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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湘文艺】谭伟辉/燕子姐

 潇湘原创之家 2020-08-07

  谭伟辉专辑

燕子姐

作者:谭伟辉

院子里的栀子花开了,满树洁白的花朵素雅质朴、温婉如玉。轻轻嗅一嗅,一股淡淡的馨香夹着一丝甜甜的味道,飘散在这六月的空气中。看着那在阳光下热情绽放的栀子花,我又想起了燕子姐。
燕子姐是杨姨的女儿,杨姨和我的母亲是同事,两人亲如姊妹,我们两家来往很密切。自然而然,我把燕子姐当成了我的大姐姐。
燕子姐住在市里的一家工厂内,小时候,我最爱去她家。她的父亲是广州人,她家总有广州亲戚寄来的岭南糕点,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呢。我还喜欢喝燕子姐给我冲的麦乳精,她用不锈钢勺子舀一勺麦乳精放在玻璃杯里,再冲上热水搅拌一下,那淡黄色的小颗粒迅速溶化,变成了一杯又香又甜的饮料。每次喝完后,我忍不住要把杯沿舔一遍。
我读小学三年级时,燕子姐参加了工作。初夏的一天,工厂里放露天电影,我放了学就急冲冲地往燕子姐家跑去。她不在家,房间里的五斗柜上摆放着一瓶栀子花,那冰清玉洁的花朵散发着怡人的香味,我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墙上挂着燕子姐的美术照片,丹凤眼、高鼻梁,显得很可爱。我看得出神时,燕子姐推门而入,她笑着调侃我:“辉辉来了?是不是又欠麦乳精吃了呀?”羞得我唰地一下红了脸。燕子姐穿着玉白色的确良绣花衬衫、蓝白格子大摆裙,手腕上戴着一块小巧的宝石花手表,脚上是一双米色的丁字皮鞋,既清爽又时尚。她转身去为我冲麦乳精时,那根长辫子随意往后一甩,皮筋上扎着的栀子花瓣轻轻地掠过我的面颊,一股清香直入鼻翼。 
为了抢占一个好位置,刚放下碗筷,我便端起两张小板凳往放露天电影的操场上跑去。天慢慢黑下来了,看电影的人挤满了操场,好半天都见不到燕子姐。我正着急时,她来了,突然,“嘘——”的一声口哨响了,接着四周跟着吹起了尖锐的口哨声,还有男生“哦——哦——”的起哄声。燕子姐好像全然没听到一样,她安静地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银幕。那一晚看的什么电影,我没有留下一点印象,只记得,被电影剧情感动得不时拿着小手帕擦眼泪的燕子姐,是那么好看。在我心里,她就像《大众电影》杂志封面上的美女明星一样惹人喜爱。
燕子姐恋爱了,她的对象是做外贸生意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经商的人还不多,那个梳着大背头,被大家称为“陈老板”的人高大帅气,传闻他做生意赚了不少外汇。他要燕子姐辞去工作,说:“你还上么里班哦,你辛辛苦苦一个月,当不得我一上午挣的!”辞了工的燕子姐日子过得倒是潇洒,她化着精致的妆、穿着时髦的衣服走在家属区时,不知道有多少人投来羡慕的眼光呢。那年栀子花开的初夏,燕子姐结婚了,她老公开着新买的小轿车来迎亲。那时候有私家车真的是件稀奇事,因此,燕子姐出嫁的那一天,家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我作为送亲的“大客”坐上了她家的小轿车,燕子姐手上拿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栀子花,她的脸上闪烁着幸福的光泽。燕子姐要我喊她老公“新哥”。我怯怯地喊了一声,新哥高兴地答应着,随手递给我一个红包。我看到新哥手上那枚黄金戒指又大又亮。
后来听说新哥因为偷税漏税被税务局追查,岳阳待不住了,于是南下广东开了家贸易公司。两年后,燕子姐从深圳回了岳阳,她剪掉了那根乌黑的长辫子,烫了个洋气的大波浪头发。她戴着茶色的金丝太阳镜、扬起头走路的样子,俨然一位高傲的阔太太,引得行人频频回首。没多久,燕子姐生了孩子,她回到了娘家坐月子。我再见到新哥时是燕子姐带着我一起去找他,那天晚上,燕子姐找到了大桥下面一栋居民楼里,新哥大声吼着燕子姐,燕子姐嘤嘤地哭着拖他回去,他们吵得很凶。新哥骂骂咧咧:“你哭么里鬼哟,又冒死人!怪不得老子手气这么背,就是你带来的晦气!”新哥先是赌博,后来又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长住在一家宾馆里不回。无奈,燕子姐也赌气地带着孩子在新哥住的房间旁开了一间房。新哥有天晚上带着那个女人偷偷地退了房,不知道去了哪里。一年后,新哥和燕子姐离了婚,她带着孩子住回了娘家。
没有收入的燕子姐吃穿都是花的父母的钱。还有她的儿子,被外公外婆当宝贝宠着。要星星不摘月亮,喊骑马,燕子姐的父亲就趴在地上躬起背让小外孙坐背上,小外孙“架、架”地拍打着外公,外公便使出浑身力气往前爬行,逗得小外孙哈哈笑。再后来,燕子姐的父亲得了癌症,为了治病,家里花去了几乎全部积蓄,人还是没能留住。没有了依靠的燕子姐只能自食其力了,开过干洗店、文具店,都因生意不景气关了门。走投无路之际,她只得又带着儿子回到娘家,啃杨姨那点少得可怜的退休金。我的母亲常常念叨,说杨姨作孽,说燕子姐不懂事,刚被熟人骗去广西做传销,四万块钱又打了水漂,这可是老杨的养老钱呀。望着杨姨那愁眉不展的样子,我的心好痛,于是决定带燕子姐去深圳工作。
燕子姐在深圳打了一年工后,有了些积蓄。她的儿子天天打电话催她回去,说是他谈的女朋友怀了孕,得赶紧结婚。送燕子姐去坐火车时,我看到她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然而好景不长,燕子姐的儿子结婚生子后离了婚,把个两岁不到的小不点甩给了燕子姐。
每次我从深圳回来,都要和母亲一起去看看杨姨和燕子姐。走在太子庙那条窄窄的巷子里,我不敢相信燕子姐如今吃的是低保、住的是廉租房。她又和新哥在一起生活了。原来新哥做生意欠了一身债之后,那个女人不辞而别了。落魄后的新哥整天游手好闲,靠打牌赌博混日子。赢了就吃香喝辣,输光了便蒙头睡觉,一天只吃一顿饭。我请燕子姐去餐馆吃饭,临走时,她让服务员把剩菜打包,她说,带回去明天热一热还可以吃。我听得心酸,赶紧又点了两个菜,至少明天她不会饿肚子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长期饱一顿饥一顿的燕子姐得了直肠癌,检查出来时已是晚期,杨姨的一点积蓄全部拿出来给她治了病。2017年冬天,我从深圳回到岳阳陪母亲过生日,杨姨和燕子姐来了,燕子姐瘦了好多,脸色也很不好看。她拿起我的手让我摸摸她的腹部,忧伤地说:“辉辉,我搞不好久了哟,肚子里全是硬块块,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唉,只有活一天算一天啦!”我悄悄别过脸去,擦掉泪水,那个曾经为我冲麦乳精的漂亮的大姐姐,怎么会沦落成今天这个样子啊?!我一时找不到安慰她的话,只能拿点钱给她。她摇摇头说:“辉辉,不要,你每次回来都给我钱,我不好意思收了。”
第二年初夏的一天,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说:“燕子个把礼拜冒吃一粒米,前两天还说得话,今天话都说不出来了,样子吓死人,只怕活不得几天了。”放下母亲的电话,我赶紧订好了回岳阳的高铁票。
走进工厂里,当年绿树成荫、热闹非凡的厂区如今面目全非,到处都是拆迁后堆积的建筑垃圾,过去路两旁绿油油的栀子树也全部被铲掉了。燕子姐住在厂职工医院里,医院还依稀找得到过去的样子,只是院子小了很多,显得拥挤。我看到院子里居然有一排栀子树,树上结满了大大小小的淡绿色的花苞,水灵灵地点缀在绿叶间。
病床上瘦骨嶙峋的燕子姐身材萎缩了一截,就像一朵凋谢的栀子花,干瘪、枯黄。她的手脚叉开着,脸部扭曲得完全变了形,半张着嘴巴喘着粗气,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她还没满57岁,她心有不甘啊。这哪里是我认识的燕子姐?这还是那个曾经神采飞扬的她吗?我颤抖着握住燕子姐的手,放在我的手心里,痛心地哭了起来:“燕子姐,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燕子姐……”眼泪从燕子姐的眼角涌了出来。她不能说话,但她知道是我来了,那个馋麦乳精吃的丫头来看她了。杨姨也在哭,她已经没有了眼泪,自从女儿生病,杨姨不知道流了多少泪,她的眼泪早已流干。望着心爱的女儿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杨姨好无助、好伤心:“辉伢崽,燕子作孽,只有你一个人为她流眼泪哟,她这一生就这么完了。医生说,吊的这个药水一拔掉,她就会走,我哦里舍得呀!”
第二天清晨,燕子姐走了,她抛下了最爱她的白发苍苍的杨姨。殡仪馆的车子停在了医院门口,燕子姐睡在推车上,一张白色的床单覆盖着她。我赶去为燕子姐送别时,看到路边的栀子花开了。那一朵朵洁白的栀子花轻轻摇曳着,像是在哭泣,像是在依依不舍地为燕子姐送行。可是,燕子姐永远地闭上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她再也看不到阳光下盛开的栀子花了。

作者简介

谭伟辉,一位文学道路上的追梦人,热爱生活,勤于笔耕,愿做席慕蓉笔下那棵开花的树,芬芳自己,也芬芳他人。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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