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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在庆
一声惨叫，满院的黑影似乎都被蛇咬了一口，在黑暗中往下一矮。三娃蹲在院墙外抽烟，烟头急促地明明暗暗。牛皮鞭子撕咬皮肉的咻咻声和惨叫声连接不断，漆黑中就有无数条毒蛇张开大嘴扑面而来！看热闹的孩子们摸着墙根往外溜。三娃大叫一声跌跌撞撞冲进院子，一脚踹开堂屋门，又一脚把一个男人踢到院子里，在黑暗中一把搂住女人。三娃用酒精给女人消毒，手控制不住地发抖：阿云，别跑了。阿云望着房梁，嘶嘶地从牙缝里抽气，一只飞蛾在蜘蛛网里挣扎着。 家里没有一丝风，三娃在门外树荫下摆了一张床，给阿云穿上秋裤，背出来，秋裤下隐隐约约一条一条疤痕。几个大娘婶子坐在小凳子上，温言细语劝阿云不要再跑了，好好过日子。阿云望着头顶的棠梨树，不说话，风吹过，棠梨像风铃一样摇晃。大娘从上到下轻轻抚着阿云的腿，眼泪像小蚯蚓在褶子里游来游去。——多好的闺女啊，多大啦？——十九。——上学了吗？——刚高中毕业，有人到我们那儿招工，我们好几个女孩就来了，到这儿给卖了。——三娃娘为了买你，把牛都卖了，闺女，安生过日子吧！——打不死，就跑！ 有些伤口发了炎，脓水把秋裤粘在了阿云腿上。三娃找来块磨刀石，把剪刀磨了半天，用拇指肚试了试刀口，把阿云的秋裤一点一点剪掉，只把结痂粘连的地方留下来。三娃端来一盆热水，撒进去两把盐，搅化了，把新毛巾反复洗了几遍，用劲拧干，敷在阿云腿上。等一会儿，疮痂上残余的布片浸湿了，三娃用指甲掐着一头，把布片一点一点往下揭。阿云突然一颤，三娃赶紧停下来转脸问阿云：弄疼啦？再敷一下。哗啦哗啦在盆里洗毛巾。阿云望着房梁上那张空空的蜘蛛网，眼泪禁不住爬满了鬓角。阿云生了个女孩，母女都白，胖，阿云给女孩起个名字，叫可儿。 可儿刚学会走路，阿云就断了奶，跟着三娃没白没黑地下地干活，种棉花，打药，摘棉花，种青菜，种甜瓜，种西瓜，戴着草帽蹲在大太阳下压西瓜秧，三娃撵也不回家。时间不长，阿云就成了一个标准的农村妇女，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端着半碗炒辣椒坐在门前棠梨树下，和伙伴们吃着饭开着玩笑，裤腿挽老高，放开嗓门哈哈大笑。秋后拉来好几拖拉机砖瓦，准备盖新房。坐在田间地头歇息时，雁阵掠过，阿云抬起头来，眼神仿佛风筝线，被大雁向南越扯越远，瓦蓝瓦蓝的天空刺眯了她的眼睛。阿云看大雁的时候，三娃看阿云；阿云迷眼的时候，三娃闷头抽烟，缭绕的烟雾辣得他的眼睛直眨巴。第二年又结棠梨果时，谁劝都不听，三娃带上阿云坐上了去四川的火车。族人阻拦不住，但孩子无论如何不能带走，留给三娃娘照料着。所有的人都摇头：唉，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这个傻三娃！几天后，果然只有三娃一个人从四川回来了。 在三娃家进进出出的大人小孩都沉着脸，西屋厨房门口铺张小席子，上面仰面躺着一个婴儿，一动不动，太阳穴上有两道浅浅的伤痕。三娃娘嘶哑着喉咙像吊丧一样哭喊，叫人头皮发麻：……我咋恁孬的命啊……哪辈子造了孽啊……我就去北地里点了点玉米啊……走的时候睡得好好的啊……就别关门了吧啊……我一行没点完就回来了啊……谁知道这头挨千刀的猪啊……三娃娘满脸鼻涕眼泪，满口白沫，披头散发，几个大娘婶子架着，安慰着，陪着流眼泪。院里不见那只行凶的猪。长辈们直叹气：牵着风筝的那根细线也断了！ 三娃娘解下自己的腰带，系在门栓上，跪下来，把自己的脖子套了进去。阿云和她妈妈提着大包小包一起回来了，一路上和村里人打着招呼，包都被人抢过来背上，送到家，坐也不坐，都说有事，连口水也不喝，放下包就走了。阿云不知道一家人都干啥去了，就去邻居家问。大娘正喂猪，摩挲着满是猪食的两只手说：……可儿妈——那个三娃家回来了，三娃到他姐家去了…… 阿云满心里都是可儿的笑脸，骑上自行车就到前村姐姐家去了。推开姐姐家门，才月把不见的三娃胡子拉碴，人瘦了一圈，两眼发直，阿云吓了一跳。姐姐握住阿云两手，堆着一脸笑说：……妹妹，哪个啥，咱娘带着孩子走亲戚去了……一旁的三娃张开嘴巴嚎啕大哭。 亲戚邻居都来送阿云母女，拖拉机突突突地摇开了。大街两旁站满了人，男人们做了亏心事般沉默无语，女人们抹着眼泪，来和阿云道别，再没有人劝她留下来。人群里有人叹息：唉，这一家人算是完了……四牤牛分开人群，趴下来给阿云妈咚一声磕了个头，又给阿云咚一声磕了个头：嫂子，是我打的你……嫂子，我也没办法……阿云只是木偶一般在车上坐着，闭着眼睛靠在妈妈身上。三娃常常独自坐在棠梨树下，搬个小马扎，长长地坐着，低着头，空空洞洞地看地上忙忙碌碌的蚂蚁，或者什么也没看，这个世界之于三娃，除了蚂蚁便不复存在。拖儿带女的姐姐管得了一时，也管不了一世。这一天，三娃又独自在树下低头坐着，一阵喧闹声向他走过来，别人说什么他也听不见，只是专心地看着脚下。突然，三娃眼前出现了一双熟悉的脚，有人把手放在他的头上，摩挲着，哽咽着，像蜜蜂振动翅膀，那嗡嗡声一丝一丝钻到他的心里去。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顺着脚慢慢看上去，看到了一张母亲一样温柔流满泪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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