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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荟萃之窗】张开生|憔悴黄昏

 新锐散文 2020-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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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开生散文集

     时至今日,终将这么一群懵懂贪玩的孩子,引领到了这个风轻云舒的草原上来了。就这么和他们叫闹游戏,滚打厮混在了一起,甚悦,甚慰!

                              ——张开生

憔悴黄昏

深秋,北京,八达岭长城。

夕晖弥漫的长城内外,秋山霜染,红叶流丹,松柏滴翠。此时城墙上花花绿绿的游客亦然似流如潮。

而这般如诗如画旖旎的长城风光,也未能使凭墙凝目远望的谷杨入迷。两天来,一个牵梦绕魂的名字和一个姑娘的倩影,一直在他的脑海里闪现激荡。那个叫柳亦梅姑娘的身姿和气质,竟与谷杨高中时的同窗女友柳亦梅惊人的相似。那姑娘的浅浅一笑,贝齿微露的模样,简直就是三十六年前的那个柳亦梅。恍惚迷茫中,谷杨又回到了那年月,那日的黄昏后……

黄昏后,初夏的小河边,晚风习习,垂柳依依,新月昏昏。一个影绰的身影姗姗出现在谷杨的面前。她长发零乱,愁容满面,夏风吹得她的刘海一闪一闪地想掩饰住一张比月色还苍白的憔悴面庞。她目光痴呆地盯着谷杨,简直和祥林嫂差不了多少。谷杨禁不住地颤抖了一下,问:“你,你怎么啦?”她一言不发,只将可怖的目光逼着他,一步步向他趋近。乱哄哄了一天的世界,霎时凝固了,夜静得怕人。

“谷杨,你,你要了我吧……”她嗫嚅着,猛地扑向他,抱住了他。谷杨一下子被她弄呆了,做梦也未想到,柳亦梅为何敢对他这个没人敢爱的人,会有如此异常的举动。她爱谷杨,谷杨也爱她,而那却是个不准有爱情的洪荒岁月。他们的爱像暗河一样在地下潜流,未溅起过一朵浪花,谁也未曾吐出一个“爱”字,流闪过一丝“爱”的神情。他机械地挽着她的双膀,语无伦次道:“要,不,不要,要这样……”

“不,不,我不!”她近乎怒吼。他被震昏了,融化了。爱的激流终于冲溃了时代的堤坝,世俗的框范,漫过了荒蛮的栅栏。两个相爱的灵魂,青春的肉体交织在了一起……他紧紧地把她抱进怀里,忘情地拥抱着一个爱的世界。那时刻,天地轰然塌陷,宇宙间只有他们俩人。昏暗的月色下,清清的小河畔,绿茵茵的草地上,两个现代挚爱的灵肉交融着……

两天后,她突然失踪了。这时候,谷杨才醒悟过来,在那日黄昏后的小河边,柳亦梅是向他“诀别”。只有他才知道,她是不愿嫁给那个大她八岁的在省城的工人,才逃婚出走的。从此,不知多少个日暮黄昏后,谷杨都要来到那条小河边柳树下,撕心裂肺地呼唤着柳亦梅的名字,痛恨万分地没能同她一起“失踪”。她这一走,就杳无音信。母亲哭瞎了眼,父亲忧郁而亡。三十六年过去,她真的从世界上消失了。

塞外的风一阵阵地漫上长城来,缭乱了谷杨花白的长发。他觉得了一丝寒意,终于从那场噩梦一样的岁月回过神来。陡然,他眼睛一亮,觉得那个也叫柳亦梅的姑娘与他记忆中的那个柳亦梅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

当晚,北京华阳大酒店。谷杨鼓着勇气叩开了506房间柳亦梅姑娘的房门。一番交谈之后,谷杨才知道这位吐气如兰的安徽淮南姑娘叫柳若兰。她的小说《渔舟唱晚》和母亲的散文《一生憔悴》,同时获得了本次大赛的二等奖。而那天在中国现代文学馆颁奖会上,她是代替母亲柳亦梅登台领奖的。谷杨还以为她就是柳亦梅。姑娘还说,她母亲的老家在黄河北岸历山脚下的一个小村里。一听到这话,谷杨一惊,顿时一切全明白了。他的判断没有错,面前的这个娇丽的姑娘正是他的老同学,那个整日泪光点点的柳亦梅的女儿。“亦梅!”他极力控制住自己没叫出声来。

谷杨匆匆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瑟瑟地抖动着双手把从柳若兰姑娘那里带回的她母亲的获奖文稿展开:《一生憔悴》四个字的散文题目赫然撞入眼来。

谷杨眼一酸,又涌出泪来。这题目正是当年他和柳亦梅在学校一起诵读过的宋代词人赵令畴的《清平乐》词中的“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句子的断句。他的获奖散文《只消黄昏》也是断用了这一句子。这是巧合,还是共同的心境?他一字一句地看下去,依稀倾听着远在天涯的那个她的倾诉——

想多少岁月,几何春秋!只燕南飞,孤影黄昏后,暮雨潇潇飘过,晓风剪剪掠去。绿纱橱里,残香被头点点泪迹,愁魂枕边斑斑红浥。遥望北天,鸿雁在云难寄,残月照窗无眠,梦回千里故地。声声呼唤,我可怜的爹娘安在,苦命的弟妹何依?怎觅河边柳下那个黄昏!恨只恨,那年月,谁过谁罪!及今日,晓对棱镜影悴,暮观一池萍碎。又怎堪,幽思一帘,柔肠十里,血泪洒向谁?惜只惜,憔悴人对憔悴花,憔悴损!叹只叹,更那堪,只三两个愁字,将断送了一生憔悴……

盈盈的泪光中,一个形影枯槁、面容憔悴的女子颤巍巍哭诉着向他走来……

翌日清晨,谷杨又叩开了506房间的门。柳若兰姑娘一见他即道:“先生的大作文采藻饰,意蕴深刻,真够感人的!”她浅浅一笑,“怎么你们那一代人的文章里会有那么多‘憔悴’和‘黄昏’?”她忽而双手后背像小学生背书,琅声道:

问这人生,能有几多消魂黄昏?借梨偷梅,化作一缕白香红魂。恨佳日无期,怨情缘未结,只害得梦牵魂萦万里。问这世上,能有几多真爱,几何幽愤!怨之怨,那年月总是风雨黄昏,终害得柳魂梅魄飞去。怎奈何,嫁与东风,愁悴万里!问苍天,而今憔柳何处,悴梅安在?只落得,河边黄昏柳下梦迹。问大地,天涯憔悴人,谁舍谁收?无奈地,灯火已黄昏。愿之愿,收拾生命的片片云翳,编织出几个憔悴黄昏!

谷杨傻傻地听着,未曾料到她竟把他散文的最后一段一句不漏地背了下来。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先生敢情是在思念远方的一位柳姓梅名的女子?”她狡黠一笑,贝齿微露的娇嗔样,极像她母亲当年那般樱唇半启,皓齿微露的淡淡一笑。她忽而正色道:“我还未出生,父亲即死于洪水,母亲与我寡母孤女相依为命。母亲靠教书供我读到大学毕业。而今母亲又整日里排遣于文学,游戏于文字,不知怎的,常常暗地里临风洒泪,对月长吁……”她面色里流闪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凄凉。

当晚,夜阑人静,谷杨终于拨通了远在安徽准南市的柳亦梅的电话。这头,那边,两人良久地相对无语,苦泪潸然,电话里只传着“滴——滴——”的声响……四十多分钟的通话,怎难倾诉完沉积在两人心中三十六年的话语。末了那边竟传来她颤抖的声音:

“谷杨,……看,看见你的女儿了吧……”

话未完,她便喀嚓一声挂断了。

“亦梅!”谷杨仰天长唤,“若兰,好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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