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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专栏】周海|藏在一滴露珠里

 新锐散文 2020-08-08


作家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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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海

在写作上,我从来—至少到现在是—把自己当作一个练习者。因此,远未到我来谈创作心得的时候。然而,读书是有些时日了,进入常态化写作也有三四年,有些感触却需要一吐为快。

我为什么要写作?这个问题,我倒是经常扪心自问。答案是:活下去。不读书不写作我当然也能活下去,但在于我,像一个人那样地活着和像一头猪那样地活着是不一样的,我必然会选择有尊严的活法。这样说,绝不是把读书和写作摆在一个精神高地上。不是的。那样太可笑了,就像孔雀开屏露出了漂亮的尾羽也露出了难看的肛门。读书写作是极为个人化的事情,实在没有必要加以美化。我仅仅想说明,我离不开读书写作(尤其读书),就像瘾君子离不开海洛因。我从读书写作中获得的乐趣,与街头上提个笼子遛鸟的、唱京戏庐剧的、打牌的、下围棋象棋的,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

至于其他,不说了。活着最重要。内心有尊严地活着很美好。当我心存美好的时候,世界就美好。我爱。

藏在一滴露珠里

露水是夜气变的。在我无数次的想象中,夜气是一个修长的狐媚女子,披着金色镶边的黑衣大麾,裙裾颀长无比。她从黄梅岭那一带的山峰飘过来,飘过河流与阡陌,瓦脊与庄稼,道路与水井,不作任何停顿,一直向南边去。村庄的南边仍然是村庄,一直往前去,才是尽头宽阔无垠的湖泊。在黎明的第一道霞光将闪未闪之际,她扭头看了一眼她留下的足迹,叹息了一声坠入湖泊。

露水就是在那一声轻轻的叹息里长出来的。那就像我看过的四维立体动漫:那一声叹息是一道银线,从她嘴里吐出来并将她飘过的足迹串连起来。银线在天地间泛出金色的光芒,由淡而浓。河流与阡陌,瓦脊与庄稼,道路与水井……各自在银线里一一缀连、呈现。然后是露水,起初是淡淡的,是银线上点缀的金箔似的针点,渐渐显现,渐渐变圆。一滴露珠,两滴露珠,无数滴露珠。银线由浓而淡地回到那一声叹息中,天地间只剩下晶莹剔透的圆滚滚的露珠。

夜气变成露水,就是妖怪修炼成了仙。她还有一个美好动听的名字:白露。

我是先从荷叶上认识露水的。爷爷喜欢养荷花,狭长的天井露台上摆了三盆荷花,一盆红荷,两盆白荷。天井里的淤泥臭烘烘的,却是养荷花的最好的底泥。每年,爷爷都要给荷花盆换上掘上来的新泥。清晨开放的荷花,硕大,明艳,边缘散发的微光使天井愈加明亮。荷花下面是游动着的一拃长的红鲤鱼,像一朵朵闪烁不定的火苗。花蕊、花瓣、叶面上都有圆滚滚的露珠,花蕊上的露珠滴到花瓣上,花瓣上的露珠滴到叶面上,叶面上的露珠滴进水里,“嘀嗒”一声(近乎没有声音,只是在清晨万籁俱寂的时候任何轻微的声响都容易被捕捉),水面一圈圈的波纹向四周漾开去。红鲤鱼游动起来或者泼刺一声跃出水面,波纹就碎成不规则的形状。如果照原样拓下来,那就是一幅色光影俱妙的印象派画作。

有一阵子,我贪凉感冒了,又不肯好好吃药,时间长了拖成鼻炎。鼻子不通气,夜里睡不好,人就烦躁、闹腾。母亲找医院里的熟人要了装葡萄糖的细长的玻璃瓶子,将荷叶上的露水滴到瓶子里。晚上睡觉前,鼻孔里滴个三五滴,鼻窍大开,一阵清凉的感觉直冲脑门。荷叶晒干了泡水喝,清火解毒。爷爷有时候老便秘犯了,就泡一晚荷叶茶,从早喝到晚。干荷叶、新鲜荷叶都可以熬粥,但我还是偏爱新鲜荷叶熬的粥。锅里下一浅碗粳米,大火烧开,放一片撕碎的荷叶,小火慢炖,炖至米完全融开,粘稠的粥呈淡绿色。喝一口,舌尖上尽是荷叶的清香。我习惯放一勺白糖在粥里。我喜欢喝又甜又香的荷叶粥。

带露的蔬菜也特别好吃。还没离开村子的时候,我们家不管搬到哪,房前屋后都有一两块菜地。蔬菜基本是不用买的(除了内涝或极端天气),去菜市场买荤菜、豆腐豆干。倒并不是自己种的菜放心或者喜欢捯饬菜地,实实在在就是出于过日子的考虑。清晨跟母亲后面在菜地里走一趟,裤管子就湿漉漉的。带露的小青菜摘回来,放篮子里,一棵棵清丝丝的,一股水汽仿佛要在菜心里溢出来!清炒、做蛋汤、烧豆腐,好吃,有一丝甜味。天气寒凉一点,白露为霜,经霜的枞阳大萝卜,根须上还带着泥,也是搁在篮子里,白白胖胖的,敦实、安逸,有旧年月的样貌与气质。红烧萝卜、炖萝卜汤、炒萝卜丝,吃起来也是甜丝丝的,有回甘。做成萝卜角子,早上佐粥特别爽口。露水打过的蔬菜,无论是带叶子的,还是埋在地下的根茎,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然风味。

家门口几步路就是水井,摘回来的菜有时顺便就到井边去拣洗。村里有三口井,每口井都有来历。这口井,都说是龙王庙过来的水,有灵气。清晨来井边挑水的人多,碰到了都要招呼一声:“姜老师,来洗菜啊?还没吃饭吧?”水井边有一棵大槐树,四周铺了青石板。经年累月被水渍洇了,又被脚底板一遍遍地打磨,青石板上一道道树枝状的纹路异常清晰。有些纹路连接在一起,就是一棵大树的样子。井口不大,比稻箩略大一点。井栏也是青石砌的,差不多到我胸口高,边沿一道道的豁口,是打水的绳子留下的。打水有技巧,到了我能干力气活的时候,第一次打满两桶水,折腾了好半天。井壁爬满了青苔,接近水面的缝隙里还长了一棵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菜。靠井沿边的青苔上旺满了露水,一颗圆圆的露珠盖住了无数个细小的苔芽。水是黑亮黑亮的,漾着同心圆似的波纹。将手伸进提上来的水里,凉气沁骨。井里的水被村里人一担担地挑回去,淘米、煮饭、洗菜。滴露的井水好吃。

村庄以上街头、下街头为中心,四周聚集着住户人家。麦地不多,仅在涧滩南岸有几亩。除此之外,围拢着住户人家的,尽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种田的农人是喜欢露水的。一是蚊子少了。“喝了白露水,蚊子闭了嘴。”晚上尽可以搬张竹床到稻场上,不点蚊香而一夜酣睡。二是“露水见晴天。”天气晴好,利于晚稻的收割、扬谷、打场。种庄稼要看老天爷的脸色,低头见露水就是瞥见老天爷的破颜一笑。有时候给二爹爹买油条,我喜欢走穿上街头,走上田埂,走进稻田深处。清晨的稻田异常安静,青蛙是一声不响了,偶尔听见田埂边“扑通”一声,吓人一跳。那些虫鸣也是懒洋洋的,一副在夜晚音乐会上唱累了的样子。地上的水汽非常大,连凉鞋都是凉沁沁的。凉气窜到身上,清凉、舒适。草上的露、稻叶上的露、稻穗上的露……一颗颗明亮的露珠,静默、圆满的露珠,每一颗都像一个虔诚的祈祷,被草叶高高托起。饱穗低头,那些带露的稻穗格外沉重,沉重得像是等不及镰刀的收割就要倒伏在土地上。我还看见每一束垂下的金黄色的稻穗的顶端都悬着一颗露珠,第一缕阳光出现的时候,它就将自己作为一个亲吻献给土地。

稻田四周的草地上,牛在贪婪地埋头啃着青草。牛爱吃带露的鲜嫩的青草。六畜之中,我认为对村子里最重要的第一是牛,第二是猪。养两头猪,过年的时候卖一头,衣服、年货就有了着落。再杀一头年猪,一家老小饱了口福,就是丰衣足食的年景。但是没有猪,日子还能将就着过。没有牛,这日子就步履唯艰了。翻地、犁田、收稻,这些地里的活都靠耕牛。在村子里,人饱一顿饥一顿不算啥,牛可不行。喂水喂草尤其到了贴秋膘的时候,一点怠慢不得。牛吃饱了带露的青草,就积蓄了抗过漫长寒冬的脂肪与能量。有一个成语叫“对牛弹琴”,还有句骂人的话叫“笨得跟牛一样”,我想这是被牛的憨厚笨拙的外表给蒙蔽了。其实牛一点不笨,牛还懂得感恩。我见过牛流眼泪。村里的牛生病了,请不了兽医(县城才有兽医站),煮一锅饭端给牛吃。牛吃了人才能吃上的饭,眼角溢出泪珠,一锅饭吃完,病就好了,第二天照常下地干活。有些老牛,干不动活了,村里就要杀牛。到圈里牵老牛的时候,老牛眼睛里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前腿跪在地上。牵牛的人使唤过老牛,也流眼泪了。牛还是杀了,一家分上斤把牛肉,烧牛肉的时候满村子飘着香气。土地承包之后,牛也作为生产资料分到各家各户。农人一般不杀自家的老牛。干一辈子的重活,老了就让它颐养天年。死了埋在地里,土地是牛一生的仇敌与故知。

露水的消逝是无声无息的。太阳出来,万物苏醒,露水在瞬间明亮了一分,像是对日出的回应,然后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归于万物,归于虚无。露水如此短暂、易逝,这让我想起一个词:露水姻缘。偷情、私奔都是露水姻缘,从行为准则的角度,是非法、不道德的。然而,人们谈论起露水姻缘,总是给予最大的宽容。农闲的时候,几个庄稼汉,一人一管黄烟,说起谁家的小媳妇大姑娘和哪个男人跑了,放声大笑里甚至有几分艳羡的意味。至于事件,有真有假,也有添枝加叶的成分。那个白面书生样貌的卖货郎我是见过的,个头不高,南乡口音,摇一只拨浪鼓,挑个货担子走街串巷。那“咕咚咕咚”的声音在村头响起来,我们就知道是卖货郎来了。货担子里无非头绳、发卡、针头线脑之类,颜色鲜艳,多是街市上买不到的颜色、款式。一年冬天,老章的小女儿小玲就跟卖货郎跑了。小玲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美女,说媒的人排成长队。所有的人都不明白,小玲到底图的什么。几年之后,小玲又回来了,带着卖货郎和他们的两个孩子。二十多岁的小玲满脸憔悴,身材走样,短短几年时间,生活将她雕刻得面目全非。幸运的是,父母家人最后还是接纳了小玲一家。那个卖货郎,听说得了肺结核,干不了重活,就在家门口开了一爿小店,日子还可以过下去。露水姻缘成了尘世夫妻,就有了尘世烟火里的笃定。

对于村子,露水的实用意义大于审美意义。人们满怀感恩,是因为露水滋养了村庄,这和“瑞雪兆丰年”是一个道理。对于我,露水却是作为一个审美对象遥遥相照,尤其当我离开村子、一去不返的时候。“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诗圣杜甫在“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的离乱之中,这样深情地吟哦着。我知道,回望与回望是不一样的。我的父辈们有深刻的饥饿记忆(“三年饥荒”)、精神困扰(“文革”)和难耐的生存重厄,但我在村子里的时候,生活清贫、清苦,却正好是一个少年可以忍受的清贫与清苦。在我无数次的回望中,无数滴露珠聚拢、融汇成一颗硕大、明亮的露珠,村庄就藏在这滴露珠之中。这里面有伤痛、感伤,有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更有朝阳来临之前瞬间闪耀着的美好。它蕴含着一切、意味着一切。

一千六百多年前的隐逸之士陶渊明在《归田园居》里写到: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却可以俯下身子亲近草叶、亲近露水。我没干过重农活,但这躬耕陇亩的日子是我亲切、熟悉的。“油菜开花黄如金,萝卜籽开花白如银,罗汉豆开花黑良心。”除了这些,诗人想必还种了黄豆、豌豆和带叶子的蔬菜、谷类……黄豆晒干了年底打成豆腐,豌豆、黄豆加豆干肉丁做成杂酱特别下饭。诗人被露水打湿了衣衫,但只要自耕自足,不必卑躬屈膝、仰人鼻息,衣衫打湿了又算什么呢!

这些年,我还是不断地回到村庄。除了做清明、走亲戚,有时我会有意在村里住个几天。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一次次地返回这里。不是为了拣拾旧梦—八角亭快要倒了,老街已经破败不堪,老井落满枯枝败叶,已成一口废井,与童年、少年有关的象征物在时光的漫漶中一个接一个地消匿。有一段时间,我也想真正地回归,建(或买)几间陋室,承包几亩地,像那位隐逸诗人一样归田园居。当然,回归与回归也是不一样的。我读过隐逸诗人的另一首诗《乞食》:“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我想,我若回归村庄,必定不至如此。然而,我又知道,我回不去了。不说八角亭,也不说老街、老井,村庄的陌生与荒芜,已经让我认不出了:可以用手捧起来喝的河水已经脏了,以前是麦地的地块现在是示范小区,上街头西边的稻田长满杂草……这里的事物,已完全变了,连露水也满是尘埃。我的回归,还有意义吗?

然而何谓意义呢?有时意义只有行动才可赋予,哀歌无济于事。让清澈透明的露水回到村庄,回到草叶,回到俯首低眉的日常,而不是只在逼仄的阳台上的花盆里栖身。我的这个梦想也藏在一滴露珠之中,透亮、有光芒。我将用行动呵护它、实现它。这一天,或许不会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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