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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约作家】赵斌录|烟火佛头寺

 新锐散文 2020-08-08


新锐散文

情怀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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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佛头寺

早想写写家乡的佛头寺,却不知道从哪下笔。回故乡时问了好多人,都说不出个长短。

请教专家,专家说,因后靠山形似佛头而得名,创建时代不详。原有两进院落,现只存一进,为一佛殿,从斗拱、梁架等特征来看,是一处建筑形制较为独特的宋代建筑。其构造之奇特,做工之精美,就是在今天,也有借鉴意义。对于中国宋代建筑的研究,有重要作用,并可以弥补该时代建筑研究实存古建筑之不足。接下来说了许多既很专业,有很有水平的话,滔滔不绝,听得我云雾缭绕,不知就里。

唉!不懂就不懂吧,严肃的专业问题留给专家严肃研究,我就来说说人间烟火里的佛头寺吧。

佛头寺位于平顺县车当村,这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浊漳河从村东绕村而过。风光秀丽,民风淳厚,四季分明,一年两熟,是北方地区不多见的小江南。

村里除了佛头寺以外,还保存着元代的观音殿、明代的全神庙和清代的药王庙。虽然都是乡野小庙,规模不大,但具备了所有建筑要素,十分耐看。

在我记事时,佛头寺已经没有了作为寺院的神秘和威严,人们虽然仍习惯地称之为“寺上”,但已经成了大队养牲口的饲养院了。全村七个生产队,每个队都有几头牲口,就集中在佛头寺养着。那时的牲口不是用来育肥了吃肉的,而是用来干活的。牲口干活也要挣工分,像人工劳力一样。干活以下地给生产队干农活为主,谁家推磨、推碾子需要时也可以申请,但都得折成工分,给记上工。饲养员是两个老人,很用心、很负责任的那种。对牲口就像自己的孩子,呵护有加。

每次牲口收工回来,用牲口的人把缰绳交到老人手里,并不敢就走开,而是站在一旁,等着饲养员老人验收。这是规矩。

这时候,老人会围着牲口仔仔细细看个遍,伸出手摸摸它的后胯,看有没有被抽打的暗痕,再伸出手摸摸肚子,看是不是饿瘪了,就象一个严厉的老师检查学生作业似的。检查过关了,挥挥手说:“你走吧!”那人才敢如释重负地走开了去。

如果遇到那不心疼牲口,把牲口肚子饿得瘪瘪的人,老人就会立马瞪圆了眼睛,破口大骂:“都是个生灵,饿上你两顿行不行?啊!?打木楸!”

“打木楸”是乡间对陀螺的俗称,玩的时候得用鞭子抽打着玩,抽得越狠,转得越欢。因为它的命运生来就是挨打,以挨打为业,以挨打为生,所以乡亲们戏称“打木楸”,也常用来责骂那可恨、该打的人。

对那虐打牲口的人,老人就更不客气:“你就这样对它哩?让它这样对你行不行啊?类畜东西!”一边骂,一边心疼地抚摸着牲口身上的伤痕。

类畜,是乡间骂人话里比较狠的一种。意思是与畜类一样,或者等同于畜的意思。身形似人,而行事与人不同。本不是畜,而办事类同于畜。

其实,在老饲养员眼里,那不心疼牲口的人是远远比不上他所饲养的畜的。

这时候,那牲口就默默地挨在他的身旁,眼里满是委屈,好像在等待着主人斥责那虐待了自己的人,为自己出出气。

对虐待牲口的人,老人记得很牢。到下一次再遇到这人来牵牲口用的时候,就会毫不客气地先进行一番警示教育,那人也必须得表示了要吸取教训,然后才肯把缰绳交给他。

查验完了,老人回头冲着牲口吼一声:“打木楸!还傻站着等啥哪?还不赶紧滚回去?!”

牲口听了,并不马上回圈去,而是心领神会地挣开缰绳,俯身躺下,肆无忌惮地在泥土地下打起滚儿来。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直荡起一阵阵尘土飞扬。

饲养员看着,眼睛眯成一道缝儿。临了,喝一声:“行了!回吧。”那牲口就收身起来,仰头长嘶一声,响亮地打几声响鼻,惬意地踱回大殿里去了。接下来等待它们的将是一顿丰盛的晚餐。

佛殿里的牲口们就象他俩的孩子,得天天叱骂着,吆喝着,声音高高的,话语狠狠的,其中却是满满的怜爱。

想那驴打滚儿就是牲口们在伸懒腰吧?辛苦劳作了一天,伸伸懒腰,狠狠地放松一下,一天的工作就这样结束了。日复一日。

那是名副其实的驴打滚儿。如今问起城里的孩子,知道驴打滚儿不?似乎有些超越。孩子们可能连驴都没有见过,哪里又会知道什么驴打滚儿呢?翻开汉语词典,对驴打滚儿也只有两种解释,一是高利贷的一种,二是一种用黄米面夹糖蒸熟后,滚上熟黄豆面的食品。再往后翻,没有了。时过境迁,连驴打滚儿这样最日常、最真实、最具体的现象也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成为了旧日的传说。

岁月变迁,成为了传说的又岂止一个驴打滚儿?

佛头寺原有两进院落,现在能看到的就只有宋代佛殿一座,后面的院子已荡然无存,后殿只留下一个残缺的基座宣示着曾经的存在。建于何年,毁于何月,茫茫之间已成传说。

据老辈人说,村里除了现存的四座庙之外,在村中间的狼峧沟还曾有过一座庙,在几十年前一次山洪大爆发中被连根冲毁,无影无踪。据说,那座庙比佛头寺还要大些。是耶?非耶?已是传说。

天地间曾经有过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太多的奢华,太多的苦难,太多的不可一世,和太多的默默躬行,千百年过去,只有极少的成为了传说,更多的湮没在浩瀚的岁月长河中,杳无音信。即使那成为传说的,在中华文明的巨幅画卷中也不过九牛一毛、沧海一粟。

许多的绫罗绸缎,飞扬跋扈,到头来也无非是过眼云烟,匆匆过客,犹如童年看连环画时人物表里面的匪兵甲、匪兵乙,连个正式名字都留不下。

岁月如流。岁月如歌。

佛头寺的壁画是寺里的宝贝。2010年修缮时被发现、剥离出来。那是一组完整的壁画,画师运用沥粉堆金、工笔重彩的手法,完整地展现了佛教中护法诸神“二十四诸天”的形象。专家考证说,应该是元末明初的作品。那壁画出自谁的手笔,谁研的墨,谁兑的彩,如今已再难考证。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行家里手的大作,只是民间匠人的应景之作吧。但无论当年如何,600多年过去,淘汰了一路繁华,跌跌撞撞走到今天,就已经是凤毛麟角,当仁不让的文物了。

其实,文物并不神秘,无非也就是当年的用品用具、吃穿住行。只是在大量的用品用具、吃穿住行经不起岁月的摧残,破碎、湮没在峥嵘岁月中踪迹难寻的时候,它们侥幸熬过了风霜,躲过了劫难,踉踉跄跄地走到了今天。而这几步与众不同的踉踉跄跄,就是它们成为文物、受人追捧的资本。

佛头寺的壁画踉跄到今天也很不容易。上世纪后期的一次“破四旧”运动中,一群高呼革命口号的人们从城里杀到乡间来,见旧东西就砸。饲养员老人见势不妙,赶紧用石灰泥浆将大殿的几面墙壁厚厚地满抹了一遍,躲过了那些人的视线,才侥幸留下这几墙600年的陈迹。

如今,两位老人已离世多年,饲养院在土地承包下户以后也分光了牲口,关门大吉。近些年,在国家的支持下又重修了佛头寺,成为了一处观光场所。

徜徉在大殿的壁画前,想起老人当年冒着风险保护壁画的胸怀和壮举,想起斜阳里、石阶上,老人眯着眼睛,抽着旱烟等待牲口们收工归来的情境,心生感动。这是两位普普通通的老人,因为普通,所以直接。没有那些阿谀媚上和追风逐利,才能率真处事,才能义无反顾地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才能在一片砸烂声中,勇敢地为我们留下这一角元代文明。

听一位老人说,当年那位戴着红袖标,尖声高喊“给我砸呀!”的头目,摘下袖标也是一肚子男盗女娼,背地里干了不少完全有悖于革命的事,不禁浮想翩翩。有的人,嘴上喊的和心里想的完全是两码事。有的人把自己年迈的母亲塞给养老院,连老人病重了回家回个年的哀求都坚决不允,却扯了横幅,穿了红马甲,背了照相机,满世界去寻找公益慈善事业做。与那位砸庙宇的假革命的虚诈邀名不是如出一辙吗?

记忆里寺上没有马,只有许多的驴和骡子。应该是马速度快而不耐久,在山区干活施展不开的缘故吧。马干活远远不及骡子。骡子既有马的高大体魄,强壮身体,又有驴的吃苦耐劳精神,很受乡亲们待见。后来,上中学学了几堂生物课后,忽然想到,寺上应该是有马的,不然,那骡子又是哪里来的呢?

寺上牛很少,记忆里好像只有一头,在一次外出干活时不小心掉下悬崖摔死了。老饲养员眼圈红红的,拍着大腿骂人。那年月,能吃几块肉是一件既稀罕又奢华的事。资源匮乏,任何食材都是不能浪费的。队里把牛切成小块,一家一家给分了。两个老人都没有要。他俩不约而同地说自己不吃牛肉。接下来的两天里,熟牛肉的香味在村里淡淡飘起的时候,两位老人蹲坐在寺前的石阶上,一袋接一袋地抽了好多旱烟。

当初修建佛头寺定是举了全村之力的。那时的人们,一定想不到他们建造的是一座千年以后的国保文物,只是把对美好生活的希望和对佛的虔诚用心地汇进这一石一木、一砖一瓦。在他们心里,庙是他们的心灵庇护所,佛就是他们的保护神。生活不容易,相比起绚烂与奢华,淳朴的山民更需要那份静静的陪伴和守候,不离不弃。

千百年来,佛头寺默默地做到了。无论被砸、被砍、被焚、被毁,始终傲然挺立着,默默承受着这一切;无论被歌、被颂、被拜、被捧,始终谦谦蹲守着,淡淡地面对着这一切。

它出身不显赫,处地不显赫,事迹不显赫,建构也不显赫。因为太普通,它只能内心强大,舍此别无选择。即使在一千多岁以后有幸跻身国保,也依然内敛低调,朴实无华,刚正无言,宠辱不惊。

千年来,佛头寺之所以走进人们心里,成为了车当人生活中的元素,不是因为它高高在上,超然物外,而是因为它阅尽了千百年间风雨硝烟,见惯了数十万次炊烟袅袅,无论兵荒马乱,雨雪蝗灾,还是风调雨顺,四海升平,都默默地蹲守在人们身旁。人们感佩它的,更多的是这一份无言的守候、无声的陪伴。

一轮轮硝烟散去,能够存在已是奇迹。同时期的建筑,大多早已成为了砖头、瓦砾。佛头寺也只剩下了一座大殿。但这大殿却背靠佛爷垴,稳稳地蹲在土丘之上,恬淡地看着勤劳的人们春耕、夏种、秋收、冬藏,演绎出一场场人间喜剧。

佛头寺的淡然和超脱让人想起远方一位法号白隐的老禅师。老禅师德高望重,持戒很严。一次,一位年轻女子与别人产生了私情,产下一子。在父母的追问下,妄说是禅师的孩子。那父母怒气冲冲找上门来,百般辱骂,并把婴儿撇给了禅师。禅师静静地听完,淡淡地问:“是这样吗?”

之后的日子里,禅师抱着婴儿四处化缘乞讨,养活婴儿,受尽人们的唾骂、羞辱,不辩一言。

一年以后,那女子的父母终于知道了真相,惴惴不安地来到禅寺,向禅师忏悔,并请求把孩子抱回去。

白隐禅师听完,淡淡地说:“是这样吗?”把养得白白胖胖的婴儿还给了他们。

站在佛头寺大殿的高台上,想起那位淡淡的老禅师,心情豁然。

任何恩怨得失,成败荣辱,放在时光的坐标系里,以千年的岁月为横轴,无非一个难以辨认的小点,甚或连点都不曾留下一个。只淡淡的一句:“是这样吗?”心中已是别样洞天。

这份超脱,白隐大师做到了,佛头寺也做到了。

见惯了春月秋风,阅尽了人间冷暖,才修得如此淡泊洒脱,波澜不惊。而这份淡泊和洒脱的背后,是浓浓的人间烟火。

寺院西侧高崖下有几孔窑洞。早先应该是供住寺僧人居住和往来香客临时休息用的。到我记事的时候,已经一律成了大队的公产。其中的一孔窑洞特别大,能容下一二百人的样子。每次有县里的毛泽东思想说唱宣传队来说书,就在这个大窑洞里说,热闹非凡。

宣传队是清一色的盲人。每当来村的时候,都是排成一列,由一个眼睛好的人在前面领路,大家一个挨一个一手牵着前面人的后襟,一手划拉着探路的棍子进到村来。在过漳河木桥的时候,领路的人更会加倍小心,时不时地吆喝着大家小心脚下的话。河水滔滔。夕阳下,木桥上,一排人一个扶着一个翼翼前行的情景,至今还常常浮现在我脑海里。

姥姥善良,看到有盲人宣传队员来家里吃派饭,就会踮了小脚去邻家借了白面做给他们吃。姥姥心好,对这些盲人充满同情,从不许我在人家来吃饭时说出“瞎子”俩个字,怕伤了人家的面子。也从不允许做饭时往饭里放辣椒,怕他们看不见,吃呛着了。我知道有的人家欺负人家看不见,做饭时是故意要放辣椒的。

那时候年龄小,听说书只是听个热闹,唱词当时也听不太懂,现在就更是一句也记不起来了。倒是盲人们用的那神奇的组合乐器至今还清晰地留在记忆中,时而似乎还能叮叮咚咚、铿铿锵锵地从心底响起来。

制作这种乐器的人一定是一个民间高手。盲人们常用的几样乐器,锣啊、鼓啊、镲子啊、木鱼、梆子、铃铛什么的被全部奇妙地组合在一根半人多高的木柱上。每一样乐器都有一根绳儿牵过来,系在盲人的脚上或者手上。演出的时候,盲人坐在椅子上,一抬手,一种乐器响了,一顿脚,又是一种乐器。轻敲食指,木鱼声声,猛抬手腕,铃声一片。演出的主打乐器二胡的琴筒也是固定在木柱子上的。还有铁哨,嵌在与演员口腔齐平的位置,演出间,演员一探身就能含住哨子,吹出一片嘹亮。有了这样的神奇组合,一个盲人就是一支乐队,几个艺人就是一个乐团,加上那很接地气的方言演唱,直唱得高潮迭起,月明星稀。

几乎每一次我都是被舅舅背着或扛着离开寺上的。困得晕晕乎乎的,偶尔听到大殿里的牲口们打着响鼻,嚼着干草,想,怎么都还不知道睡呢?你们就不困吗?然后在舅舅背上或肩上沉沉睡去。再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

写不出多少高大上,就说说佛头寺的烟火,说说百姓心里的佛头寺吧。

其实,高大伟岸能有几多,平实入心的就是生活。

是不?

作者简介:赵斌录,古城上党公务员。喜读书、旅游、下棋。愿以手中笔绘天下苍生,愿以笔中情会文苑益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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