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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作家】金矛盾/​美丽的饥饿感

 潇湘原创之家 2020-08-07

    

美丽的饥饿感

作者:金矛盾

年过花甲,翻阅一路走来的记忆,一言以蔽之——先苦后甜,于是生出一个理论:应该在“饥不择食”后面顶针一个“食之甘味”,这就叫美丽的饥饿感。
生亦逢时,毛主席发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这篇哲文的那年,母亲将大任降于斯人也。查看家谱,列祖列宗虽有弟兄却单传至我,父辈四兄弟,仅排行老幺的父亲有后,其余未留半男只女。父亲是教书人中带“长”字号的人物,故而给我取名“矛盾”,何种寄托,至今不得而知。生不逢时,三年自然灾害,险些要了我的小命。古人云,大任者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我并非大任者,可这“饿其体肤”的滋味却是刻骨铭心的。
“大跃进”食堂的大蒸笼格子里,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饭钵,那阵势有点像秦兵马俑。盖上盖,一阵猛火之后,蒸笼的四周便有乳白色的蒸汽在喷射,在升腾,像云似雾。开饭的钟声是最激荡人心的呼唤,大人们可以分得一浅钵干饭,小伢儿只能得到半钵如镜的粥,经不得几猛口就见了底,于是你得将舌头伸长到最大值,连同那个小脑袋一齐钻进钵的最深处,经过一番蠕动搜刮之后,方可收获少许饭粒与浆糊状的食物,然后用舌尖打扫嘴的四周,把它们集合到口腔里,汇合被激活的丰富的唾液一起慢悠悠地品玩,尽情地享受着食物的甘美,最后猛地一下吞进肚子里,上天也许送给你一个饱嗝,那种返香的滋味是人生中极好的感觉。
那是饭前在饥饿中等待,饭后在饥饿中憧憬的三年。
萝卜菜、黄花菜、藕节巴、榔树皮、糠粑子……它们曾是我们救命的大恩物,可那时我对它们心生厌恶之恨是情有可原的。长长短短的萝卜条或黄花菜掺些数得清的米粒煮熟了,揭开锅盖,就有一股难闻的猪食味扑鼻而来,直入你的五脏六腑,即使再饥饿的人也难以勾起食欲来,别说送进嘴里往下咽了。倒是那榔树皮做成的粑粑吃起来比较顺溜。先将青灰色的粗皮剐掉,露出紫红色的皮肉,然后剁碎了放到磨子里磨成浆,经纱布过滤,再用草木灰渗干了做成一个个圆圆的粑粑,放到饭锅里蒸熟,香气与味道比那难咽的黄花菜好得远。最难忘的是糠粑子。才几岁的我,天还没亮就跟着母亲去几里外的地方抢碾子,去晚了就只能轮到下一次了。碾熟一槽米起码要三个多钟头,碾米的过程看似简单,其实复杂得很,甚至还有风险。大水牯拉着两根又粗又长的碾架带动着两个笨重的石轮滚动,碾槽是个巨大的圆,碾架的一端压着一块几百上斤重的麻石,赶碾的人坐在上面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鞭杆,吆喝着,催促着,大水牯在牛道上反复地进行着圆周运动,因此,碾槽旁边的牛道是寸草不生的。碾子的尾部用绳子系着一个拖耙,是用来耙米拢谷的。赶碾者经不起碾米时发出的“吱吱嘎嘎”有节奏的催眠,不多久便起了睡意,继而入了梦境,嘴角边淌几沬口水。“哎呦”一声惊呼,人已掉入石槽中,不幸者的头颅正好嵌在碾槽里,牛在前进,人在挣扎,邻家的二驴子至今半边脑壳还没长出头发来。
终于碾熟了一槽米,母亲挑回家,先到迎风处吹掉粗糠,然后用大筛把粗米筛选出来,细米细糠是用罗筛过滤的,这些便可做成细米加细糠的粑粑。这种粑粑确实好吃,有一股又香又甜的味道,也容易填饱肚子,消除饥饿感。可是吃进容易排出难,在禾坪的粪氹边上蹲上大半天,拚命地使劲,涨得脸红脖子粗,可该死的糠粑粑就是不听使唤,半天才挤出来一丁点,无可奈何,母亲只好拿来一根尖尖的纺纱车上的锭子一点一点的往外拨弄,那抠出来的粪便上还带着血丝。更难受的是每大便一次,如果不及时收缩肛门那就麻烦了,这时候母亲只得用棉絮将肛门捂热后再轻轻地往内塞,这过程不亚于做一次小型手术。
那个冬夜,门外飞着大雪,一家人守着火笼烤蔸儿火。我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似睡非睡地迷糊着眼睛,听父母和我姐谈论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突然间,母亲压低了声调,神神秘秘地对我姐说,今天有人送我一样好东西!我立马睁大了双眼,倏地挣脱了母亲的怀抱,“是吃的吗?”母亲没有回答,起身从碗柜里拿出一个用布包了的东西来。揭开布一看,只见有小孩巴掌那么大的一块扁状的饼。“这是你二伯几天前从大队油榨里摸来的芝麻饼,再三叮嘱不要向外人传说。”芝麻炒到半熟碾成粉蒸热后,再用稻草包裹成一个个圆饼放到榨里撞油,榨干油的饼就像钢板一样坚硬,用水浸泡十天半月才会变软,作肥料和耕牛农忙时吃的食料,对此,油榨工人管理是相当严格的,外人切不可侵犯。眼看着这块来之不易的好家伙,我早已垂涎三尺了。蛋糕的味道那是梦中的奢求,麻饼的滋味即可兑现。还是我姐大度,让弟先来。我早就等不及了,一把抢过来狠狠地咬了一口,仿佛要把这世界整个儿吞下去。“哎哟喂!”险些没把牙崩掉几颗。姐看我双手捂着腮直叫唤的狼狈样傻笑。后来在父母的指教下才知道吃这钢板一样的东西,要先用唾液将麻饼浸湿后,再用牙齿慢慢地上下左右不停地啃。这块麻饼,我和姐轮换着啃了一个冬季。
长到七八岁,我可以扛着锄头扁担绳子同大一点的男孩上山挖蔸了。“冷向蔸儿火,闲抽叶子烟。”柴米油盐柴为先,一个冬季大灶是不开火的,煮饭炒菜烧水全在火笼里,所以过冬的柴火必须准备充足,房前屋后四周的墙壁下码的全是柴。挖一担柴火需要大半天的工夫,午饭就在山里想办法解决。山里吃的东西有很多,开着水红色的花结成乳白色的糯米粒状的果,白艳艳的花结出紫黑色的“月亮巴巴”,紫红色的果周身长满了刺,吃它先要用鞋底在地上来回地擦。最有味道的还是那种叫它为“金果麻丸”的植物块根,它那紫青色的茎叶趴在地上,两锄头下去就可得到一个紫红色的微型红薯,撕掉皮,露出白胖胖的肉,不用擦洗,直接送进嘴里,味道像红薯,脆脆的,甜甜的。溪间的螃蟹有的是,不大工夫便可装满两口袋,捡一堆干柴点燃了烧着吃,黄灿灿的壳,香喷喷的味,填饱了肚子,打着饱嗝儿,在天高地阔的山野间嚎上几嗓子,那是充饥后的惬意。
我生来讨厌南瓜的味道,即使饿得半死,也决不投降于它!然而那个年代,南瓜几乎成了救命的恩人——人们离不开它。农家人的房屋前后种的都是南瓜,南瓜的外形确实好看,圆圆的像个磨盘,一瓣一瓣的沟壑,瓜蒂像小孩的肚脐,俗称“柿饼瓜”。我们家的一日三餐是有规律的,早餐吃不完的饭放在锅里保温到中午吃,不管中午家里人吃得饱不饱,都不会煮新鲜饭,因为每天每餐的米都是母亲规定了数量的,不可更改。晚饭一律是南瓜粥,母亲在出下午工之前,吩咐我放多少南瓜多少米加多少水,等母亲收晚工回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捧着个大碗喝南瓜粥,唯独我不参与。与其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津津有味地吃喝所引发的难受,不如早早的离开现场到别处去玩而免受饥饿之感的烦恼。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早上,才可以放开肚量饱食一顿米饭,可剩下的中午饭又隐藏了新的危机。在那时能填饱一回肚子,实在是一个美丽的奢侈!
记忆中,从出生到我高中毕业之前的十几年里,能吃饱肚子的日子少得可怜。父亲在外地教书,一个月只有27斤米指标,节假日回来吃家里人的口粮,而家里四个人只有母亲一人在队上拿工分,每到年终结算,母亲的工分钱远不够买回一家人的基本口粮,所以像我们这样的“四属户”,年年超支,尽管父亲每月拿了10元钱抵超支款,但我们一家 4 口人还是分不到队上的人均口粮。一个月只能领到124斤稻谷。把它碾成米,才60多斤,人均15斤米,对于我们三个吃长饭的小孩来说,能不饥饿吗?每近月底的那几天,是母亲最焦虑的时候,母亲趁看夜黑时分,端个盘子,东家借两升,西家挪几口,还不知跟人家说多少好听的话。月初队上发粮,母亲挑担箩筐去仓库,队长脸色阴沉地说,你是老超支户,这个月要停发你们家的口粮!无奈,母亲只好挑着空箩筐回来,眼泪汪汪地坐在门槛上发呆。以后母亲每到月初发粮的时候,先是空着手去仓库问队长我们家有没有粮发,直到有了准信才回家拿箩筐。
吃饭都成问题,更不用说下饭的菜了。一家人一年分得几斤菜油,不用说家里偶尔来个客人,就是几口之家平常的用油也难以维持。母亲每到放油炒菜的时候,先将油瓶高高举起,对着窗户有光亮的地方偏着头瞧上好久,不时地晃几晃,摇几摇,心里在不停地划算着。然后将瓶口轻轻地慢慢倾斜,再倾斜,生怕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总有一段没油下锅的日子,母亲只能将一坨棉絮用筷子夹着伸到油瓶底部或四周反复地擦呀搅呀,忙上好一阵子,见棉絮上终于有了黑色的油渍才拿到烧红了的铁锅里来回地擦,一股青烟,一串咝咝声,一碗“红锅子”菜除了咸味就是苦涩。
家里来了客人,母亲立下一条规矩,稍好一点的菜,只能客人吃,决不允许我们小人动筷子。最好的机会是等母亲去厨房盛饭的那段极短暂的空当立马下手,而且要在母亲返回之前以极快的速度塞进嘴里迅速地吞进肚子里去,然后装作风平浪静的样子端坐在位子上。如果哪个当着母亲的面坏了规矩,母亲就会投给你一个恶狠狠的眼色,警示你下不为例;倘若你执迷不悟,不知悔改,母亲会在桌下猛踢你一脚,你应该明白,等客人走后,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最盼望的是母亲去远地的亲戚家,中午肯定不会回来吃饭,于是我便有了“作案”的可乘之机。晌午时分,我拿把菜刀,到火笼的横梁上割一块腊肉,然后抓一把火土灰涂抹在割口上,防止母亲回来一眼看破玄机。学着母亲的样,将腊肉切成片,放到锅里胡乱地摆弄一番,香气出来了,涎水也跟着出来了。一顿狼吞虎咽之后,那偷吃的惬意便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当然,失手的时候也是有的,母亲一经察觉,便穷追不舍,到底是做贼心虚,终究会原形毕露。一顿鞭打夹着一阵臭骂,暴风骤雨过后,我也坦然,毕竟我享受过,酣畅过,做贼者吃肉,也还会受罪。
穷家的孩子,最最渴望的是过年。“大人望种田,小孩望过年。”此句俗话便是最好的佐证。跨入腊月,天天扳着指头倒计时,憧憬的是母亲过年时沙炸的豌豆、红薯片和爆米花加熬糖制作的糕。这“沙”可是来之不易的东西,一个村子里也只有几户人家才有的,要想得到它,须徒步往返几十里到长江边的沙滩上去弄,名曰“河沙”。用它同豌豆或红薯片放在一起炸,河沙传热均匀,不易炸糊,而且能将坚硬的豌豆壳使之爆裂,味道松脆。到亲戚长辈家拜年,往往可以得到一大把沙炸食物,开心得你天高地阔。
最盼望的是大年三十中午的团圆饭。母亲说叫化子也有过年的一天。天还没亮,一家人就起了床,打扫卫生,收拾房间,贴上春联,过年的氛围就浓了几分。最繁忙的是厨房,母亲张罗在云里雾中。“呯呯呯……”“当当当……”切成丝,拉成条,削成片,剁成块,蒸煮卤炸,每一个品种皆如一道盆景, 每一种味道都是一个诱惑。放完鞭炮,关上大门,一家人分长幼围坐在方桌前。母亲说了,这顿团年饭可以海吃,再不必看大人的眼色,更不用担心桌下飞来的狠脚,只要你想吃哪个菜肴,获得哪种味道,前方是一路绿灯,任君通行。不过,团年饭后,好菜便关了紧闭,只有来了客人,它们才会部分现身,即便如此,小孩也得守规蹈矩,不可放肆。其实一年上头,只有大年三十的午餐,才是真正属于我们的。
那些年月,吃肉好难。一年之中,队上发给各家各户多少不一的肉票,票证只有火柴盒一般大小,但在母亲手中,却是如此沉重。七毛五分钱一斤的猪肉,你得凑齐了十五个鸡蛋卖了,换了钱,还必须是在贵客预约之后,鸡叫头遍就动身去食品站排队,等到天亮之后凭运气才可买到。吃肉难,吃猪油那是难上加难。买猪油的票证是凭卖生猪的重量发放的。记得我们家喂一头猪及头格(131斤),得花一年半的时间。长嘴的要吃,生根的要肥,我家人口少,粮食还不够人吃的,哪有粮食来喂猪呢?洗碗洗锅淘米的潲水,和着野菜湖草喂猪,它能长得快吗?所以母亲喂的都是长寿猪,也是难受猪。主人给不了它的温饱,猪整天烦躁不安,爬栏上壁,大声叫唤,明眼人都知道,猪的一生,也充满了饥饿感。周边的野菜早就被人扯光了,要么去十几路的湖里去捞。黑早就跟着姐出了门,水中的水生植物长得怪茂盛的,可其间潜游着吸人血的蚂蝗水蛭,一担湖草,是用人血换来的。
一头猪终于出卖了,换回三十几元钞票和二斤猪油票,虽喜犹忧,宰一头猪就那么几斤板油和花油,要想买到它,非豁出去不可。记得有一次我去买猪油,起了二次早床却空手而归,后来我干脆通宵不睡,背上一捆稻草到食品站门口躺着,油是买回来了,可我得了一次重感冒。
高中毕业后,回家务农,第一年就还清了队上的历年超支款,吃饭已不成问题。后来有了固定工作,再也不为吃饭吃菜犯愁。如今生活丰富了,可是味觉好不起来,是不是缺少了当年的一种美丽的饥饿感?

作者简介

金矛盾,君山区许市镇人,退休教师。时有所谓作品刊发,却未可登过大雅之堂,普通之人写平凡之事,平添几分情趣,打发以后时日,仅此而已。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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