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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 遥寄闲人阿城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20-08-08

阿城,作家,杂家,艺术家。“天地闭,贤人隐”之贤人,或闲人。终于有一天,我见到了他本人。

1999年成都,陈村摄

文字有它自身的逻辑和魅力,它的存在价值,和外界的变化关系不大。真正的写作者,即使是在芸芸众生里,也不会被湮灭掉,很容易彼此相认和热络,没有任何隔阂。这不仅仅是一种表达的工具,更具有无比强大的沟通力量。写作者之间不需要很熟悉,这个人,只要读过他的东西,就会自然的觉得亲切,可以交往。阿城,陈村老师,还有很多很多天赋和价值观接近的人,似乎是在一大堆熙熙攘攘的麻瓜里,彼此瞥一眼就可以认出的魔法师。

第一次见阿城>>>
第一次见阿城,是在江铸久九段的围棋道场,江九段一个电话甩过来说你来,阿老在。我说哦哦。放下手里的活计,跳上出租就走,衬衣上的纽扣,怎么扣都扣不齐。现在还能记得当时的情绪,怎么说,觉得不太像是真的。
去的时候天还没黑,在上课,江芮围棋的道场,规矩很严格,学生表达上,还是很自由,小孩子可以很平等地和老师交流。我眼睛扫一圈,看到阿城坐在最后一排,像哪个学生的爷爷,等着接孩子呢,随手在翻日本围棋杂志,纸很薄,米黄色那种,也不知道是真的很旧,还是特地做成那个颜色。听说阿城很喜欢收藏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一会儿课散了,江九段把我们两个引到一间和式小房间,有点像茶室,铺着榻榻米,点着香,后来陈村老师也来了,点的香基本就抵挡不住香烟。自从发觉世界上有打车软件这个好东西以后,村长大人他美滋滋地跑来跑去,开心了不少。后来记得还有顾文豪兄,挤了一屋子,大家攀谈攀谈,阿城居然知道我,猜可能是文豪兄的功劳,拿流行歌曲的话说,叫:我以为我会哭,但是我没有。对就那么百感交集。
聊开了,嗨了,说的大抵是时政,和一些段子,有一些我后来在饭桌上,酒桌上,也复述过。阿城的段子,你是可以反复用的,特别扎实,这很厉害,事关文字质地和密度,这种事儿,他太轻松了。阿城说话,正如他的文字,节奏很好,铺陈得开,奇肆有力,又能收束得很牢靠,不一定都很准,不过奇思妙想一阵阵扑面而来,像打闪一样,即使是寻常说话,也体现着一个文字大师的应有水准,他是那种瞌睡着,说话也很少瑕疵的人。
1999年成都,王朔、须兰、阿城、陈村,那时他们作为演员加入了《小说》(原名《诗意的年代》)剧组
在外面吃了些什么,完全忘记了,村长肯定拍下来了照片,只记得饭罢,我和村长一辆车回浦西,突然电话响,是阿城,说还早,可以去酒店他的房间,接着再谈谈。我俩都觉得体力有些不支,说下次吧,回家了。这时我才知道,高水准的谈话,就像下棋手谈一样,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特别特别耗费体能,而其实,那天我说的并不多,只是见了一个崇拜几十年的偶像,还得表现得体,若无其事的,不能像田间农民突然看见名人那样载欣载奔。
放下电话,村长说现在和他谈话,结束肯定天亮了,他是越晚越有精神,等一屋子人都困得不行了,他说哎还有点什么什么,比如说突然拿出一件收藏品,一个碗,一幅画,或者是一柄大宝剑,一个厉害的话题抛出来,你就算再累,又能突然精神了,接着听下去,就这么着,天亮了。神奇。
读《棋王》,与阿城交往,
都是令人上瘾的>>>
有一阵,阿城在江南有几个活动,先来上海,湖州费老想接他去消遣几天,记得是秾春时候,之前一晚,我去番禺路他住的酒店,聊了一会儿,第二天中午,费老兴园苑请客,因为选在酒店正对面,阿老不必多走路,那天桌上还有一位时政大佬,我们反而就聊些家常,他说些北京的旧风土,如何巧妙地表达情绪,似乎是大而且有些历史的城市居民共有的智慧。话音未落,他就给我现场示范了一下,那天菜是我点的,有一盘腌过的猪头肉,费老很内行,说这个东西,清明以前才好吃。阿城搛了一筷火样的红白肉片,慢吞吞地字正腔圆地说,虽然,过了清明,还是,很好吃。
之后,阿城在外做过一些活动,因为不在上海,我也就是远远地仰望一下,主要是和他出版的新书有关。他现在已经不怎么写小说了,精力放在了历史地理这一块儿,而且糅杂的材料非常多,视野很广,有上古部分,和犍陀罗造型传入中土这两大块,比较吃重,特别是给央美做的讲座,很看得出下的功夫,和兴趣侧重点所在。有次和沈爷吃饭,他复述了一个阿老的段子,突然我想起,现在跟随着他的孩子们,可能是被另外的,一些文字以外的东西,所打动吧。喜欢文字的,好好读读《棋王》吧,那是令人上瘾的。
慢慢地最近,外面不太有他的声音了,特地问了几个住在北京,和他有交集的朋友,都说,嗯,不是很清楚他老人家在忙点啥。
2013年,阿城在上海书展演讲河图洛书 陈村摄
和他见面后的一个春节,都不到春节,小年夜这种,手机上突然跳出一个陌生号码的短消息,是他,说给我拜年。把我吓傻了,灌了一嘴冷风。新华路最后几笏梧桐叶子,打着生褐色的卷儿,在身边盘旋上下,似乎在为我的人生,居然也有这样高光的时刻,一起舞蹈起来。
我一直没有去北京旅游的打算,虽然之前去过很多次,都是为了办事。也没有想到过,要去叨扰阿城,他肯定是躲在家里,和自己那些有趣的藏书藏品,自得其乐呢。不过说不定哪天,买张机票就去了,特地去看看他,彻夜长谈一次,看看他的院子。哦不,还是高铁好了。
阿城决定了我的写作方向>>>
写作的一开始,特别早的早期,我就选择努力地磨练白话文技术,这似乎像一种宿命,怎么样把文字表达得更为简练,锐利,和有密度。现在回想,除了一些天生的敏感,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读到了《棋王》,其他同等水准的文字也有,比如孙犁、汪曾祺等等。在我看来,单纯说白话文技术,阿城个人在精度和密度上,都是略有提升的,或者说,他的表达,是高于寻常文字的一种东西,接近幻术。
三千年来,白话文和中国官方的文字体例,即骈文为主的文言,是两条线,都很丰满,而且彼此有审美上接近的地方,但毕竟是两种材料。如果,有这种野心勃勃的小孩子,想掌握审美上特别精彩,口腔里特别愉悦的文言,那么起手,劝他读王鏊,虽然这其实太没意思了,那么有意思的是,如果这个野心勃勃的孩子想好好用白话写作,启蒙首推阿城的《棋王》,因为笔墨当随时代。
阿城的文字洗练,明朗,节奏感把握精妙,很恰当地与时代相应和,有着一种独有的希望和朝气,我虽然很小就在家里到处翻书看,甚至菜谱都快背下来了(有些菜谱都有一种可怕阴沉的黑色,例如告诉你怎么用很久很久的时间去做熊掌),不过《棋王》给了我完全迥异的阅读体验,也可以说,决定了我以后的写作方向。
本文作者与阿城 陈村摄
后来,必然的,我像所有爱好阿城的粉丝一样,读过他的所有文字,而且拥有不止一个版本的《威尼斯日记》或者三王,以至于熟悉到可以轻松写出一种具有他的文字逻辑,和时代特点的赝品。后来我漫无目的地写作,居然可以出版,渐渐结识了一些作家,终于有一天,我见到了他本人。可见在喜欢的工作中,只要一直努力,总会有一些惊喜,在不远的前方静静等候着。
作者手记>>>
本来写过一篇阿城,后来发觉不行。文字不贯气,硌硌愣愣,那么重起炉灶。
毕竟要写阿城。
阿城十二三岁时就遍览了曹雪芹、罗贯中、施耐庵、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陀斯妥耶夫斯基、雨果等中外名家的著作。上世纪80年代,阿城红极一时,处女作《棋王》一经发表便震惊文坛。他的作品以白描淡彩的手法渲染民俗文化的氛围,透露出浓厚隽永的人生逸趣,寄寓了关于宇宙、生命、自然和人的哲学玄思,关心人类的生存方式,表现传统文化的现时积淀。阿城的作品在那个年代就达到的高度,现在也很少有人达到。可他偏偏不愿意只当一个作家。
阿城也做编剧,很早就接触了电影。1986年和谢晋一起做《芙蓉镇》的编剧;1991年,他把自己的作品《棋王》改编成电影;1992年,他和胡金铨一起写《画皮之阴阳法王》的剧本;2006年,他担任人物传记电影《吴清源》的编剧;2015年,他担任侯孝贤的电影《聂隐娘》编剧。
这几年,阿城开始做起了文化考察。近有《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和《昙曜五窟:文明的造型探源》出版。
1986年我初一,首次读到《棋王》,那种大开本的《名作欣赏》,蓝紫色封面,封底似乎是一幅库尔贝的金灿灿的油画,没看导读,直接读起来“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瞬间击中内心,完全被折服。到今天我依然认为,《棋王》是无法逾越的山峰。如果当时有人告诉我三十年后你会见到作者,并且和他吃过饭,扯过很多有的没的,嘲笑过诺贝尔文学奖,甚至你还要拒绝和他彻夜长谈,肯定当场昏过去。
大约是2007年,我给《上海文学》写了个短篇,这是一线文学刊物首次发我的文字,第一句话我写“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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