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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稿选粹】袁国奇|大山的脊背

 新锐散文 2020-08-08

新锐散文

情怀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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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度,视野

大山的脊背

文/袁国奇

题记:人过而立,就要有大山一样的脊背,去承受无论是来自外界的,还是本身的一切压力。

(一)

父亲是远近闻名的木匠。那年,父亲与大哥为四叔家建木房,挨近完工的日子,父亲在老宅的堂屋里摔了一跤,便失去了知觉。当我们弟兄几人赶到家的时候,母亲痴呆地坐在床沿,情绪低落,眼角隐隐还有泪迹。

见我们回来,母亲站起来,用手揉了揉眼睛,哽咽地对我们哥仨说:“快来看看你们爸。”说着竟然抽泣起来。“我已打发人去喊医生了。”接着又忧伤地说。她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被褥后,退到一边,腾出些许空间。

大哥向前,掀开暗黄的蚊帐,父亲微闭着眼,呼吸细长,恰似浅睡着,睫毛还在微微拌动,显然他能听到我们的说话。

“爸,爸,你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长卜子看看。”大哥急促地问。长卜,是绥宁县的县城,距我家约一百多里的路程。

父亲依然微闭着双眼,静静地躺着,仿佛屋子内这些人与他无任何瓜葛,就连窗外的阳光、犬吠,以及这屋子里凝重的空气,都与他无关一样。

我的眼球经泪水的浸泡,似乎膨胀了许多,心里极其悲楚,茫然不知所措。岁月悠长,而生命却这般的脆弱。父亲躺着的这张床,我们兄妹都在这儿从母亲体内娩出,屋内仿佛还缭绕着生命降临的啼哭声。父亲的“安详”,深邃的可怕,宛如夜的黑,茫茫然。忧郁、悲伤袭击着我,我的背脊上,仿佛有一股冰冷的风,吹得我颤巍巍的,那一年,我还不到二十。

父亲静静地躺着,一言不语,时间仿佛凝结了一般,我几乎能听到屋子内每一个人的心跳,心跳声如杂乱的雨点,“咚咚咚”地敲打着各自的胸腔,屋内弥漫着哀伤的情愫。“还是出去吧。”大哥淡淡地说。他放下蚊帐,母亲又坐到床沿。出的门来,四叔在堂屋门口候着,手里还提着铇子,显得十分忧郁,显然他也知道了一切。门外,几个邻里站在晨雾中探着身子往屋子里张望,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相互在低咕,大抵是在说,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起不了床了?

不久,镇上的医生匆匆地背着药箱来了,我们似乎盼来了救星。大哥把医生引到父亲床边,母亲忙打开昏暗的电灯。

医生把了脉,然后把父亲的双手伸缩了几下,接着提起父亲的眼睑,用手电筒照看,在强光的照射下,父亲的眼睑微微地颤动着。检查后,医生一言不发地提着箱子出了房门,众人跟着,心里都特别的忐忑,心已然悬在嗓子眼上。

母亲端来一碗开水,问:“袁医生,要不要紧?就摔了一下,想不到……”说着转身提着衣角去擦眼睛。

医生喝了一小口水,说:“应该是得了中风,最好尽快去大医院治疗。”听说是中风,众人忧虑起来,这种心血管疾病,大多由高血压引起,轻则引起身体某部位动作的不协调,重则或瘫痪,或变成植物人,或突发脑溢血死亡。记得小舅就是因脑溢血离开我们的,那年我还在绥宁二中读初中,没能去送别,落下些许遗憾。

经过商量,大哥决定带父亲去绥宁人民医院,而我当时还在读书,就没有陪同。

后来,只是从母亲的嘴里得知,父亲被送到县人民医院后,需要做CT,当时县医院还没有这种设备。同村的宝叔,那时还在绥宁信用联社上班,他听说后,便向单位借车送父亲到武冈做了CT。检查结果出来,诊断为脑溢血,脑内轻为积血,需做手术。

(二)

父亲的手术很顺利,不久就能说话,且能吃一些粘稠的食物。堂姑夫在中医院工作,等父亲脱离危险期后,就转到了中医院治疗。

我与二哥去中医院看望父亲,父亲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脸色煞白,眼神呆滞,已然陌生了许多。其时堂姑父也在,见到我哥俩,便要我们去为父亲倒尿。二哥推给我,我感觉有些尴尬,迟疑不决。

姑父向来脾气燥,对子女管理也严厉,见我们呆在那里,嚷道:“这就是孝子,牙老子(湘南方言,指父亲)养你们有什么用?报应崽。”

我的脸刹那绯红,火辣辣地在烧。母亲见后,要去倒尿。

姑父气极败坏地说:“你牙老子养你们这么大,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现世宝。”

听到骂声,我赶紧提起尿壶向厕所走去,有几许委屈,又心怀几许愧疚。父亲是我们的天,他用肩膀扛起家,无论阴晴雨雪,无论负荷多重,他一刻也不停留……想起这些,泪湿了我的眼帘。

经过二个多月的治疗,父亲终于能下地,只是需要拐杖,行动极不灵便。看着他慢慢挪步的样子,我的心很为酸楚,父亲的人生经历两次学步,每一次学步都该是“新生”,但不知这一次他能走多远。

渐渐地,父亲摆脱了拐杖的魔咒,终能独自行走,但注定他后辈子要抛弃铇子斧头锯锉,对于一个木匠而言,是一种摧残,亦是一种折磨。他尝试过许多次,想再挑起老行业,却因为力气不足的原故,不得不放弃。

朋友来看望父亲,见他神情有些沮丧,于是建议父亲做些耗力小的事情,即锻炼了身体,又不觉得虚度时日,经过几番思虑,父亲决定制香卖。

买来香料,粉碎加工,再风干。父亲从不把香粉放在太阳底下晒,怕污秽物落入香粉里,或鸡狗屙屎尿于其中,玷污神灵。香粉风干后,就砍竹破篾,把篾破成尺许长的竹签,待竹签干后,就开始用竹签沾粉。沾香粉得有耐性,首先把竹签浸于清水,然后在香粉里滚动,风干后,又把初制的香浸水,而后再于香粉里滚动,如此几回才算制成。卖香以后,父亲的脸上,开始洋溢着笑容,还有对生活的自信。

“早晚一炷香,晨昏三叩首”。父亲晚年开始信奉佛教,后来守护石山寺好些年。

(三)

哀,莫过于失去亲人,在短短的几年里,父亲失去了三位亲人。

首先,是三叔因胃出血而辞世,那时刚过了节(三月十一,当地袁姓的传统节日)。三叔信奉耶稣,相信神能救世间的一切苦痛,坚持不打针,不吃药,结果死于自己的愚昧,临死前叮嘱儿女说:“世间根本没有神灵,我走了你们要照顾好你们的母亲,切勿信神。”说罢吐血而死。多痛多深刻的悟,也挽留不了他的生命。兄弟如手足,断指痛心,那段日子,父亲很失落,亦很彷徨。二叔常年带病,亦为三叔惋惜,泪流过后。二叔说:“想不到三弟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刚放下锄头脚耙,就离开了。”不想一年后,二叔也走了。

三叔二叔的棺材都是大哥做的,父亲没有去看,这让我们放心了不少,大抵是他信佛的原故。他曾说过,人从哪里来,就要回到哪里去。自从染上了佛理,他对于生死淡定了许多,这让我们释怀了许多。

后来,奶奶亦在除夕之夜辞世,我们担心父亲的悲痛,会引起他情绪的波动,而导致旧病复发。我劝父亲不必熬夜守灵,而他非要日夜坚持。父亲静静地坐在棺材边,脸色灰暗,他不时用香棍挑一下棺材下的长明灯。自从患了中风后,他就戒了烟酒。在守灵的几天里,他少有饮食,待到大年初四送走奶奶,父亲病倒了,一家人又忧心重重,甚好那一次没引发旧病。

父亲在无助的时候,把思想伸入到了佛的世界,我感知到了他生活的厚度,以及灵魂游走于佛理的轻快。懂得放下,他的生命已然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几年后,我娶妻生子。父亲也在平淡中渡过,父亲曾经的一句话时时激励着我,我始终没有忘记。他说:“人过而立,就要有大山一样的脊背,去承受无论是来自外界的,还是本身的一切压力。”其实,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用自己不太宽厚的脊背去驮起家,一步一个脚印地向着幸福的方向前行,我长在大山,该是大山的子孙……每次想起这些,耳边就响起这首悠长的大山之歌,心里特别地舒畅。

哟……大山的子孙 哟

爱太阳喽

太阳那个爱着哟

山里的人哟……

这里的山路十八弯

这里的水路九连环

这里的山歌排对排

这里的山歌串对串

……

后来,我辞去了教书的工作。正如沈丛文所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喝过许多种类的酒,还换过许多种类的工作。

那年,儿子降世,我亦过了而立之年。而父亲的身体日渐羸弱,血压时低时高,身体时常水肿。当秋蝉把最后一声鸣叫洒落在院落后,父亲就没出过门,成天躺在床上,听风、听雨、听阳光洒落,饮食也明显减少了。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父亲说,他想家了,这让我预感到,父亲的身子到了油尽灯枯。

一个初冬的午后,母亲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大哥与我,说父亲快不行了。刹那,我有想哭的冲动。

当我们来到父亲的住处,他躺在床上已然不能言语。医生检查后,说:“病人的瞳孔已扩大,心跳若有若无,怕是不行了,还是早点准备后事吧。”

听罢,大哥一个箭步冲进房门,来到床前,他强忍住悲伤,叫道:“爸,爸,我带你下去(指到老宅去,其时父亲住在二哥家)。”

父亲一点反应都没有,叶落了,父亲也许真的想“家”了。大哥用军用大衣裹起父亲背在背上,看着他们父子俩的背影,我怔在那里,小时候,父亲是我们的天,长大后,我们就得用坚韧的脊背驮起父亲的天。

(四)

窗外,谁家在杀年猪,尖叫声惊醒了父亲,他深洞的眼睛干涩,无光。母亲喂了父亲几调羹人参汤,气色仿佛略好些。大哥站在门外,母亲知道大哥有话要说,放下碗,给父亲把被子盖严实后,走了出去。

姐坐在房间忧心重重,桌上摆满了来看望父亲的礼品,水果、八宝粥、麦片、冰糖……

大哥在屋外与母亲说话。

“恐怕坚持不了几天了,要是同他娭毑(湘南方言,指母亲)一样,大过年的多晦气。”母亲说。看样子,母亲也没有先前那么悲哀了。母亲担心的是,怕父亲与奶奶一样,在大过年的时候离去。

“人参还有没有?”大哥问。

“不多了。”

“得去镇上药房买点。”

“去过了,把剩下的几根都买了。”

……

听到母亲与大哥的谈话,我的眼泪忍不住地流了下来,真想大哭一场。

就这样,父亲在人参的维系下,气如游丝,他仿佛也知道大家的心思。

大年三十,无事。大年初一,亦无事。

大年初二刚吃过晚饭,父亲竟然醒了,刚醒来就死劲地撕上身的衣服,把睡衣撕的粉碎,我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听村中老人们说,人来到这个世界,是光着身子来的,走时也得光着身子“回去”。这种事不是亲眼所见,还真难以置信。见此情形,母亲好言安慰几句,父亲竟然减缓了动作。父亲在正好的年龄,遇到正当年的母亲,他们一起走了半个世纪,风雨同舟,同甘共苦。

母亲吩咐姐打来一盘热水,然后为父亲擦拭身子,算是沐浴,“沐浴”后便为父亲穿上寿衣寿鞋,戴上寿帽。起初父亲还在挣扎,不愿穿衣戴帽,后来,亦许力乏了,才渐渐平息下来。

一会儿,母亲把所有的亲人叫来,在床前与父亲一一“话别”,父亲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木偶一般,进的气少,而吐出的气多。

五叔是道士,这种事情见得多了,他建议把父亲摆到堂屋。大哥找来木板,简单地搭了一张床。我们守在堂屋里,心事若初冬的云,厚厚的。人就是这样,无论贫富,死后留给自己的,就只有一个或大或小的盒子。

大年初四未时,父亲停止了心跳。众儿女跪于父亲的尸体前与父亲的亡灵辞别。五叔六叔及几位堂叔把父亲放入棺木内后,就与大哥开始商量办丧事事宜。

出殡的日子定于正月初八。

初七之夜,丑时过后,道士停了锣鼓,守灵的人都相继离去。我躺在父亲曾经住过的房间,想休息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父亲躺在堂屋的棺材里,与我只隔一堵墙,透过约二公分的木板墙,我能听到蜡烛在风里的摇曳声,以及香燃烧岁月的声音,感觉同父亲如睡在同一张床上,我睡这边,父亲睡那边,风里似乎还有父亲的呼噜声。我在想今后的路该如何走,也许父亲在棺木里也想着他的阴间路。

想着,想着,泪如雨倾盘,那是我生平哭的最伤心的一次。不久就听到姐与妹在堂屋里哭泣,大多是对父亲的追忆,亦有不少夸张的腔调,当然是哭给其他人听的,宛如戏剧里的台词。

送走父亲,我就离开了故乡,经年在外,时时怀念起与父亲一起走过的日子,当难以忍受磨砺所带来的苦难时,就想起父亲曾经的教诲:做人要敢于担当,敢于迎难而上,要有大山一样的脊背,驮起自己的天地。

我是大山的子孙,要如山一样,用宽厚的脊背,稳稳当当地驮起我自己的这片天地。

作者简介:袁国奇,湖南绥宁人,现居浙江绍兴。现为内蒙古《文苑》报刊社签约作者。发表《母亲的手机》、《重阳情》、《七夕,若一朵牵牛花》、《书》、《春雨》、《家》等作品。其中《月亮下的思绪》入选《中国散文大系·景物卷》并获最佳创作奖。《母亲的手机》获《文苑》十九届全国草原夏令营散文优秀奖,《书》获《散文时代》散文精英奖,《拯救水源》于浙江五水共治工程征文绍兴区二等奖,嵊州市一等奖。《父亲的土地》获邵阳市“土地.记忆”诗词、散文、小说组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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