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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东方散文奖征文】吴祖丽|幼年花事

 新锐散文 2020-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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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花事

1、鸡冠花

从老庄搬到新庄的那一年,我5岁。

三间正房,外带个院子和两间厢房,青砖到顶,五架梁,厨房正对天井,一排美丽的雕花木窗。1976年,那是很得意的事。父亲母亲和姐姐们都喜气洋洋的,唯独我不高兴。很惆怅的,要告别老庄上那棵枣树,那个偶尔有青蛙跳跃的小河,很多很多。

没过几天,就开始发现新家的种种可爱处。

门前砌墙余下一堆砖,砖堆旁生了一大丛紫红的花,红的喜气洋洋的。我问奶奶,它是什么花。奶奶说,“那是鸡冠子花,你看像不像大公鸡头上的鸡冠。”

果然是像。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鸡冠花,没有人种,它就在那儿了。

叶子不起眼,长长的,细细的,到尾部就成针形,从花茎到花冠,甚至叶脉都是紫红色的,像菜园里长着的苋菜的那种紫。

花很特别,肉肉的,厚厚的,又毛毛的,看上去扎手,摸上去倒也有织物的柔软,似乎是可以拿来做漂亮的红裙子的,因为顶端的一圈波浪,不用裁,就正好做了荷叶边的裙摆。

家里养的大公鸡施施然走在花下,头一伸一缩地找虫子吃,几可乱真。我满地追着大公鸡跑,想按着它的头去跟鸡冠花比一比。

夏天的中午,大人们都午睡了,屋内寂静沉滞,空气都投下黑色的影子。我从竹床上溜下来,走到门口,眼前的树们和菜园子,以及更前面的一道河水,都轻盈起来,辽远起来,就连热浪中的都溜(金湖方言:知了)叫声,也更添了一层静寂。鸡冠花静静地,映着青灰的砖头堆子,像一团团火。我坐在砖头上,摘了花下来,一片一片地撕开,很残忍地看它里面是不是肉做的。扇形的花叶,毛茸茸的,撕起来很有手感。后来读红楼梦,看到晴雯赌气撕扇,心中一怔,想起小时候被我撕碎的那些鸡冠花,不免觉得抱歉。

砖头堆子拾掇干净了,父亲和母亲在饭桌上商量家前屋后栽些什么树。父亲很随意地说了一句:“那些鸡冠子花碍事,都铲了去吧。”我吃惊地从饭碗里抬起头。

母亲爱花:“铲了做什么,多喜庆。”

父亲没有开口,亦一贯的没有表情。

花到底是铲了,只有奶奶知道我哭了很久。我心里恨父亲,哭那些开得正好的鸡冠花。

奶奶安慰我:“大人的事,小孩子管不了的。”又秘密地耳语:“鸡冠子花明年还会长出来的。”

我忘了这回事。第二年春天,奶奶指给我看,原来的地方长着一棵泡桐树。泡桐树下举着一片片绿里带紫的叶子,不过三五厘米高的样子,可不是鸡冠子花吗。

父亲忙着上学校教书,下了学校忙着地里田头,无暇顾及这些花。它们一天一天长大了,又开出了大朵大朵的紫红色的绒花,比去年的更多更艳。父亲母亲只顾着家前屋后的树苗,视而不见地从花下走过。只有去年那只大公鸡,依旧常来树下临花照影。

一年一年地,鸡冠子花总是在春天不约而至,从夏天开到秋天,几场霜一下,它就枯萎老去。它们的种子,一粒一粒,深深地藏在花蕊里,像秘密的爱意,花老的时候,种子就熟了,变成黑色,随风四散,播种。

关于鸡冠花,看过一个好玩的故事:一天,皇上想试试翰林学士解缙的文才,让他以鸡冠花为题作诗一首。解缙脱口便出:“鸡冠本是胭脂染……”话音未落,皇上从衣袖中取出一朵早就准备好的白鸡冠花,笑着对他说:“这是白的。”解缙灵机一动,改口吟道:“今日如何浅淡妆?只为五更贪报晓,至今戴却满头霜。”不愧是大学士。

没有看过满头霜的白色鸡冠花。这些年,连红色的也少见。楼下不知谁家的车库住进了一对陪读的爷爷奶奶。像许多不习惯离开土地的老人,奶奶整天闲不住,车库门前很小的空地,也被她拾掇出一个袖珍花圃:红砖埋在地里,尖角向上,手拉手一圈。里面竟种着各色应季的蔬菜和花草,有青菜、辣椒、茄子、菊花脑、月季、海棠……有一天,小花圃里站着一小团扇子样毛绒绒的紫红花,竟是久违了的鸡冠花。

我呆呆地趴在阳台上,看了好一会儿。于是,每次上阳台,都低头看一回。从夏天看到秋天,都没有一只大公鸡从花下走过,鸡冠花若有所待。

这几天银杏叶子落尽了,鸡冠花不见了,原来的地方,新长出一丛小葱。

一点点怅惘漫上心头,仿佛又听到秘密的耳语:“鸡冠子花明年还会长出来的。”

2、指甲花

我们家在老庄的时候,我还很小,很多事情记不住,倒记得门前有丛指甲花。

院门右侧靠墙整齐地列着一垛青砖,是为将来到新庄砌房攒的料,下面都爬了一圈的青苔了。砖垛南面就是一大丛指甲花。

夏天的傍晚,大人们上工的上工,上班的上班,我坐在天井里看太阳西斜,天空阴影渐渐多起来,归鸟如云翻涌。一个人守着暗下来的天井不免心悸,端个小板凳移坐到门口,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和身边嫣红的指甲花,它们一起照亮着我的天空,也照见过我溪水一样的忧伤。

搬到新庄,姐姐们把指甲花种在菜园子里,指甲花的叶子细长如柳叶,比柳叶宽,色略淡。菜瓜挂朵的时候,它们就开始打花骨朵了,每天吐一点秘密,憋到忍不住的时候,花苞就微微裂开来了,没几天,一个个开得粉艳灼灼,以大红和粉色为最多,白色不受欢迎。重瓣的花朵特别肯开,整株的指甲花开得摇摇欲坠,每片叶子下面,都爆出一小簇一小团,挨挨挤挤的。最好看的是那一株上有白有红有粉的,像一个穿得花团锦簇准备过年的小姑娘,又美丽又骄傲。

早晨起来,花朵上沾着露水,简直鲜艳欲滴。姐姐们不许碰它,我偏爱犯禁忌,偷偷摘了几朵指甲花,放在口袋里,丢开手就忘了,中午的时候,挨了母亲骂:“你看你,皮死了,衣服上染的什么?”指甲花在我口袋里揉成了花泥,晕红了一片。

指甲花,又叫凤仙花,因其花头、翅、尾、足俱翘然如凤状。唐人吴仁壁写过一首美丽的诗《凤仙花》:“香红嫩绿正开时,冷蝶饥蜂两不知。此际最宜何处看,朝阳初上碧梧枝。”朝阳初上碧梧枝,凤栖梧,可不是凤仙花么。

为这指甲花,我还哭过一场。记得有天吃过中饭,二姐一丢筷子就开始忙活,找了一只小簸箕到菜园里摘花,大把大把地摘,摘了满满一簸箕。又倒进一只干净面盆里,坐在天井的阴凉地里,一片片地撕开,又用擀面杖细细捣碎。然后洒了些盐,放在那里,只不许我动。

晚饭过后,照例在门前摆张长桌和竹床,二姐把面盆端了出来,又拿出洗干净的一大把桑树叶,面盆里的指甲花已变成了一小撮花泥和水。

我问奶奶:“她们干什么?”

奶奶说:“染指甲盖子。”我才知道原来隔壁朱家漂亮新娘子手指上的红色是这么来的,我自然吵着也要染指甲盖子。

大姐说:“等我们包好,给你包。”

我等着。先是二姐帮大姐包,把花泥敷在指甲盖上,再用桑树叶子把手指头包好,像包粽子似的,用棉线缠紧。大姐指甲包完了,又让奶奶帮二姐包,二姐指甲包完了,盆里只剩下红颜色的水了。

大姐敷衍我:“你看没有了,下回给你包吧。”

我发现又被骗了,气得趴到竹床上抽抽嗒嗒哭起来,奶奶来哄我,越哄哭的越凶。

母亲在厢房洗碗听到了,我以为她会站在我一边,没想到她气狠狠地说,“不要哄她,惯她这个犟脾气,一碰像个洋辣子似的。”

我越发委屈,又想起平日种种,比如我不得不穿的旧衣服,不得不穿的蹋了底的旧鞋,不得不用的洗白了的黄书包……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做人家妹妹真是天下少有的委屈事。我在竹床上哭得睡着了。

第二天睁开眼,又想起昨晚的事,看姐姐们在饭桌上比看她们新染的指甲,我强忍着悲伤。奶奶逗我,“你姐姐染的不好看?”

我一扭头说,“没朱家新娘子的好看。”这倒是真话,我姐姐们染的指甲,有的不红,有的染歪了,有的干脆染到指肚子上去了。

“晚上就请朱家新娘子来给你包。”

“真的?”我破涕为笑。

朱家新娘子是从很远的镇上嫁过来的,生的很美。吃过晚饭,她果然来帮我包指甲花了,她在桑树叶子外面,又细细包了一层白纱布,果然不容易松动,朱嫂子温柔地嘱我:“可不能乱动,特别睡觉的时候。”那一夜,我似睡非睡地躺在奶奶身边,看了一宿月色。

第二天,眼睛一睁就催着奶奶帮我拆掉,像变戏法似的,伸出一色嫣红的指甲,满庄台跑着找她们炫耀去了。

我七岁时的身影,渐渐远去。朱家嫂子也变成了朱家奶奶,她的美貌早已随时光凋零,生活磕磕碰碰不尽如意。

一年一年依旧生出粉的红的白的指甲花,遗憾的是,早已没有女子采了它们来染指甲了。

3、茉  莉

音乐课上,跟着白裙长辫子的女老师学唱《茉莉花》,一字一句,简单,清澈,唱歌如念白。未成曲调先有情,小孩子心里清白简单,并不懂其中情意,唱起歌来自然跟说话一样。

真正认识茉莉的时候,已经是大孩子了。应该是上三年级。

一二年级的时候,小学校还在旧村部,从我家向西不过二三百米。到新村部上学要有三里路。

同学里有个高个子叫小汉强的,是个出名的留级生,面皮倒是白白净净的,就是一年到头拖着鼻涕。特别是冬天,他那个棉袄袖子跟个剃头匠的荡刀布似的,又腻又亮,全是鼻涕。大家于是叫他鼻涕大王。我们都不爱跟他玩,还因为他女里女气地爱哭,一哭就耍赖在地上打滚。

鼻涕大王的家,就在我们上学的路上。每天上学我们一群人嘻嘻哈哈从他家屋后经过,总会看到他在巷口东张西望,拖着书包远远地跟着我们。

那一年夏天,他家屋后草堆旁开满了小小的白花,清香扑鼻。鼻涕大王拦着我们不许摘花,除非我们答应带他玩,我们屈服地同意了,他吝啬地摘给我们一人一朵。

我把花别在衣襟里,一低头就闻到清香。

晚上回家,二姐告诉我,它叫茉莉花。

“还有支歌就叫茉莉花。”二姐年年过年都到大队宣传队排文艺节目,会唱能跳,我央她唱给我听。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看花的人儿要将我骂……”

二姐边织毛衣边哼唱,那年她有19岁吧,正是花开的年纪。我痴痴地听得呆住了。

这是多么奇怪的事,词还是那词,曲还是那曲,我的童谣竟被她唱出我听不懂的味道。

第二天,我起了个早,一个人背着书包去上学。就想着好好看看花。那是株很大的茉莉花,牵牵扯扯很多藤蔓,有的爬到墙上,有的爬到草垛上,密密开着小小的花朵,没打开的花骨朵青里泛白,羞答答地躲在椭圆形的叶子下面。我瞧着四下没人,摘了十几朵带露水的茉莉花,哆哆嗦嗦藏到文具盒里,背上书包上学去了。

那天上课的时候,许多人打开文具盒,都是一阵清香,教室里于是变得香喷喷的。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直到鼻涕大王奶奶在路口拦住我们,“你们这些调皮鬼把我花都揪光了,我拿什么来泡茶,以后再揪,看我不找你们父母。”

翻来覆去说够了,才挥挥手让我们走了。我奶奶知道了:“以后可不能再揪汉强家的花了,汉强爷爷抽一辈子旱烟,一到冬天就犯咳嗽,偏爱喝个茉莉花茶降火。”我从小就听说汉强爷爷是个老红军,打了很多仗,都说他一身的伤和脾气,就是因为红军身份没落实。

奶奶叹口气,“汉强很可怜的,家里就靠奶奶撑门户,妈妈比傻子好不了多少,爷爷是个不管事的,爸爸常年在外不着家。”我咀嚼着这些话,心里沉甸甸的,一时难以消化。

汉强家后来也搬到了新庄台,茉莉花早没有了。

菜场买菜的时候,带回一株茉莉,植于阳台,虽然瘦弱,却肯开花。情感丰富,长于诉说。每一次绽放,就是一个故事。在日里夜里,在没有人关注的刹那。

前几年回老家,看到汉强,他正骑着车到镇上的农具厂上班,是个高而瘦,两鬓略显斑白的中年人了。大女儿竟都婚嫁了。祖父祖母早已故去,就连他的父亲也在多年漂泊后沉默归来,年老体衰,没过几年凄然病逝。

多少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变了,很多东西都没变,就像张爱玲说的,我们故去的亲人,“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们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我想问他,还记得当年那株茉莉花吗,这个念头令我恍惚,我没有问出口。

4、栀子花

在我们柳树村,大人小孩都喜欢栀子花。

家家户户也都喜欢长棵栀子花,没长的人家也爱,花开的时候就到邻居家摘,跟自己家一样。摘了个三五回,干脆就自己长了。简单的很,端午前后,剪个枝随随便便插在秧田里,不出五六天就生了根须,再带泥拔出来,移到家门前。第二年,稳稳当当地就开花了。

大人们都说,栀子花泼皮的很。

我家门前的栀子花是刚搬到新庄时栽的,不出两年,就蓬得像棵树了,一年到头绿油油的。

春天的时候,母亲喜欢铲点鸡圈粪埋在树根底下,平时一家老小想起来就泼点洗脸水给它。棉衣刚脱,栀子花就开始打朵了,满树青涩的蓓蕾,几场暖风一吹,慢慢泛白。早晨站在树下刷牙的人,一抬头,那个香啊,原来第一朵花开了,什么时候开的,问它也不告诉你。

栀子花香独一无二,香里带着甜,像含了蜜,可惜又不是蜜。这甜也有不好的地方,爱招那小蠓虫子,密密钻在花心花叶下面,掸都掸不掉,跟人一样爱那口甜。有时候你刚把花放到鼻尖,可能小蠓虫子就钻你鼻子里去了,那就难受了。爱干净的人,一定要把花放在水里洗一洗。母亲甚至爱那用竹篮摘花,好放在河水里淘洗。

栀子花满树开花的时候,也怕落雨,特别是暴雨,假如连下几天,那更不好了,花就沤黄在枝头,那时候也香,不过是不好闻的一种香,像沤馊了似的。

奶奶喜欢念叨,“栀子花开碰鼻子香,栀子花开碰鼻子香啊。”然后满足地把花别到发髻上。我从前以为是“扑鼻子香”,后来才省悟过来,原来是“碰鼻子香”。可不是“碰鼻子香”么,栀子花香有重量,它追着你,撵着你,碰着你,牵着你,它是那直性子的女子,实心实意地对你好,你不得不转过身来,含笑接受它的热情。

奶奶还喜欢水养栀子花,在二大碗里盛半碗清水,锅灶口揪几根稻,团在水里,让我摘了那半开的花骨朵插上面。放在床头桌上,可以开好几天。

我小时候,就觉得我奶奶比别人奶奶好看,轻言慢语,俏俏正正的,别了朵栀子花更好看。我是奶奶带大的,自然跟奶奶亲,不好的就是奶奶老爱说一句话,“你从小那个脾气爆的啊,睡在草窝子里,一天到晚摇不停,我那腿头子摇的啊,一个冬天硬是磨破了一条棉裤。”我不爱听,就捂着耳朵跑了。

也有人喜欢把栀子花别在衣襟上,或者系在辫梢上,我们小孩子都喜欢把栀子花放在文具盒里,上课的时候拿出来闻闻,本来就瞌睡的下午,更令人昏昏欲睡。

就是那花枯了萎了黄了,也可以放在枕头边,挂帐子里,能香透一个夏天。

每年栀子花开的时候,奶奶总给那树上系根大红绳子,把那去年褪了色的解掉。我不明白,奶奶只说:“小孩子不懂,红配白才喜庆”。

有一年,东头小婶妈家的栀子花过了清明,居然一个朵也没打,这真是没有的事。

巧玲是小婶妈女儿,比我小一岁,我们天天在一块玩。我们家花开的时候,巧玲家的栀子花还是没一点动静。有一天放学后,她哭着跑来说,她爸腿被蛇咬了,送医院去了。

邻居贾奶奶神叨叨地压低声音跟母亲,“我说巧玲家这栀子花树今年咋回事的呢,你看看,被蛇咬了。这花啊,有灵性呢。”

我不明白,问妈妈,“贾奶奶说的什么,又不是栀子花咬的巧玲爸爸。”

妈妈说,“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叉嘴。”

巧玲爸爸第二天就从镇上医院坐着板车回家了,那棵栀子花下一年开没开,我也不记得了。

今年端午回老家,庄台几乎空了,已经没几户人家,到处都是在时光里腐朽的老房子。推开堂屋的门,墙上一张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好像站在一棵树下,头上正别着一朵碰鼻子香的栀子花。

屋外,正是栀子花开的时候,满树甜香,是深深的无人问津的寂寞。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吴祖丽,女,江苏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有小说散文作品刊于《雨花》、《青春》、《伊犁河》、《翠苑》、《作家》、《鸭绿江》、《当代小说》、《佛山文艺》、《散文海外版》等。现供职于某机关。曾获全国荷散文大赛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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