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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保玲 
天还没亮，母亲就开始不停“哎哟”起来，叫着“快来，快来，我要生宝宝了。”我一边说：“没事，没事，我给你摸一下。”一边赶快将止痛药片拿出来，先掰成小块，用勺子研磨成粉，放进杯中，倒入温水搅拌，将吸管放好。母亲一直在喊：“快点，快点，痛死了，快喊接生婆来。”我过去，给她按摩肚子，说：“先吃药，吃了药生得快，生了就不痛了。”母亲用吸管喝着药水，时不时抬头用清亮亮的眼睛看我一会：“吃了药就不痛了，是不？吃了药宝宝就生下来了，是不？”我点头：“对，吃了药就好了。”吃完药，母亲又开始“哎哟”，问我：“怎么还痛啊，怎么还没生？”我说：“已经生了，双胞胎，还有一个，你别急。乖啊，再忍一下。这一个生下来就好了。”大约半小时后，止痛药见效，母亲没有那么痛了，静静地躺了一会，问我：“我的宝宝呢，怎么生下来没有看到？”我忙将小狗肥肥抱起来给她看：“宝宝在这呢。”她看了半天：“这个不是我生的，我生的没有这么大，也没有这么一身长毛，这个是你生的。”我说：“你生的出去玩去了。”母亲点点头，眼睛又闪亮起来，忽然问我：“我这么大了，怎么还可以生宝宝啊？”我笑：“你好厉害的呢。”母亲很得意：“我每天都生宝宝，好厉害的。”忽然，母亲又一脸哀怨，可怜地说：“我自从生了宝宝以后，就只吃了药，一直没有吃过饭呢。”我忙说：“对对，真可怜，你别动，我去做饭给你吃啊。”慢慢地吃完早餐，又拿出治便秘的香丹清，将外面的胶囊打开丢掉，将里面的中药粉末倒入杯子冲水，准备今天的第二次喂药。这是母亲因脊髓炎瘫痪在床的第七年，也是她最“乖”的一年，她已经老年痴呆，智商退化如幼儿，经常会产生幻觉：生孩子，有人要害她，见到逝去的亲人，掉到了一个宝库里面，等等，各种幻觉，五花八门，匪夷所思，于是每天除了以前的一直吃的药，又加开了大量宁神镇定之类的药。母亲瘫痪的第一年，是吃药最多的一年，每天一二十种，有的药一次要吃三粒，还要一日三餐，基本是一天到晚没有停歇。上午的药还没吃完，中午的又来了；中午的刚解决，晚上的又来了；深夜了，刚刚松一口气，睡前的药又要开始了。母亲病之前，身体极好，基本没有吃过药，每天快快活活地忙来忙去。卧床这七年，可以说不仅把她这辈子，还把她上辈子、下辈子的药一起给吃完了。母亲吃药，之所以艰难，主要是因为她瘫痪以后机能退化，不能大口吞咽，吃饭只能小口小口慢慢咀嚼，喝茶也只能使用吸管。西药丸子，必须掰成小块，用勺子研磨成粉，中药胶囊，必须打开胶囊，将药粉倒出来，然后冲水，用吸管吸入口中，这就使得药的分量大大增加。而且，医生说要少加糖，母亲最听医生的话，于是药的苦味也直接作用于味觉。所以，吃药，对母亲是痛苦，对我们，也是一件艰难的事。母亲病之前，大大咧咧，吃什么都不顾忌，从来不会讲究变质啊不健康啊。病了以后，突然变得警惕起来，每吃一种新药，都会问：“这是治什么的？有什么副作用没有？”“这是饭前还是饭后吃的？没搞错吧？”她会在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看着药物的说明书和出厂日期。有时候我们就笑：“妈，你放心，没有毒咯，你表现这么好，肯定可以活到一百二十岁。”开始几年，母亲每天早上，都要将一天要吃的药在面前摆得琳琅满目，认真地看着，自言自语：“这一粒是治神经的，这一粒是护胃的，这一粒是消炎的……。我今天又要吃这么多药啊。”“我吃了这么多药，应该快好起来了吧。”有时她会将药一粒粒指给我们看，给我们介绍：“这个药比较好进口，这个药带腥味，这个药太苦了，这个药又苦又咸，最难吃。”有时一种药稍微不那么难吃，母亲就很高兴：“这次开的药蛮好，味道还不错。”将药吃出了“不错”的味道，还为此而开心，这是吃了多少苦药才练成的境界啊。一天，我将刚买回来的香丹清如往常一样剥去胶囊，冲水端给母亲，母亲喝了一口就说：“这个是假药。”我问：“你怎么知道？”她说：“这个没有那么苦，药味也不够。”我们将信将疑，为了证明到底是不是假药，母亲吃了两天，果然毫无治疗效果，第三天买来新药，马上见效。我们笑母亲：“你是最厉害的假药鉴定师。连胶囊里的假药都可以辨别出来。”母亲也笑，还挺得意：“人家都是带胶囊吃的，哪有我这个本事啊。”卧床的头四年，母亲不肯认命，一心想着要重新站起来，每天非常配合，拼命吃着医院开的所有药。后来，她习惯了现状，潜意识里也知道自己估计无法再下床了，于是她自认为没有用的几种药就不肯吃了，我们开始哄：“吃了就舒服了，乖。”“再吃一口，就一口。”“最后一粒了，不骗你，来，马上就好了，加油。”每次看到别人家爷爷奶奶哄着小孙子吃饭满屋子跑，我就会想起我们哄妈吃药的镜头。母亲的药一年年减少，我们依然是每天将西药丸子磨细，将胶囊里面的中药拿出来，用水冲好，母亲拿着吸管慢慢喝进去。最后一年母亲痴呆以后，经常生活在幻觉里，有时她突然眼睛盯着天花板，露出很害怕的神情：“天上怎么那么多人在走啊？”我们说：“那是神仙在飞。”她就很向往：“神仙，真好。我怎么不是神仙啊？”我们就批评她：“因为你小时候不努力，不修炼，只知道每天躲在闺房绣花。”她就害羞的笑，还有点愧疚：“对啊，我小时候做得不好，天天绣花，还不肯吃药。”吃药？我们很疑惑：“吃药跟神仙有什么关系？”她也很惊奇：“神仙不是每天在做药吃药吗？”我们恍然大悟：她是说炼丹。我们就点头：“就是就是，以后要好好吃药啊”“好。”她就把口张的大大的，忽然又用手捂着嘴巴：“我上面没有牙齿了，好丑，不能给人看。”母亲害怕黑暗，不愿离开这个光明的世界，非常努力地想要活着，可是再多的药也没能挽回母亲的生命，再多的眷恋也没有留住阳光，母亲终于完全衰弱，神志迷糊，也渐渐失去了语言能力。生命的最后半个月，母亲什么都不能吃，连水都吞不下去了，开来的药就丢在桌上，再也没有打开。母亲去世后，我将母亲没吃完的药清理出来，几大包提出去，站在垃圾堆前，想着母亲病前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辛勤操劳，吃了那么多苦，病了后每天身体痛苦，还要吃这么多苦药，于是我将药狠狠地摔在垃圾堆里。母亲，下辈子，你一定要身体棒棒的，再也不吃任何药了。一次，我不舒服，买了一版胶囊，很自然地将胶囊剥开丢掉，将药粉倒在杯子里，用水冲开，喝了一口，忙吐出来：“呸，怎么这么苦！”姐姐在旁一脸奇怪地看着我：“你干嘛要将药粉倒出来，胶囊都是一口吞的啊。”她笑得前仰后合：“你是给妈妈吃药，把药粉拿出来吃，搞惯了吧。”我也笑得弯下腰：“呵呵呵，确实，我不记得中药是连胶囊一起吃的了，我以为都是打开来冲水喝的。”放肆笑着，突然，两人同时住口，互相看了一眼，姐姐猛地背过身去，我呆呆立着，一滴泪水落了下来。
作者简介
沈保玲，网名晚唐，岳阳市第一职业中专教师。岳阳市诗词协会、岳阳市词赋协会副会长，市楹联学会副秘书长。“岳阳诗联十三妹”分会会长，《洞庭诗词》副主编。图片：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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