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揭阳笔会专栏】崔斌|潮汕谣

 新锐散文 2020-08-08


走进揭阳

潮汕谣

作者

崔斌

“唱一句思想起,三两声不成调。”

“我身骑白马,走三关,我改换素衣,过中原,放下西凉,无人管,我一心只想王宝玔。”

多少年来了解潮汕,是从闽南语歌开始的。那些录音机和广播绵绵而来的闽南音,就像在耳骨的叮咛,轻柔地而又坚定地写入心底。

而潮汕语,是闽南语的一支,就如漳州话、泉州话、雷州话、苍南话一样,和闽南语纠缠不清、一脉源流。

征蛮和避乱,据说是语言的传播的缘由。

征蛮,是因为蛮族做乱。

几度乱,几度平,地盘在拉锯,方言也在拔河。

“一身骑马装,骑马荣归故乡。”

潮汕的语境里,有征者的豪迈,也有陷者的悲怆。这里面,哪些更多一些,不好说。

征者,征服的是他乡,失落的是故乡。在奉命屯兵久驻一刻,故乡就渐行渐远了,成为回不去的过往。

陷者,被征服的是土地疆土,失落的是乡音家韵。那刻印乡风的灯笼,被踩碎,风吹落河,再无影。

谁更惘然若失?只有大地知道,江河记住。那些家族的谱志里,没有失意彷徨,泛黄书册里只有文治和武功的家族荣誉的闪光。

平定后,当地语言年久就演化为闽南语。

从西晋到大唐到北宋到明清,乱而平,平而乱,乱而平。河洛话,福建话,漳州话,泉州话,和土著的语言,在战与治之间,在纠结,在缠绵,在争斗。

在闽南语占据此方之前,我想一定有过一种长年积岁的较量。不靠声高,不比强悍,多少的比量在灶台桌前,在学堂,在村头巷尾,在商铺集市,甚至在花烛摇红的洞房里。

那,不只是流传的力量,更多的有家族的认同,父老的习常,坊间的交互,弟兄的切磋。

一场教化赶不上一顿酒席。交错间,方寸乱。耳热里,酒香里,河洛调颤悠悠爬上桌面。

南宋,几十万的莆田人因为避乱,再度迁徙,从闽南到潮汕时,回望再度沦陷的故乡,眼中可含着不情愿的泪水?避乱,就是放弃了故乡,寻求新的落脚地。平民百姓啊,哪里有抗衡战乱的资本,他们收拾行囊,背起祖宗牌位,包一把家乡的亲亲泥土,携妻儿走向远方。远方没有地肥水美啊,至少有安定平和的天空,可以安顿小小的清心寡欲的灵魂。

河洛话,从黄河洛河发源,流到了闽江榕江。江水之上,椰风里,榕树下,就融进了河洛的基因,有了苍莽中原的丝丝血脉,有了唐宋市井声音的不灭的范本。如今,寻找唐宋的语调,也只有来到潮汕了。潮汕的七调十五音,就是那时的中华大地上的酒宴的喧嚣、街巷的叫卖、戏楼的唱白、后生女子的窃窃轻语。此后,靠着潮汕人的拼劲和闯荡,河洛话随水漂流,漂到了台湾、马来西亚、印尼、泰国、缅甸、日本。三千万人说着一样的河洛话。

缠绵潮汕谣,一听双泪流。

我不知道泪从何处来,却知道向东南遥望,那里是潮汕,是闽南,是客家人生生不息的地方。

如今,坐在揭阳淡浦文化站。没有扭捏,无须力邀,一场场的潮汕音乐正一波波将我淹没,难以去抵挡,直到被卷入这波涛。

潮水涨落,潮人作息。

蔡步华摘下胡琴,蔡静标揭开扬琴布,蔡汉顺随手接过二胡,黄俊波取来麦克风。一出潮剧就开始上演。

表演是娴熟的。我仿佛看到,这样的演出,在淡浦祠堂,在榕树下,在舞台,在剧场。随时开演。

不论观众是谁,有几个,他们一样专心从容。一腔丈夫态度,此刻化为了绕指柔。

表演是天生的。黄俊波私下里和我说,从小跟随姑丈学习,潮剧一点都不难。

表演是快乐的。

在我的家乡,没有见过这么发自内心愉悦的演出。我们凭着种种的目的,学习音乐。我们带着种种的目的,表演音乐。

他们不知道,有一种音乐可以渗透骨髓,穿越生命。

潮汕,是草根基因。

如同,此间的草房,从海岸乡间就地取材,红砂土作墙体,贝壳灰作墙面。一样历尽演变,成就为潮汕民居。人说:“京华帝王府,潮汕百姓家”。人文,风水,地理,莫不独树一帜。那是一种大家族、小家庭的自觉,没有高大华丽的单体居室。每个家庭退后忍让,维护着家族的统一的尺寸规制,只为了一片百鸟朝凰和驷马拖车的宏大外观。

陈小云,开咖啡厅的女子,喜欢边工作边哼唱,苦咖啡里调制出苦味而隽永的闽南调调。被发现入星途,创作一发不可收。那首歌中的大脚姐只有十八岁,却扛起家庭:  大脚姐仔,弟弟妹妹推给阮,买物做事拢真稳,是姐妹靠偎的岸。大脚姐仔, 大脚姐仔,是父母放心的眠床。

多少个夜里,醉在潮汕音乐不能自拔。那音乐里,有如水日子,有流年往事,有爱恨情仇,有生死轮回。生之无奈,苦楚而逼仄。爱之苦痛,深重而久远。别离之折磨,真切而心碎。

我叹息,是什么让潮汕人一次次失去家园?我追问,是什么让潮汕人直面生活真的苦难?

我们难以感知生之苦,别之苦。

潮汕人把苦最大地还原了。

他们一定历尽了太多的苦。放逐,流离,失散,太多太多。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我在深沉的苦里,在闽南语中飞升在浪头又掉落。

曲中就有了苦难为基底,如围寨的灰暗底色。

“车站”,真的把告别的心都扯碎了。

“大脚姐仔”,勾出伤心大姐的桩桩不容易。那些苦,淡淡提起,浅浅叙述,仿若静流无伤,悄然已动容。

“傀儡”,又戏剧般唱起了人生的无奈和炎凉。

而南音一起,如烟的过往升起,有感动,思索,坚定,执着。闽南语,吟唱生命的苦楚和不易,却隐忍坚韧,一簇簇不屈的火苗蹿起来,烧掉苦难。

潮语歌中,也有太多的征战豪情,有边疆的落日,中原的千里驰骋。那是北方的壮志雄心,却在此间经年累月变成了防御外侮敌寇的信誓,不与人争的信条。

我专注于蔡汉顺倾力的运弓,蔡步华眼镜后的凝心,蔡静标全心的敲击,还有黄俊波顿挫的吐音。

他们在享受,享受南音潮韵里的生的抚慰。

他们在低语,诉说一些故事,一些经历,一些感动,遥遥的或眼前的。

他们在回忆,回忆一些画面,父母亲人,好友同学,街坊乡邻,至爱,兄弟姐妹。

拾起乐器一瞬,他们拾起了一桩醉人的心事。

收回琴弓时,他们是不是收藏起来了一段秘密?

我们只有击掌,喝彩。

德安里的祠堂内,有族人的宴会厅。想节庆时,上百桌上千人聚餐一厅,何等壮观。此时,富丽的舞台上一定有潮剧上演。那潮剧里,有乡愁往事,或中原,或八闽,也许有薛平贵和王宝钏。那潮音里,有唐宋风,有明清韵,有民国声。那潮韵里,有多少个家族的记忆,多少人的苦乐年华。

所以,我不想打断每位潮汕艺人的表演。他们的一举手,一扣弦,一敲击,一开腔,都有满满的自豪,满满的幸福。他们浮在潮汕的无边春光里,接受着椰风的亲吻和榕树的祝福,在此刻他们对于脚下的土地有着无比的眷恋和深深的归属感。

我在潮音里眺望中原,眺望闽南,眺望潮汕,思想起他们先人征战的苦涩,思想起他们颠沛的迁徙,思想起他们开疆兴农下南洋的艰难,思想起他们守护家园的英勇。

河洛话、高甲戏、梨园戏、南音,恋恋风尘里收藏起了中原后人浮沉生息的往事。

在潮音里,我听到了延绵不绝的汹涌的潮水声音。

作者简介:崔斌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