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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文·真情|周海·桦树塔

 新锐散文 2020-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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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海作品

桦树塔


作者简介

周海,70后,安徽省枞阳县人,写散文,偶尔写诗,大学期间开始发表少量作品。



桦树塔就是夹在干滩和梨园之间的一片桦树林。

这些桦树属于黑桦,落叶乔木,总共有一百多棵,除十来棵长在干滩北岸,其他均分布在干滩南岸,相传是洪杨起事(太平天国)时由岸北岸南两个村子的老一辈人种下的。和干滩一样,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把这片林子叫做塔。大部分桦树高约数丈,最高的几棵有十几米,树干笔直,树身黝黑,虬结突出,夏季浓荫蔽日,秋季落叶飘零。黑桦树材质坚硬,树心红褐色,边材淡黄色,可以作屋梁、椽子和农具的柄。我不知道是否还可以做成死后躺进去的棺材?村庄有重生厚死的传统,一口好棺材,是村子里人最后的牵挂。

起大风的时候,姐姐总要去桦树塔筢树叶。桦树叶烧起来特别旺火,不像别的树叶比如梧桐叶、柳树叶点着的时候冒浓烟,呛得人直咳嗽。母亲经常说,烧桦树叶做一顿饭的时间比别的树叶要短。我们家距离桦树塔不过五分钟的路程。外面起大风的声音呜呜响的时候,姐姐就背上一只背篓,带我一起出门。我们从学校的西门,穿过一条通往桦树塔的小路。小路的两边是一望无边的麦田,麦子生长旺盛。风吹得麦田起了一层层的麦浪,一会儿倒向一边,一会儿弹起来似地倒向另一边。风是隐在麦浪后面的一只大手。麦浪的声响似乎是巨大的,而我们走在麦浪当中,又似乎是安静的。盛夏的麦子已结出了沉甸甸的麦穗,不堪重负似地垂了下来,风吹来的时候垂得更低了,摇摇欲坠。我们的个头刚好比麦子高一点,麦田由远而近的麦浪一层一层向我们袭来的时候,我们走得趔趔趄趄,就像两只小船在浪中飘摇,麦浪好像要将我们卷走,姐姐两条长辫像船帆一样在风中乱摆。

桦树塔在大风中发出的声音从远处听有些沉闷,那是一种内在的、有点压抑的声响,类似于流经千沟万壑的松涛,又有点像河流在河床上缓缓流过的呜咽。那是一种事物质感的存在。它在提示我们它的恢弘、寥廓。走进桦树塔里面,就像进入一个事物的内部,这和它的外表如此不同,就像果核与果皮的差别。桦树塔发出的声响就在头上,一下子变得清脆起来。树叶和树叶碰撞在一起,既像是调皮的孩子抱成团笑着往下蹦,又像是泉水流经碎石发出的叮叮泠泠。树林蓊郁,风吹过皮肤好像水流过一样,让人忍不住要用手抹一把、甩一下。桦树塔的内外如此不同,让我多年以后回忆起来还有几分惊诧。

姐姐放下背篓,竭力想用筢子把树叶拢到一起。可是风太大了,刚刚拢到一起的树叶哗一下飞起来,像一群受惊的鸽子,旋舞着飞上天空。姐姐放下筢子,坐在地上哭起来。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姐姐。我们像两颗被风抛弃的种子,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风刮了多久,姐姐哭了多久,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风的声音,由远而近,由近而远,最后风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细下来,就像呜咽的人得了安慰而渐渐止住了哭泣。风停下来,世界也就静下来。姐姐抹抹眼泪,嘴角浮现出笑容,站起来开始筢草,树叶一堆一堆地拢起来,一会儿就像一座小山包。

大风停下来,就像一场并不存在的灾难结束了。我开始在树林里逮天牛,扑蝴蝶。桦树塔里的天牛角特别长,天牛的头部一伸一缩,两根长须就像戏台上唱戏人的花翎摇来摆去。天牛的嘴像一把大钳子,不小心夹着手比挨竹丝打还痛。我将天牛一只一只地放进墨水瓶,一不小心被一只天牛蜇了一下,痛的大哭起来。姐姐已经走远了,听不见我的哭声。她拢起的一堆堆树叶跟着她,像是她做的记号。

这时候,一群白蝴蝶飞了过来。六七年以后,上了初中开生物课,我才知道它们学名菜蝶,幼虫为菜青虫,无脊椎动物,鳞翅目,对农作物有害。而我也不知道,青菜叶子上锯齿状的小孔就是菜青虫咬的。偶尔父亲去卖菜,一把青菜中间夹了两棵虫子咬的,母亲就会嘀咕两句:又买了虫子咬的。而现在,虫子咬过的菜,被视为没有打农药的有机蔬菜,成为稀缺资源。虫子倒要为它腹中的食物作证了。我更想象不到菜青虫会破蛹变成美丽的菜蝶。虫子和蝴蝶,一个在地上或草上爬,一个在天上飞,它们有什么关系?它们是同一种生物?为此,“破蛹”作为一个词汇深深地植进我的记忆。

这群白蝴蝶出现得有点诡异。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飞出来的。大风刮来的时候,它们藏在哪儿?如果停在树叶上,早被风刮走了。树叶有茎杆连接着树枝,有些尚且被刮跑了。而它们纤细的足、薄的羽翼可以依附在哪儿呢?没听说蝴蝶栖在山洞里,况且山洞那么远,飞到桦树塔需要多少的路程。但它们就这样飞过来了,绕过树干,到了我的跟前。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们。任何譬喻都不能比出它们的原生态。我跟着这群白蝴蝶后边走,它们飞上飞下,飞前飞后,总飞不出桦树塔。我离它们很近,近得似乎一手就能攥住,可是又永远无法抵达它们,像永远无法抵达自己的内心。最后,这群白蝴蝶像受惊的马群似的,忽地向天空飞去,隐入桦树浓密的树叶中,不见了。我抬头看它们倏忽地消逝,不知道它们飞到哪儿去了,就像不知道它们从哪儿飞来一样。

不知从哪一年起,姐姐再不能去桦树塔筢树叶,我也无法再跟着去。干滩两边的大山、风磐两个村子,为这片桦树林打起来了。当初种桦树的老一辈人已经不在了,谁也没有在树上做标记,这棵树是属于大山还是风磐的。大部分树种在岸南边,可是两个村子都有份。风磐村以树林在岸南、离风磐村近为理由,要占去桦树塔的三分之二。风磐是个家族村庄(以周姓、余姓为主),我们家作为家族的成员之一,也认为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两个村子的青壮年劳力都上阵了,妇女负责送饭、运“弹药”(砖头、石块、农具之类)。几天前,父母就告诉我们哪儿都不能去,不能出校园。姐姐筢的树叶已经快堆到屋顶了,几个月不筢树叶和草也不会断炊。真正打起来是在一天早上,我们围在一张大桌上吃青菜泡饭,妈妈又用鸡蛋和面给我和妹妹一人挞了一个粑粑。我们还没吃完,嚎叫声、打斗声冷不丁地响起来了,清晰地传进我们家的屋子里。母亲赶紧将门闩上,我们停下了吃饭的勺子,一齐望着母亲,谁也不敢吭声。械斗整整持续了三天。那三天里,我们每天听到呐喊声、嚎叫声、砖头石块在空气中擦过的声音,我们从声音里辨别受伤的人,有些我们认识,有些很陌生。奇怪的是,这些声音在我听来总像是从遥不可知的地方传来,像是古代的一场战争,将战场设在了桦树塔。械斗在一天下午突然结束了,世界一片死寂,像任何事情没有发生过。

械斗对两个村子的打击是沉重的。虽然没有出人命,但参加械斗的人基本都受伤了,没有谁毫发无损。不少人为此落下了终生残疾。西头的铁匠老余一只耳朵被木棍击打,耳膜破裂,聋了。后来他听人说话总要凑过去他另外一只没有受伤的耳朵。建国的腿筋(韧带)被砍断了,一条腿瘸了。大山那边受伤的具体情况不详,据说比我们村还严重。用受伤程度来比较—这在当时几乎是家族械斗胜负的唯一标准,我们村打赢了。械斗的结束是因为公社介入了。公社书记接到报告,说再不管真要出人命了。公社干部直接带民兵荷枪实弹地过去了。两边的人见了干部和枪,事情就这么一下子平息了。公社干部做主,这片林子两个村子一边一半,而且立即给伐了,不留后患。因为是单数,最后还剩下一棵没砍,自由自在地长在那儿。前年我回去做清明,这棵树还在,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高大、肃穆,像是桦树塔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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