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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稿选粹】许清清|乡土上的青衣人生

 新锐散文 2020-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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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上的青衣人生

腊月的思绪里,满是童年时年的味道,让人望眼欲穿的雪花,终于漫天遍野地飘飞洒落,像记忆的碎片,轻轻地落在地上拼起一片无涯的洁白,连绵起那个人杰地灵的静谧山村。迷蒙的雪雾里传来了久远的锣鼓弦乐,故乡那丝弦唱腔的悠扬与粗犷、委婉与幽咽;那些生旦净丑,一代精良,铺陈出乡土艺术中的繁华岁月,旋转在记忆的深处。

一个素衣素袖素丝绢的青衣,携着半生的悲苦,于几十年的真实与虚幻中,轻舒水袖,缓缓地挥洒着生命中的雍容与华丽、艰辛与悲凉,似我对故乡记忆的一段经典视频,翩然而来。故乡丝弦剧团的第一代“包头”,素有“高个青衣(杜兵楼)大嘴旦(杜吉昌)”的盛赞,台柱之一的高个青衣杜兵楼是我的姨夫,他的妻子是我母亲的结拜妹妹。姨夫主攻青衣,在唱红方圆近百里的乡村舞台上,曾塑造了十几个不同的青衣形象。告别舞台近三十年后,在人生舞台的悲喜里,走完了84岁的人生。

丝弦里的“包头”最早以男演员居多,姨夫以其修长的身材、清秀的五官、白皙的面庞、深沉的嗓音、沉稳的性格,被当年的师傅选为“青衣”行当。从十几岁开始,唱、念、做、走;颈、腿、腰的三软之工;练得有模有样。几十年的光阴,他走在“青衣”的执念里,伴随他乡戏生涯的人生轨迹,也充满了青衣的悲苦幽怨。

戏台上,脚下的碎步轻盈灵动,水袖长舞中腰身一闪、欲前先后,低眉下秀目婉转,忧郁的目光像秋夜的月色,水汪汪洒下一地,演绎着古装戏里的悲欢离合。让人无法想象,粉妆青衫下的柔颈、细腰,怎会跟石头、泥瓦、木头、犁杖联系在一起。浓妆里的才俊,却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耕、种、锄、耪自不必说,打石头砌墙、盘灶脱坯,庄稼院里的粗细活计,无一不精。凭着那一身本事,娶到了方圆十里八乡最漂亮能干的妻子——双瑞。夫妻俩夫唱妇随,女主内男主外,日子过得有板有眼。那戏台上优雅灵巧的兰花指,垒遍了村庄里每一家的石屋,前墙上的面儿石,也只有这样的手才能垒出横平竖直、青砖镶口、精妙如画的绝活。戏里戏外,他都是这个山村不可缺少的“角儿”!

人间烟火的温暖里,他成了三个孩子的父亲,令人无法接受的噩运却悄悄降临,唯一的儿子因病治疗不当突然成为聋哑。看着儿子聪明的大眼睛,夫妻俩泪如泉涌,一道无法弥合的伤刻进了心里。活泼漂亮的小女儿海秀,是姨夫的掌上明珠,经常穿着大人的衣服,舞着长长的袖子在炕上咿咿呀呀的“唱戏”。母亲和姨都说:“这孩子长大了一定是个出色的坤姐。”可天有不测风云,小海秀长到五岁时突然得急病夭折,抱着死去的孩子,姨疯了一般撞向石墙,被我母亲一把拉住,她在母亲怀里,哭得昏天黑地;姨夫声泪俱下大喊一声:“秀儿啊——疼死爹了——”此后,数日不说一句话。人生的剧本里,书写着残酷的剧情。默默地走上戏台,浓妆淡抹下的青衣,那一声“娇儿——”的凄然呼唤,他泪如泉涌。心底的口子一次次被撕开,虚幻的故事里流着真实的眼泪,真假世界里同时上演着肝肠寸断。

小儿子的出生,渐渐地冲淡了痛失爱女的悲伤。可有谁知道,一个宿命的悲剧无需提前演练,命运的导演直接让瑞子姨暴病而死,晴天霹雳让姨夫陷入幻觉,一瞬间,他无法辨别这是实实在在的人间悲剧,还是舞台上的久远故事。曾几何时,信誓旦旦的“执子之手”,却不“与子偕老”而撒手人寰。31岁的姨夫,彻底成为了一个无人替补的悲剧角色。

《金铃记》中,再次一身素洁饰演假哭灵堂的柴郡主,悲切地唱着:“我为你痛断肝肠心哭碎,我为你身穿重孝懒整妆容……今生若能再相见,除非南柯一梦中。”台上的假灵堂,真哭的“柴郡主”,那透彻心骨的悲痛,只把台上的寇准哭得真假难辨,台下的观众潸然泪下。都说人生如戏,戏里戏外,来来回回,越演越悲,直到人生惨不如戏了。

沉默的“青衣”更加沉默,戏台上的男扮女装,走进了生活中男女双重的角色,是上苍的安排吗?那双修长的手指或许本就是穿针引线的。漫漫长夜里寂寥的油灯下,拿起妻子留下的针线,一针针穿在无尽的思念里……白天下地时,折一些树枝,搭起一个小凉棚,把不满周岁的儿子放进里面,任孩子抓石头抓土的玩耍。所有的酸苦都化作汗水洒进土地,看一眼儿子,那双眼睛充满了希望。咬紧牙关,扛着日子往前走!十多岁的大女儿秀子,烧火做饭、推米推面,成了一个小帮手。心里的伤口缓缓地开始凝血。秀子姐长到13岁,命运的病魔又一次将她夺走。雪,把站在坟前的“青衣”妆成素裹,把小小的坟头与山野连成一色,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短短五年的时间一个规整而干净的四合院彻底失去了女人的声音。人们哀叹着:“这么好一个家,怎么就不收女人呢?”满满的,盛满了一个“青衣”的苦和泪。小儿子渐渐长大,不会说话的大儿子成了一把干活的好帮手。漫长寂寥的心窗里,儿子和“丝弦”成为他永远的温暖与风景。他饰演的青衣角色多为善良、悲苦的女性,只有《金簪记》中狠毒的后娘是唯一的颠覆,可这个角色绑架了他的后半生。

那一双巧手把家收拾的比有女人还干净,张家请、李家聘的各种技术活计,大大小小的演出中,曾有多少女人为之动心!我母亲也曾多次为姨夫说亲,可他眼中那颗后娘的心,挡住了所有续弦的爱与温暖。痛苦,磨砺出生命中的坚韧:“姐,别再操心了,我再苦再累也绝不给孩子找后娘。”平静的语调,却十分坚定地宣判了自己孤身到老的命运。

小儿子以优异的成绩高中毕业,恰逢全国恢复高考。我父亲劝他:“孩子学习这么好,再复习一年考大学吧。”姨夫平静地说“不了,我的院子里缺人,早点让孩子娶妻生子吧!”这是他的规划,寂寞单调的庄稼院,添人进口比学历更重要。

儿子娶亲那天,姨夫换上了新公公的“行头”,高兴地等着娶亲的队伍归来。哑巴儿子突然冲上前去,揪住脖领子,把他拽到院子里,哇哇地叫着、比划着:“为什么不给我娶亲?倒先给比我小的弟弟娶!”姨夫眼里含着泪水,顺从地任他发泄,父爱的眼神把无奈与心疼传给儿子:“爹纵然有千般的苦,喊一声‘苦啊——’水袖一抛,便能从心里流出。可怜的儿啊,你却有苦说不出,凝在心里,苦若莲心……”满院里的客人不知缘由,我母亲赶紧把哑巴哥拉开,他孩子般呜呜地哭着跟着母亲走了。母亲摸着哑巴的头:“唉,都说你不傻,还是心眼儿不够使啊,恁爹的心里有多少伤疤,又让你给撕开了!苦命的傻孩子。”

几年之后,孙女孙儿降生,沉寂多年的院子,充满了欢声笑语。戏台上,《忠保国》里的青衣“龙太后”,几分倦怠,几分威仪,一双水袖一点点掂起、舒落,唱腔中渗入岁月的沧桑:“二位老臣听分晓,你保国,你权朝,十万江山我不管了,罢罢罢,我不再把心操……”度过几十年的艰难困苦,他累了,儿子、媳妇撑起了家。

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爷爷了,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步履轻松地在各种土建工程中扮演着土建技师的角色。在故乡的戏班子里,带着年轻的演员们,演绎了最后的辉煌。

乡土上的一代“青衣”,送走了小小山村弦歌相伴远去的背影,也送走了自己的风华与悲伤。缓缓地转身回眸中,带着几分欣慰与满足、几分孤苦与忧伤,安然谢幕……

作者简介:许清清   1954年11月出生于河北省井陉县胡家滩村。1974年就读于河北化工学校,毕业后留校工作直至退休。2013年进入河北老年大学文学班学习,喜欢散文写作。作品曾发表在《光明日报》《石家庄日报》《燕赵晚报》华盛顿华人报纸《美华商报》《中国人生科学》《老人世界》《太行文学》等报刊杂志。著有散文集《香树沟之月》现为石家庄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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