硫磺混合而成的干燥有如晌午的阳光一样好闻的香味——不过显而易见,在烟花爆竹过度燃放致使环境污染严重的今天,人们基本不会再用“香味”来描述鞭炮带来的嗅觉美感了!也许这就是老子所谓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罢,任何事物,一旦过量甚至泛滥,其中的美与好也就随之消失殆尽了,取而代之的,甚至是它的反面内涵。

  还是回到吃喝上罢——腊肉与油豆腐的油香,谷酒的醇香,白米饭的清香,是过去乡村过年时光里的第二份年味。而这一份年味特浓的场合,必定是家族团圆的团年饭——与燃放鞭炮的起始环节的神圣庄严不同,作为团年饭的高潮,斗酒拼肉比饭量是大人们最肆意狂欢、孩子们最爱围观的环节:在这个环节里,不再有尊卑长幼之分,也不忌讳妇人上场,甚至是我们小孩子,也特许小喝几口。总之一句话,人人上阵,个个显能,能喝半斤的绝不止步于三两,能吃八碗的也绝不保守吃七碗——酒以微醉为限,饭以满饱为量,至于腊肉与油豆腐,一般不能尽人肚量,只能有多少拼多少,偶尔年成丰厚,也有中途加炒两大碗的情形——据我的记忆,在我们家,这样的情形,七十年代少见,八十代后期则常有。那时候,我们叔伯三家早中晚三餐轮流做团年饭,男女老少团团围捆,一共三桌,一顿饭少说也得喝掉七八斤土酿的谷酒,吃掉七八斤腊肉、油豆腐和十多斤白米!这在丰衣足食人人腰粗肚圆生怕长肉的今天简直难以想象。

  斗酒拼肉是高潮迭起的节点:祖父的酒令最多,父亲的酒量最大,小叔叔划酒拳的吆喝声最起劲——“五魁首啊六六顺,七个巧啊八仙到,九久长啊十圆满……”兴致勃发时,祖父的棉帽子也摘了,小叔叔的棉袄也脱了,连教书的大伯也脸红脖子粗了,至于父亲就更不用说了,用母亲的话说,就是成了“花癫子”,不但自己喝得不歇气,还要把我们小孩子拉到身边去,一会儿夹一块腊肉或油豆腐送到我们嘴边,一会儿又端了小半碗酒来招呼我“学着点”,母亲在旁边说,“女孩子家家别学这酒肉文章的好!”父亲就哈哈大笑:那不成,我的姑娘不喝酒,长大了就嫁不了有酒喝的人家,嫁不了有酒喝的人家,我老了就没地方喝酒了……”全场喝彩,在一片喝彩声里,父亲额外赐予的小半碗酒也就顺理成章地被我喝得差不多了——父亲得意洋洋得看着我喝下酒,又必夹一块最大最精瘦的腊肉给我做奖赏……这时候,唇齿间油而不腻的腊肉熏香,杯盘里醇和的酒香,饭甑里热气氤氲的稻香交织飘逸,合成了一支年味浓稠的乡村交响曲。

     但小孩们最钟情的年味其实还不是团圆饭,而是守岁的宵夜和新正月里的春饭。

      论菜数,守岁的宵夜是不及团圆饭和春饭的,而且一般也不再有斗酒拼肉比饭量的环节。但我们小孩子却喜欢守岁,除了可以放开肚量吃甜美的糯米年糕(这是团年饭上没有的、新正月专门招待重要客人自家小孩不可随便乱吃多吃的甜点),还可以在“交岁”时分收到家族长辈的压岁钱,可以听大人们根据半夜起风的方位和时辰而推测来年粮食丰穰和猪价贵贱的神秘预言。在温饱问题尚未解决或刚刚解决的年代,糯米年糕要算是乡村年味的轻奢品——因为大部分农人都不种植产量偏低的糯米稻,加之糯米粉的黏性不及粘米粉,做糯米年糕差不多是个技术活:糯米粘米的掺杂比例是年糕品级的关键——糯米过多难以成形,粘米过多口感发硬。

         而偏好甜食是小孩子的天性,所以吃罢年饭之后的几个时辰里,大人们忙碌着蒸年糕,小孩子们则眼巴巴地等着“交岁”的时刻快点到来。八十年代初,电视机还没有走进农村的千家万户,春晚差不多还是城里人的“守岁大餐”。在乡村,“交岁”的时间把握靠的是手表和传统的观天象——所以在我的儿时记忆里,有相当多的年岁,“交岁”并不是今天盛行的“零点”,而是在“卯时”与“辰时”的交界,也就是新正月初一的黎明时分。一到东方微光显白,祖父父亲必得在厅堂正中摆上祖母母亲早已备妥的香烛三牲,洞开大门敬奉天地神灵,谓之“出天行”。出罢天行,就忙着问询半夜起风的方位和时辰,推测来年的庄稼丰穰和猪价贵贱——如今诸多细节已随时光荏苒流失,只依稀记得一点的是:上半夜风大则“主”(“主”,平江老话,有暗示或主张的意思)早稻收成好与上半年好养猪,下半夜风大则反之。随后就到了孩子们最期盼的时刻——分压岁钱。那时候曾祖母尚健在,我们姐弟便可以分得三代长辈派发的压岁钱——钱的金额在今天的小孩看来当然是不足挂齿的——三毛两毛的有,五毛的也有,一块两块,就是“大款进项”了,一般只有“好胜”(平江老话,意思是喜好场面风光)的父亲才会派发这样的巨额压岁钱。收了钱的我们一时欢天喜地,把那“新票子”叠的整整齐齐地放在枕头边,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一面就打起了新年花钱与存钱的如意算盘,每一个孩子枕着的那一点压岁钱,就成了独特的散发着喜悦与温情的年味。

       这还不够呢!在过去,乡村的过年是缓慢而悠长的,论吃喝玩乐,年味的丰厚与滋润还在后头呢!

      首先是拜年。“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地方”,“拜年拜到十五六,有酒冇哒肉”,“有酒冇肉我不嫌,豆腐配酒也沁甜”,“二十边间喜鹊叫,老姑回窝吃年糕”……跟如今大年初八左右就年味见淡的光景不同,过去的乡村小孩既无补课之急迫,也无留守之孤独,跟着父辈祖辈曾祖辈拜年吃春饭,东乡荡到西乡,足够荡到新正月的月末甚至二月初头。若论吃食 ,无论如何,跟今天动不动牛羊猪、鸡鸭鹅一齐上桌的丰盛自然是比不了的——若论欢乐快活与无忧无虑,便又是今天的孩子们所无法体味的了:各家的兄弟姐妹扎了堆,三五分钟就熟络了,也不论资排辈,也不管亲疏远近,一律地成群结队,干嘛呢?——看狮灯,看舞龙,看耍春牛。

       这里面,最好看的也最难看得到的莫过于狮灯全套,一般只有大户人家才请得起。而我家,则差不多每年都会有一个叫“坪上彭家班”的狮灯班来耍全套——但并不是我家请得起,而是因为父亲生性豪爽仗义,结识了邻村最好的狮灯班,故此每年春节“开灯”之后,“坪上彭家班”的师徒必要到我家来“耍个尽兴”。通常是午饭时分来送帖子,饭后一刻钟左右就进屋拜年,之后开始整整一个下午的表演。

       红纸写就的拜年贴上画着活生生的“双狮”,我们小孩子得了宝贝似的将帖子捧在手里,带着半是炫耀半是盛情邀约的神色,一阵风样的跑到各家各户去招朋呼友,父亲便忙着准备“千子鞭”,“打赏封”,摆供表演用的八仙桌和高凳,母亲则在厨房准备酒菜和果子等吃食。

    ”砰砰起,砰砰起”,一路的锣鼓声钟磬声里,狮子班就进场了。除掌门师傅四十开外,其余皆清一色二十左右的青皮后生,齐刷刷地分两路排开,用今天的话说,那阵势真是秒杀围观的众生,分分钟爆屏。先是“双狮开道”,很快便有男孩子们喜爱的各类拳棍功夫,接着是甩流星,耍花枪,踩高跷,“八仙过海”,“双狮戏珠”,最后是“彭家班”的独门之艺:师徒取经。这十八般武艺里,最惊险的要数“人梯”架在八仙桌上而且不停地跳上蹿下的“双狮戏珠”,最有趣的当然是师徒取经里的“三打白骨精”和“猪八戒背媳妇”。

        按乡俗,围观的各家户都会带几挂“百子鞭”(一种短鞭炮)和一把糖果,等狮子班表演到某一精彩处,就会燃放一挂鞭炮,丢一点糖果来助兴,我以为,这样的互动,比起今天坐在电视机前看“春节七天乐”可是有趣很多,尽兴很多,年味也浓烈很多。

      至于吃春饭呢,其最大的乐趣应该是在于那种被尊为贵客的感觉吧!在我的家乡,“春饭”与“团年饭”“拜年饭”有着严格的礼数区别——那种斗酒拼肉比饭量的狂欢,在春饭宴席上是断断不宜的。

      ”春饭”是外嫁的姑娘(不管是初嫁的新妇还是早已为人祖母乃至曾祖母的老妇人,在娘家人那里,这时候都只有这一个称呼——“姑娘”)邀请娘家人新年过门的第一餐饭,所以,礼数上,这一天,娘家的每个人,哪怕还是抱在怀里的“毛毛坨”,都是上宾。既然是上宾,饭桌上自然不能太放肆——因此,为防来客碍于斯文吃得不尽兴甚至饿肚子,主家会在饭前饭后摆果子和点心来招待客人——不用说,甜甜的糯米年糕是必有的,此外,还会有一年难得两遇的烟熏豆干和猪肝,其味美情浓,真是极好的。至于席间的举筷请菜、饭后的漱口洗脸等等周到的礼数,在小孩看来,倒是远不及点心果子来得要紧。不过今天回想,倒也是乡村年味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十分有趣的光景——可惜现在的我们,不是在某某酒店匆匆一聚即散,就是筷子一放上了牌桌,那过往春饭的种种,早已无福消受了。

       写到此处,对于乡村的过年,我又总不免有点眷念与伤感的味道了——抬眼望望窗外的景象,虽还只是新正月的初十,却与往常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掐指一算,做生意的妹妹妹夫,已经离家远行,开工快一个星期了。

本期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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