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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东方散文奖征文】阿甘|蜂与疯

 新锐散文 2020-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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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与疯

川渝交界处有座明月山,明月山山腰有个小山凹,是我川东乡下的老家。老家屋后有座坡,坡上有个大石堡,因此得名大石堡塆,塆后有一片桐子林。春夏之交桐花盛开的时候,我和哥哥们会捡拾掉下的桐花,交给大人炮制一种可以缓解头晕症的药酒。

后来在古诗里读到“桐花万里丹山路”时,脑海里自然而然就会想起老家那片盛开的桐花。而到了端午或中秋,我和哥哥们又会爬上去摘桐叶回来,交给妈妈做桐子叶儿粑,老家叫泡粑,是乡下人用来替代端午粽子和中秋月饼的节气食物。当深秋来临时,树上的桐果开始由青变红,这时候的桐果也就快成熟了,我们会用竹竿打下桐果,再把它们收集起堆放在墙角里沤着。直到青红相间的外壳发黑、变烂。再洗净、晾干后,拿到乡上去卖,小贩收购后卖到远处去榨桐油。可是我第一次认识桐果的时候,居然把它当“板栗”享用了一回。有次在灶房烧火煮饭时,我和三哥把沤在柴火灶面前的桐果丢进灶里烧,爆开后闻起来特别香,吃过后没多久,我们就开始呕吐,整整呕吐了一下午。大人回来后知道了原委,让我们喝菜油催吐,才知道桐子有毒。

关于塆后面那片桐子林的记忆,更深刻的还是那棵树上的那个马蜂窝,给少不更事的我带来的那场刻骨铭心的痛。仿佛亲自参演的灾难片一样,还时时浮现在我脑海里。至今也耿耿于怀,这么美的桐子树上怎么会有如此狠毒的马蜂窝出现呢?

那是一个初秋的早晨,大人们都上坡干活去了,刚上一年级的我和三哥正在家里煮稀饭当早餐。塆里的小平和五毛来到我家,对我说:“坡上一棵桐子树上有一窝“蜂子”(马蜂),我们一起去打“蜂子”(捅马蜂窝)吧。”由于之前对“蜂子”的厉害性没有任何认识,于是,无知无畏的我说走就走,毫不犹豫地丢下烧火的火钳,兴冲冲地和他们一起上坡,朝着桐子林跑去。

我们来到一棵桐子树旁,那棵树生长在我们当时站立的那块地的地坎下,地坎高于我的身高。小平指向树杈上一坨黑乎乎的东西对我们说:“那就是蜂子的窝。” 仔细一看,有一些马蜂进进出出,不知道在它们在忙碌着什么。为了把敌情侦查得更清楚一些,需要离目标更近一点。三个“不知锅儿是铁铸的”小不点,不由分说地跳进了坡下那块地里,也正是这看似轻松的一跳,差点要了一个不怕虎的初生牛犊的命。

来到桐子树下,只见马蜂们围绕着一个叫做蜂巢的物体翩翩起舞,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们扇动着的翅膀,听见它们发出的嗡嗡声。我们想拿树枝打,可是够不着,那就捡土块砸吧。三个小家伙就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地拿起最原始的武器砸向那坨黑乎乎的蜂巢。说时迟,那时快,被惊扰的马蜂发现了敌情,它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树杈上飞下来,直扑向我们。后来语文老师让我们用“倾巢而出”这个成语造句的时候,我不假思索地想起了这个场景。

待我们反应过来,已经被蜂群团团围住了。五毛比我高一个年级,小平又比五毛高一个年级,他们十分敏捷地爬上了那道土坎。刚上一年级长得矮胖矮胖的我,怎么也爬不上那道轻松跳下的土坎,被无情地阻挡在了下面那块地里。有人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我这时是“下坎容易上坡难”。慌乱之中的小平和五毛想下来帮我,但终究没有胆量再次跳下来与我并肩作战。他俩眼巴巴地看着我鬼哭狼嚎,也爱莫能助。

马蜂蛰痛了我的面部、头部、颈部和手背。初秋穿着本来就单薄,身体多处也被马蜂蛰痛,痛得在地上连蹦带跳。就地打滚压死的和手足舞蹈拍死的马蜂不计其数,可是络绎不绝赶来的援军又轮番进攻我这个可怜的庞然大物。现在给女儿讲蚂蚁钻进大象鼻子里战胜大象的儿童故事时,我也会穿插这段痛苦的经历做类比。

对于人来讲,一只小小的马蜂就足以把一个小孩蛰痛弄哭,更何况是一个蜂王统领的千军万马,它们集合起来的战斗力也早已完胜于我。历史课上老师讲曹操与袁绍之间发生的以弱胜强的官渡之战,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自己亲历的这场孤军奋战。也不知和这帮疯狂的小顽敌搏斗了多久,反正是哭得嗓子哑了,泪也干了,我的战友也不敢冲过来支援我。在旁边干活的三婶娘使劲喊,让我赶紧跑。往哪儿跑呢?往上,爬不上去,往下,是一片带刺的覆盆子和灌木丛。不过三婶娘的呼喊声也算提醒了我,一个小孩子待在原地与马蜂搏斗,绝对是个致命的错误行为,所有的反抗无异于徒劳。我于是奋不顾身地往下方跑。覆盆子藤上的刺刮伤了我的手和脸,和那些前仆后继的马蜂轮番进攻我相比,这只是一次性的受伤。跑是明智的,再不跑开,估计真的要阵亡了。如果早一点学近现代历史,懂得了游击战争的战术,我也许会早一点站立起来逃离,“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

我往下跑的时候,蜂群似乎已经完全领会了毛主席诗词中的名句“宜将剩勇追穷寇”,一些顽强的马蜂继续追赶着我这个来犯的穷寇。不知一口气跑了多远,围攻我的马蜂才渐渐少了,直到安全脱离险境,直接跑回家去。三哥还在煮稀饭,幸好大人还在山坡做农活没有回家,要是被大人发现我是因为捅马蜂窝而受的伤,估计也不会获得安慰,说不定反而还会挨一顿毒打。后来语文老师讲解作文里面的“捅马蜂窝”是闯祸的意思,恐怕没有人比我的理解更深刻。现在我与孩子之间,也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教育原则,那就是自作自受。

事先脱险的小平和五毛赶紧来到我家,一起帮我把马蜂刺进我身体里的毒刺拔掉。因为都怕挨大人的责骂,他们使劲哄劝我,再痛也得忍住,叫我不要哭出声来。我也不知哪来的坚强,或许刚才已经哭得太多了,尽管眼眶、头皮、脸部等重灾区已经高高肿起来,我硬是没有哭出一声。

听说菜籽油可以消肿,他们赶紧又找来油壶,倒了一小半碗平时炒菜都舍不得多放一滴的菜油。把我头抹得油乎乎的,依然很痛。他们又说,肥皂水可以缓解头痛,于是又往我头上抹肥皂,满头泡沫不好看,赶紧洗掉,还是痛,我这才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他们知道闯祸了,担心被大人听见了挨骂挨打,一边安慰我,一边继续尝试其他的方法让我好受一点。听说用对方的头发擦拭会减轻疼痛。于是抱起我的头,使劲摩擦起来,蹭掉了一些头发,差点擦破头皮。一番折腾下来,也许过了疼痛的峰值时间。稀饭还未煮熟,喝了几口米汤,倒在床上。闭眼就是马蜂围绕着我嗡嗡嗡,把头躲进被窝里寻找虚假的安全感,睡也睡不着。今天这学是上不成了。

从地里干活回来的大人们知道我参与了捅马蜂窝的事情后,到床前看了我一眼,责骂了几句。疼痛已经折磨着我根本不能入睡,大人的训斥更加重了我内心的委屈,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了出来。看着可怜兮兮的我,大人也不忍心再毒打一个已经伤痕累累的小屁孩,连哄带骂地叫我再睡会儿。迷迷糊糊睡了一阵,醒来已经是中午放午学的时候,疼痛消除了大半。看到小平和五毛他们回家吃午餐,他们说已经帮我向老师请过假了,好学的我还是坚持要去学校上下午的课。

记得特别清楚的是,到学校后,同学们看见我头上高高肿起的无数大包,笑话说是电灯泡。他们告诉我,当天上午老师教了拼音:ang、eng、ing、ong。我一下子就崩溃了:eng对应的字是马蜂的蜂eng、ing也是马蜂的叫声嘤嘤嗡嗡,ong是马蜂蛰过后的感觉叫痛痛痛。小学一年级最后学的这四个复韵母,来得真是时候。教女儿学这几个复韵母的时候,我把自己承受的那场惨不忍睹的痛,如数家珍般讲给她听,尽管是往自己的伤口上撒盐,但顺带讲述一下自然界的美好与危险并存,也是值得穿插这段经历的。

下午放学回家后,小平和五毛又邀上塆里的几个更大的哥哥,说是要去给我报仇。还去捅马蜂窝啊?我怕再次被蛰,但又很想看见伤害过我的“凶手”被哥哥他们绳之以法,就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躲得远远地观看。

只见哥哥们找来一根长竹竿,在竹竿顶端绑上稻草。快靠近那棵桐子树的时候,点燃稻草,然后把腾起的浓烟伸向马蜂窝。马蜂一哄而散,燃起的烟雾不知熏死了多少马蜂。接着用竹竿捣坏蜂巢。看着疯狂伤害我的千军万马就这样烟消云散,心头有了一点报仇雪恨过后的欣慰和痛快。

孩子的思维里只有幸灾乐祸,想想也活该,谁让它们欺负一个小孩呢?后来听大人们讲,蜇人的马蜂把毒刺刺进人的身体后,它们自身也活不了多久就会死掉。它们一般是不会轻易蜇人的,除非有人进犯它们的领地。马蜂蜇人,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悲壮行为,是一次英勇自卫的同时也是在赴一场同归于尽,想过后,也觉得它们有点可怜!

哥哥们说,那些跑掉的马蜂还会再次聚集起来筑巢的。从我家去塆旁边晒场的路上,要经过一间生产队的公房。后来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在公房的屋檐下出现了一个新的马蜂窝。由于有过那次惨痛的教训,我是再也不敢主动招惹它们。我甚至怀疑这就是被哥哥他们用烟火熏跑的那群马蜂,难道它们是跑回来复仇的?一想到这里,心里就十分不安。每次路过那间公房,我都绕着走,也相安无事了一阵子。胆大的哥哥们又如法炮制,用烟熏死了富态的蜂王,熏跑了战斗力极强的工蜂,也收获了不少白白胖胖的蜂蛹。把蜂蛹油炸后,他们津津有味地吃着,好像很美味的样子,长大后才知道那也属于山珍之一。

那时的村小设在大队部双碾盘大塆,上学必经这个大塆上的一户养蜂人家门前。那时候分不清蜜蜂与马蜂的区别,被我们统统叫做蜂子。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是一日被蜂蛰,不闻嗡嗡声。每次路过他家的蜂巢都心有余悸,总是小心翼翼地,生怕惹怒了蜂群。听大人说,只要人不去惹它们,不故意去伤害它们,那些蜜蜂一般是不会主动进攻人的。难怪,六年走读生活,直到小学毕业,那群蜜蜂好像一直和路过的小学生们都各自相安无事。每到春暖花开时,那家主人就会把蜜蜂放出来采蜜,到了收割蜂蜜的时候,养蜂人会穿上特殊的防护衣服,把蜂箱里的格子取出来,逐渐刷掉上面的蜜蜂,养蜂人给我们尝过,真的很甜。想想那些蜜蜂也算勤劳, “采得百花酿成蜜,为谁辛苦为谁甜”,渐渐地,对蜜蜂马蜂的仇恨也减少了一些。

同样在油菜花开的二三月,也是农村打狗队四处“执法”的忙碌季节,据说油菜花开容易引起土狗“变疯”。那几天也是我们小朋友最紧张的时候,上下学从油菜花田旁边路过时,总是担心有只“疯狗”突然从油菜林里窜出来咬了谁。幸运的是,一次这样的情形也没有发生过。倒是发现村里的狗越来越少了,都被疯狂的打狗队以消灭“疯狗”的名义给“执法”掉了。至今一直在怀疑,那些被灭掉的“疯狗”到底有没有真正发疯?那些看家护院的忠诚卫士,怎么突然就“发疯”,成了打狗队的猎物?打狗队与“疯狗”,到底谁发了疯?

再后来学了生物学的生态链知识,明白了不管是蜜蜂、马蜂还是黄蜂,它们的出现都是原由的,它们都是自然界的成员。有蜜蜂的地方,说明附近还有较好的生态环境,还有花香,我们不主动伤害它们的身体,不去侵犯它们的领地,不破坏它们的家园,人与蜂是可以和谐共处相安无事的。每到野外旅游,看见油菜花里忙碌的蜜蜂,有时孩子如果穿了鲜艳的衣服,会惹来蜜蜂的追逐,有人喊“打死”那些蜜蜂马蜂,我则会及时挥赶但不会去伤害它们。因为有过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知道,伤人及己。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阿甘,原名甘国生,76年生于川东乡下,爱码文的工科生,现居成都。闲走山水观古镇,嗜读诗词好写字。多尝试古典诗词、现代诗歌和温情随笔散文写作。古典诗词多力求诗中见画,画中有情。现代诗歌多求掷地有声,不作无病呻吟之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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