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同志死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七十年代初,它被砍翻做了柴火。老树别看长得寒碜,它却是古代历史上少有的帝王树,跟帝王曾经有着密切联系。 当老树还年轻的时候,它生长在北京皇城煤山的东侧山脚下,这个环境不错,西北风吹不到它,但这不妨碍它长成一棵歪脖儿树,这种形状可能与它小时候的一次受伤经历有关,又或者无关,它本身就是一棵槐树,又不是一棵杨树,长得不那么挺拔不是它们种族的原罪。 它年轻的时候,歪脖症状并不明显。 直到1644年的三月十九日之前,它还是一棵无忧无虑野蛮生长的国槐树,虽然有叫做龙爪槐的旁亲,但它本身却和龙一点关系也扯不上。 影响它未来“树生”的那一天终于到来,那一天,一个披头散发、步履蹒跚、面色悲戚的年轻人吊死在了它的歪脖上。一个看上去很难过的老太监也紧跟着他吊死在了旁边的海棠树上。歪脖国槐和海棠树起先被他们身体的重力压得很不舒爽,但后来想到,或许此举会吸引来一些鸟虫,他们的身躯总会枯朽,会化为春泥,未尝不是对它俩的一种报偿,也就心安了,微风吹过来,它们的树叶轻轻起舞,仿佛在发出召唤:来吧,动物界的朋友们,你们在哪儿? 早春时节,昆虫界的朋友们刚刚惊蛰,数量还不多,鸟儿们倒是有来窥视的,但随风飘荡的人也是人,它们不敢贸然落下。 过了两次晨昏,树下来了一群人,操着满口的西北口音,七手八脚的把他俩的尸体放了下去,拉走了。 寒来暑往,过了一年,树下又来了一个跟上次上吊自杀的那个年轻人一样穿着黄袍的小小少年,他身后还跟着一群人。 国槐树和海棠树以为他们也要上吊,心里大喊:别,人太多,撑不住! 树叶沙沙声中,这位少年先轻抚着海棠树,说出一句:
看来是在纪念那个老太监吧。 感念之后,少年又走到国槐树下,以手指树,说出一句:
就在这群人的注视下,一班虎狼也似的兵丁拖来一捆粗铁链,七手八脚的挂在了国槐树的歪脖上。在那天之后的三百二十二年中,国槐树从一棵脖子不那么歪的年轻歪脖树,变成了一颗脖子歪的不能再歪的老歪脖树。铁链好沉呢,以至于深深地勒在了它的歪脖上。 那天之后的二百八十六年后的一天,一群沉默的人来到树边,立了一块“明思宗殉国处”碑。 那天之后的二百九十九年后的一天,又一群沉默的人来到树边,立了一块新的石碑。老歪脖树的锁链早就不知道被人扔到那里去了,而且都快三百年过去,它也识得几字,好像是纪念那个人上吊三百周年呢。 在那天之后的三百二十一年后的一天,又一群活泼的年轻人来到了树边,他们都穿着绿色的衣服,手中拿着一本红色的小册子,尽显朝气。老歪脖树慈爱的看着他们,容忍着他们在自己身躯的刻画。 很快,有第一个年轻人撕去了第一块树皮,他快乐的高喊着一句什么口号,老树在剧烈的疼痛之中并没有听清。 其他的年轻人们也欢快的一拥而上,每个人手中都多出了一块或大或小的纪念品。 这一天过得真是漫长啊,从早到晚,老树迎来了一批又一批的这样的年轻人,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对它伸来热情的双手,只有很少的带走他们的战利品,更多的则是随手丢弃在地。 老树成功熬过了这一年的冬天。 在那天之后的三百二十二年后(也是上吊的那个年轻皇帝来上吊的第三百二十三年后)的一个春日,老树看到一群人把下方的石碑敲断,搬到旁边的少年宫门前做了井盖。 老树叹了一口气,就这样吧。 于是它就死在了那年的春日。 老树死后第四年,树干被砍翻,被用做了柴火。 老树死后第十四年,这里又栽上了一棵小槐树。 老树死后第二十九年,小槐树被移到一旁,一棵来自建国门旁边的树龄一百五十岁的行道树因为造型不符合行道树的标准、同时也非常符合老歪脖树的标准,而被移栽到老树原先的位置。 新的老树在这里一晃也呆了二十二年,以至于对每天经过的游客的指指戳戳,都习以为常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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