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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侯利旺|陆爷的奋斗

 新锐散文 2020-08-08

东方散文冬季版



陆爷的奋斗


陆爷是我一个远方亲戚,本姓陆,按辈分我应该叫他一声大爷,具体亲疏关系我也说不上来,都是老年间的事了。去年春节,我带老婆孩子从城市回老家过年。当地的风俗,大年初二,我开着车去陆爷家里给他拜年,我从县城出发,顺着新修的柏油马路,十几分钟就开到了陆爷村口,陆爷所在村庄早已被拆的七零八落,陆爷就蜗居在村南小河边老屋内。走进低矮的屋子,屋内冷冰冰,看不出一点生气,屋外老黄狗看见陌生人进来叫个不停,陆爷斥责了一声,声音立马安静下来。陆爷看到我来很高兴,陆爷里里外外忙活,一会精心准备的酒菜就上了桌,陆爷从盘子里分出几块肉,送到老黄狗嘴下。

老屋因年久失修,正面墙上突出了斑驳的砖头,原先的红色早已脱落,凸凹不平的砖面趴着一层灰垢,常年风吹日晒,老屋岌岌可危。看着我盯着老屋,陆爷说道,“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我带着大队在这里挖河渠,手拉肩抗盖起的大队村部,现在已经破旧不堪了。”陆爷放下筷子,抬头看着从屋顶透出的光亮,目光停留在大梁上结着的蜘蛛网上。

依稀记得在我上小学的时候,陆爷去省城打工,总是先一天到我家歇一宿,然后再赶第二天凌晨的长途车去省城。我总是盼着陆爷来,陆爷会跟我讲农村有趣故事,那些隐藏在农村的鬼狐、灵异事从陆爷嘴里说出来,就像白米饭添加了佐料,总是那么有趣。陆爷一来,母亲就匆匆把酒菜准备好,陆爷拿牙把酒瓶盖咬开了,然后与父亲小酌,招呼我也过去喝。我不喝。陆爷就笑话我不像男子汉,我生气的躲到一边,然后陆爷看着我就哈哈大笑。

我养着一条小狗,每天精心喂养,陆爷便训斥我,狗吃得粮食比人还多,人都还吃不饱,狗与人争粮,说不过去的天理,狗就是瞎叫唤,哪比得上老黄牛的本事。于是他讲起他带着村里年轻人打狗,除四害的故事,狗与人争粮食,公社就让各大队组建打狗队,陆爷就带着一帮年轻汉子,每人拿着一支木棍,围着村子转了三天三夜,用陆爷的话说,那几天对狗们是个灾难,“凄惨的叫声,听起来都渗人”。

说起黄牛,他又赞不绝口,我便大声朗诵道,“我好似一头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陆爷就夸我有才气,能说出这么睿智的话,我摇着头,认认真真告诉他这是鲁迅说的。陆爷豪爽的说,下次喊鲁迅过来玩。我学着他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干咳两声,还没学完就忍不住便哈哈大笑。

陆爷力气很大,吃的也很多,我家虽然在县城,还是有几亩地,我家人口少,播种总是找人帮忙。每到播种的时期,陆爷牵着他那头老黄牛来到我家,陆爷一手扶播种机,一手拿着鞭子,牛慢慢在前拉,陆爷播种总是又匀称又美观,长出来的麦苗均匀的站在地垄里。我去地里给陆爷送饭,陆爷坐在地头,边吃饭边讲他的过往,陆爷一辈子最自豪一件事,他作为村里大队书记,带着老老少少几十口,硬是用了一个月时间,把村南头几百亩荒地开垦成了良田,乡里把周边十村八里种庄稼的都组织过来开了现场观摩会,陆爷站在台子上介绍经验,下面黑压压都是人群,每当陆爷说完一句话,黑压压的人群就爆发出一阵阵响彻的掌声。说到这里,陆爷脸上扬不住骄傲与自豪。

陆爷还是乡里有名的能工巧匠,周边谁家盖房子,那准得请陆爷去,陆爷垒墙又正又直,谁见了谁说好,凭着陆爷的这身本事,陆爷第一个在村里盖起了六间大瓦房,还模仿大户人家在房檐上雕砌了几块浮雕,让村里人羡慕不已。房子盖好以后,陆爷就邀请亲戚朋友到他家去热闹一番。

接到陆爷的邀请,母亲骑着自行车驮着我,从县城的家里出发,要走上三十多里乡间小路,小路一直能到陆爷村子南头,路两边栽着杨树,正赶上夏天,一阵阵风吹下来,树叶吱吱作响,仿佛弹琴一般,温暖的热风吹着耳朵,一阵阵心暖。走到村南头,就看见了那一大片庄稼地。陆爷自己种的田,就在路边上,庄稼长得最旺盛。过了庄稼地,就是一条水渠,母亲说,这条水渠也是陆爷带着村里人十几天功夫挖出来的,担负着村里几百亩农田浇灌任务。陆爷连着放了三天的鞭炮,家里迎来一拔拔参观的乡亲。看见亲戚到来,陆爷脸上全是喜悦。农村人喜欢多子多福,陆爷已经有一个儿子,现在盖了这新房,陆爷喝的也有点多,我看见他仰起头,喝下一杯杯酒,指着婶子微微隆起的肚子,要是再生一个儿子,他要在村口摆一个月的戏。我们都当陆爷说的醉话。房子盖好以后,赶上了农闲时节,陆爷就要去省城打工了,陆爷有一身瓦匠功夫,不愁没有活干。

故乡人都喜欢热闹,请戏团到村里唱戏最热闹不过的事了。陆婶果然生了个儿子,接到消息,陆爷急急忙忙赶回了家。陆爷也说话算数,第二天就把县上的戏团,请到了村里要连唱半个月的大戏,村里人都轰动了,村里娱乐节目少,村民晚上无事可干,晚上吃完饭,家家户户都搬个凳子,出来看戏。陆爷还响应村民需求,唱了一周的戏后,陆爷又请了电影放映队,放起电影。这个时候,在我强烈要求下,父母把我送到陆爷家,天天看戏看电影,台上台下都是人,去晚了连空位都没有。我经常看见有人为了争座位,打起架来。卖糖葫芦的、卖雪糕的、修菜刀的一大帮小商小贩闻风赶来,用陆爷的话,那真是村里比赶会还要热闹。

俗话说,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这一天天在平静如水中缓缓流淌。我和陆爷两个儿子也算是同龄人,相差不了几岁。这个时候我已经到外地去上大学了,农村教育水平差,陆爷骨子里希望两个儿子继承他那身好本事,两个儿子上到初中,就都辍学回家了,跟着陆爷在家里干活,农闲时期就去省城打工。

没过两年,便要操持两个儿子的婚事了,农村小伙子找对象很困难,女孩子都往城市里去,不喜欢跟着在农村吃苦受累,物依稀为贵,农村的彩礼便水涨船高,村里流传一句顺口溜,“穿金戴银、一动不动、三斤三两”。穿金戴银就是见面要送金银首饰,一动就是一台车,不动就是一栋房子,三斤三两就是彩礼钞票要用秤称重三斤三两。三斤三两彩礼一般都是十几万元,一台车差一点的七八万,好一点的十五六万,至于房子,女方都要求买楼房,不肯住平房,那个时候县城房价都在二三千元。

彩礼是压在陆爷身上的重担,陆爷到底是个能干的人,两年时间给两个儿子都娶上了媳妇,不知底的都冲陆爷竖起大拇指,说一句不容易。知底的都很惋惜,两个儿子的婚礼举行的时候,我在外地没有赶回来,母亲有次打电话告诉我,两个儿子结婚花光了老两口一辈子积蓄,还欠下了20多万元的外债,日子过得苦不堪言,为了还债,陆爷把牛也卖掉了,一辈子依靠牛,牛被拉走的前一天晚上,陆爷呆在了牛棚里,嘀嘀咕咕对着牛说了一晚上的话。

两个儿子结完婚,陆爷已经是60多岁的人了,这个时候村里变化越来越大,县里大力发展工业现代化,开发区越拓越宽,工厂越建越多,县城里到处都是“招商”的宣传口号,为了招商,很多大城市重工业污染企业转移到了这里。村里的几百亩地都被圈在开发区里面了,在陆爷辛苦一辈子开垦出的荒地,建起了工厂,修了又宽又长的公路,没有了土地,陆爷反而一身轻松,征地的补偿款刚好还清了外债。陆爷还有一身瓦匠功夫,陆爷就跟着村里一帮年轻人出去打工了,指望过几年好光景。

再平静的流水也会因为礁石的阻拦而泛起浪花,陆爷家平静如水的日子忽然就起了波澜。 在陆爷打工的一段时间,陆婶总是感到胸闷,去医院一查,结果竟然是肺癌。母亲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吃了一惊,报纸上经常报道村子所在城市每年被环保部通报为全国最差城市环境质量,每次回乡,总能听到一些熟识的老人或叔叔伯伯相继故去,很多死于癌症,前几年,我的父亲也患脑溢血,导致长期行走不便,但我还是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陆爷家里。

陆婶的患病彻底把陆爷拖垮了,家里的积蓄被用在了化疗上,但是效果也不大,陆婶治疗一阵子,就坚持要回到家里,两个儿子也刚结婚没几年,儿子要打工挣钱,儿媳要带孩子。陆爷把老伴接回了家,自己担负起照顾的任务。陆爷一早起床烧早饭,伺候老伴吃完饭,再把她抱到门口的椅子上坐着,自己出门干活,干完活再匆忙赶回来照顾老伴。可是平静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陆婶最后也没有逃脱噩运。我回乡参加陆婶葬礼,看到陆爷满头的白发,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陆爷想体面的把陆婶送走,依然请了县里的戏团,唱了几天戏,村里的年轻人早就走光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看戏的寥寥无几,甚至抬棺材的人都找不到,只好找了专业的队伍,付钱请人抬棺材、埋土。

陆爷的积蓄早已花光了,两个儿子前两年都在县城买了楼房,也没有多少钱拿出来,这个时候陆爷就把房子卖掉了,办完陆婶的葬事,亲戚朋友都劝陆爷每个月轮着到两个儿子的楼房里住。陆爷搬过去后,每家立马显得局促,比空间逼仄更令人不堪的,是儿媳的眉眼不开。当初买房,陆爷把积蓄都花在了陆婶看病上,并没有贡献多少,这让两个儿媳陷入对公公的强烈不满中不能自拔,儿媳们每次都是不阴不阳的,说话时几乎都是从鼻孔中出气。

后面的几年,我忙着工作,后来又结婚,生子,没有回过乡,从别人口中得知,陆爷在两个儿子家没有住多久,两头受儿子儿媳的气,按照他的话说,在楼上住憋屈的慌,于是陆爷还是回到了村里,村里被拆的七零八落,大部分人都搬到小区的楼上住了。陆爷就索性住在村头的老屋,种了几分地的菜,也算自食其力,陆爷年龄和家境已经不允许他再找个伴了,陆爷就养了一条狗为伴。

如今再看到陆爷满头的白发和偶尔的喃喃细语,早已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陆爷了,那些农村里的光怪陆离故事再也听不到了,我走的时候,陆爷拄着拐杖送我,老黄狗在前面引路,我开着车行使出了村口,扭头还看见陆爷和狗孤独的站在河边,一瞬间眼泪流了下来。




侯利旺,生活在南京,苏州大学中文系毕业,供职于文化部门。多篇文章散见于新华日报、南京日报、作家网、榕树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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