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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周海|梨园

 新锐散文 2020-08-08

东方散文

东方散文
     秋季版     


周海,70后,安徽省枞阳县人。大学期间开始写作,写散文,偶尔写诗,著有散文集《风吹来的地方》。

梨  园 


那是政治诉讼的时代,迫害的时代,禁书成堆的时代,到处都是通过所谓的法律进行谋杀的时代。……我们应当为它作证,那不仅仅是恐怖年代,也是抒情年代!

—米兰.昆德拉

 “快出来!”

窗户底下是玩伴阿来在叫我。

“嘘—--小声点。”我蹑手蹑脚走出小房间,趿上拖鞋,轻轻从在堂屋竹床上午睡的父亲旁

边绕过去。屋后的窗户下,经常一起玩的五个人都齐了。

“偷梨去!”大家不约而同地说。

偷梨难度倒不大,问题是有一个看梨园的红脸老九。老九是村里的弹弓高手,指东打东,指西打西,一手射技端的神出鬼没。也正因为如此,大队书记才让他看梨园。

知了的叫声拖得很长。正是梨子熟的时候,老九必定在。去还是不去?黄澄澄、红彤

彤的梨子在每个人的眼前晃,晃得好像要掉下来,去!

梨园静悄悄的。我们搭人梯翻过墙,猫着腰上了树。阿来骑在墙上望风。

“你妈的×!”老九的骂声炸雷一般响起来,接着“子弹”(石子)擦着浓密的树叶嗖嗖地飞过来。我们惊慌失措地溜下树,四散着翻墙逃出梨园。

结果,我们一共偷了三个梨,两个青的,一个黄的。阿来和我翻墙摔了一跤,膝盖跌青了。大卵子、二伢头上、肩膀各中了一“弹”。大卵子淌血了,血从脸上挂下来,用手一抹,弄的全身都是血,像是身负重伤的样子。我们找了一把蜘蛛网上的灰,按在伤口上。止血了,大卵子也就不抽抽噎噎地哭了。只有狗丫浑身上下完好无损,因此我们一人一口分梨的时候他少咬一口。

分吃了梨子,我们一起去干滩玩水、摸鱼。这一玩,快天黑了才想起回家。擦黑的夜色里,父母们站在村口焦急地喝着各自的孩子的名字:“大卵子—”,“三子—”,“狗丫—”。

不用说,偷梨、玩水的事都被父母知道了,每个人被领回去后都挨了一顿打。几分钟以后,好像约好似的,一阵阵嚎哭声、求饶声从村子里爆发出来。父亲脸都气青了,拆掉竹床的横档,朝我劈头盖脸的抽过来。母亲装作没听见我的呼救,悄悄在厨房里热晚饭。

我腿上挨打的疤痕一个夏天没消。

梨园,坐落在村庄的北边、干滩的南畔。整座园子大约占地四五亩,百十棵树,四周用半人高的泥胚砖围起来。墙上的茅草一年年的枯了长,长了枯,细长的枯叶披散下来,使围墙变成一座草墙,从外面踮起脚只能看到树梢。假若是春天,杂草疯长,野花葳蕤,相映成趣。梨园中心有一座用刨花板搭的木屋,屋顶铺的是晒干的芦苇、茅草,经常有棕色的松鼠在草丛中蹿来蹿去,屋门用抽下的竹篱笆的横档,由铁丝绑在一起,扣在门边,风一吹哐当哐当响。木屋隔成三间,看梨园的老九占了一间,三个下放知青—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占了两间。秋天,梨树只剩下半绿半黄的叶子,偶尔剩下一两个没来得及或漏摘的梨子,干瘪、失水,果皮泛黑,咬一口像咬了棉花一样。冬天,梨树连叶子都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黑色的枝桠,梨园显得空寂、落寞。秋天和冬天,我们很少去梨园。

梨园最美的时候,当然还是春天。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句诗把雪花比作梨花实在传神极了。梨花不像梅花斗霜傲雪、芳香四溢;也不像桃花云蒸霞蔚,风华绝代。梨花开有点毫无征兆,有点不经过渡,有点让人猝不及防。昨天,梨园还是嫩叶满枝,花苞还隐在枝头、叶间,像故意藏起来不让人看见似的。第二天,梨园里漫天雪白,一夜春风把所有的梨花都吹开了。除了黝黑的树干和赭黄色的泥土,放眼望去,再没有别的颜色。梨花不是一朵朵,一枝枝,而是一簇簇,一团团,像雪花密密匝匝地压在枝头,风一吹,飘散的梨花好似雪花飞舞,满世界都是梨花在飞。那一瞬间,梨园就像是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大了、变空旷了。如果赶巧,梨花的花期赶上一场春雪,那就更绝了:积雪压在枝条,枝桠沉甸甸地坠下来,梨花从雪花的缝隙间探出来,凑近去,只有从嫩黄的花蕊还能辨别出哪是梨花、哪是雪花。一抬头,雪花和梨花浑然一体,分不清哪是梨花、哪是雪花。

梨花的花期特别短,好像一阵春风就开了,一场春雨就谢了。

我们去梨园,倒不是为了梨花。小青总说我们在糟蹋梨花:趁着风起朝梨树干猛跺一脚,下一场“梨花雨”;树枝扳的到处都是,梨花瓣踩到泥里,一半白一半黄;攥一把梨花在手心,当雪球互相扔。我们去是为了小青。

小青是上海下放知青。小青后来和我们说,她下放时选公社,因为路过时看见我们村有座梨园,就选了这个地方,和梨花作伴。两个男知青,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或者是现在想不起来了—权且用A和B来代替吧。A、B也是上海下放知青,A“四只眼”(戴眼镜),皮肤白,个头不高,像个白面书生的样子。B不戴眼睛,个头比A高一点,比较结实,皮肤有点黑红。A、B和小青是高中同学,他们都喜欢小青。因为这个,他们追随着小青下放到我们村、住在小青隔壁,像小青的两尊守护神。

小青个头比我们高不了多少,体态娇小玲珑。眼睛大而清澈,单眼皮,皮肤特别白—是村里人从未见过的那种白,面部轮廓有点像后来风靡一时的日本影星山口百惠。在木屋,我们第一次知道除了绵延的大山这世界上还有飞机、轮船、西洋建筑,飞机像大鸟一样从城市上空飞过,翅膀一收俯冲下来,稳稳地停在地上。白色的轮船像白鲸一样在黄浦江上驶过,激起的大浪拍在江堤上轰鸣作响,碎珠四溅。外滩上有和童话中一样的几百年前修建的万国建筑群。这些我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想象中的事物,小青曾日夜与它们相伴。

小青的肖像画画得特别好。她经常让我们老在一起玩的几个伙伴作模特。我们既新奇又高兴又紧张,争着抢着将板凳往自己身下挪。小青将画好的肖像画钉在墙上,往后退了两步,细细端详着。我们在一旁叫着、笑着,都说自己的画最像。作为长时间保持不变的坐姿或站姿的奖励,小青有时给我们一张香水卡片,有时给我们几颗奶糖。奶糖是带一点黄的乳白色,糖果纸里面还有一层可以吃的薄膜。香水卡片比扑克牌小一点,散发一种水果香,里面有人物、风景。我们嘎嘣嘎嘣地嚼着奶糖,看着卡片中的人物:《水浒传》中的一百零八将,《三国演义》中的关公、赵子龙,《聊斋志异》中的女狐。我尤其喜欢《聊斋志异》里的那套卡片,自己学着描摹,一个暑期下来描了厚厚一沓信纸的狐狸精。小青说“画得不错”。我们在小青面前谁都不愿意输。一个人被小青表扬的时候,那一定是其他几个人郁闷的时刻。好在小青有一双“慧眼”,分摊下来,每个人的兴奋和郁闷大致相同。不过,比较起来,可能因为有点课外阅读量的缘故,小青表扬我的时候居多。

狗丫他们妒忌的神情让我很骄傲。

平时,我们基本上书包一放就去了梨园。除了当模特,我们还负责给小青跑腿。买牙膏呀、买盐呀、打酱油呀之类的。对我们来说,这是多么光荣的任务啊。小青给予我们的信任,对我们又是多么重要。梨花盛开的时候,小青领着我们去看梨花,还要我们爱惜梨花。在梨树下,小青转了一圈,问,谁能背写梨花的诗?显摆的时候到了,我那时《唐诗三百首》大概能背一百多首。可我想了半天,也只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小青说这是雪花诗不是梨花诗。狗丫、大卵子都说是的,这不算梨花诗。我气恼地朝他们俩大叫,你们说不算,你们背背看。我又背“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小青说落的未必是梨花,更有可能是桃花。我脸刷一下子红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梨花诗了。可恨的是,A和B站在一旁哈哈大笑。

小青瞪了他们一眼,背道: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小青的声音有些怅惘。A、B刚刚敛声屏息,这会儿拍手叫好。A不断地扶着自己的眼镜,好像是耳朵上挂不住要掉下来似的。B双手插在口袋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小青。转过头来看到我们的时候,他的脸上又露出一股厌恶的神情。和A、B不喜欢我们一样,我们也不喜欢A、B。A嘛,“没有男子汉气”,这是小青说的。B嘛,“没有才华”,这也是小青说的。而对于我们,他们俩似乎有一种隔膜,对我们总有些鄙视的神情。他们的语言没有流露,可他们的神态、他们的举止流露了。他们看我们像是在俯视,他们喊我们的名字像是在吆喝牲口。小青就不一样了。小青给我们讲过大上海,小青给我们画过素描,小青还借给我们很多书看。不要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们什么都懂。况且我们明年就要上初中了,也不算小孩子了。

在我们的心里,他俩都配不上小青。

如水的月光笼罩着梨园,一棵棵的梨树像一棵棵的月光树。月光先从树梢流淌下来,流到树腰,流到根部。月光滴到树冠上的浓密的树叶,似乎发出了滴答滴答的响声。月光又从树叶流到地上,满地碎银般的亮点,那是滴落、溅碎的月光,是流泉般的叮咚叮咚。夜越深,月光越亮,月色越浓。浓密的月光河流一样缓缓地漫过梨园、干滩、桦树塔、稻田、村庄,流声缓缓暗哑下去,低沉下去,以至于静谧、虚无。

夜虫唱起来了,它们的鸣声一阵一阵盖过了水流的滴答滴答、叮咚叮咚,像一颗石子,搅碎了月光河的静谧,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萤火虫东一只西一只地在树丛中像一根针一样穿来穿去,拉出了一道道银白色的闪烁的弧线,恍惚间有千万只萤火虫在穿巡、翻飞。梨树丛又像嵌上一颗颗细小的星星,风一吹过,星星纷纷洒落。

梨子成熟的夏季,我们放暑假了。春天、秋天、冬天,老九只是象征性的每天来园子里睃巡两趟。夏天,从梨树挂果开始,老九整天守在园子里,晚上搭一张凉床,挂一顶帐子,睡在木屋。即使是睡下了,耳朵也警觉地聆听着园子里的动静。自偷梨、玩水挨了一顿暴打之后,最诱惑人的夏天我们也没胆去梨园偷梨了。可是,梨园里的木屋对我们的诱惑,现在要比黄澄澄的梨子大得多了。刚放假的那几天,我们每天都“鬼鬼祟祟”地在草墙外转来转去。让我们没想到的是,小青居然说通老九,同意我们进梨园,条件当然是不许偷梨。进园子的时候,老九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我们。小青说,放心吧,我可以打保票。

那个夏天,我们真的没有一个人偷梨。

故事会、朗诵会、游戏……有月亮的夜晚,我们围成一圈,在木屋前的空场上开“联欢会”。小青当报幕人,我们轮流表演节目。A朗诵了普希金的《致凯恩》,B唱了一首《三月里的小雨》......他们的声音在夜里随风传得很远。我们坐在地上静静地听着。轮到我们自己出节目,大家你推我我搡你,笑成一团。在小青的指挥下,我们五个人站成一排,参差不齐地唱了一首《让我们荡起双桨》。伴随歌声的节奏,A、B邀请小青转着圈子跳起了“水兵舞”。老九一直在边上抱着双手饶有兴趣地看着,月光下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我们能感受到他的诧异、新奇。

冬天,农闲的时候,他们回上海了。那段日子,我们每天都沿着梨园边的小路走一趟。梨园静悄悄的,偶尔有几声鸟的鸣啭。大风吹过,木屋屋顶上的茅草在风中翻飞。我们心里空落落的,像木屋一样空落落的。

春天,他们一起回来了。这是他们在梨园的第二个春天,但也是最后一个春天。当然,这是我们以后才知道的。

大队书记是个黑脸汉子。他走路时背着双手,踮着肚子,头抬得老高,整天在村子里东逛西逛,大家都说他像“干部”,有“干部”的派头。以前,书记认为村子里人思想觉悟和他不在一个层次。自从知青来了之后,书记一下子找到了做思想政治工作的对象,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书记尤其喜欢和小青“促膝谈心”,来了梨园之后,就撵鸡似的轰我们走。书记对小青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除了下地干活,首先就是接受我的思想政治教育。书记象征性地背了几句毛主席语录作为开场白,随后问的都是他所好奇的事情,什么外滩是什么样的,有没有外国人,马路有多宽,能走几辆驴车,坐飞机头晕不晕,最后问小青有没有永久自行车的指标,有给他弄一个。书记烧锅的(老婆)腰身特别粗,上下一样粗,像只水桶,我们都叫她“水桶”。有人给“水桶”吹风,说书记天天往梨园小青那儿跑,可得看紧点。书记在家是有绝对权威的,“水桶”在书记面前一直是低眉顺眼,小心伺候。一腔妒火在心里火烧火燎一阵子,一天傍晚“水桶”杀到梨园来,一路骂着“勾引我男人的不要脸的狐狸精”,小青气得直哆嗦,脸色煞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A气得脸色更白了,想张嘴骂又不知道骂什么。B拿根棍子准备冲上去,小青一把拉住他。

“水桶”眼见讨不了好,一路骂骂咧咧地走了。

发生了这件事,到了秋天,小青的父母来了,提前把她接回去了。过了几个月,A、B也回上海过春节去了。

第二年的春天,梨花又开了,可他们仨没有来,再也没有来。

我们就这样和小青分别了。

分别是我们早就预料到的。我们为分别准备的话语,已在心里温习了无数遍。还有我们准备送给小青的礼物:我们将卖牙膏皮、鸡毛的钱你五分我一毛地攒起来(有一段时间,我们挤牙膏挤得特别多,刷牙也比平时勤快得多),买了一个相框,准备将我们的合影送给小青。可她走得那么匆匆,那么突然,好像一阵春风,梨花开了,她来了。一场春雨,梨花谢了,她就走了。这和我们想象中的分别差距太大了。没有拥抱,没有感伤,没有临别合影,什么仪式都没有,似乎连分别本身都没有,似乎我们的生命中没有过这一场梨花的开放。

后来,村庄要实施“新农村”建设,草棚拆了,梨树砍了,草墙推了,梨园荒废了。荒废的梨园上又建起一幢幢火柴盒式的“农民小区”。后来,老九老了,弹弓也拉不动了,变成了一个见人笑眯眯的和善老人。书记也不再整天背着手东逛西逛,而是像村子里的其他老人一样眯缝着眼偎在墙根下晒太阳。后来,后来我们就长大了,一个接一个地像鸟一样飞出了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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