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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声与镜像】李东辉|祖坟

 新锐散文 2020-08-08


回声与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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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苦难才能体味幸福,遭受战争才能明了和平的意义。黄土之下,文化内涵应有回声,遗忘的精神可有镜像。探索与知晓一个地域的玄机,揭开那些不被人知的过去,在此上演的浪漫,挖掘刀光剑影的故事。

请用你的笔,写下这里,那里,镜像下的文化内涵和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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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坟


明万历25年(公元1597年),顺天府霸州一带爆发瘟疫。波及周左县邑。乡民百姓死于伤寒者难以计数。

这年冬腊月初的一天,顺天府辖属大城县西关,驶出一辆装饰精美,满带风尘的马车,沿官道向距县城西南不足十里的一个小村急奔而去。左右有五六个武士、随从模样之人骑马随车疾行,看那神情都是急切焦灼之态。行人匆忙让路,望着疾行的马车纷纷议论,猜想这车内之人绝非平民布衣,本县那些小官小吏也断不会有如此排场,定是京里来的大官。

人们猜的不错,车内之人确是一位大人物,官居兵部左侍郎。此次轻车简从,没有惊动沿途大小官吏,一是心内着急,惟恐那一套官场的繁文缛节耽误工夫,二是因为此行不是公干,只是奉旨回家探母。所以,他只带了三名护卫,两个随从,一路打马扬鞭,兼程赶路而回。

两个月前,侍郎接家人来报,得悉家母感染伤寒,病势沉重,恐不久于人世。老夫人想儿心切,盼能见上一面。侍郎接报后忧心如焚,寝食难安。想自己幼年丧母,全凭这位继母王氏把自己抚养成人,教他读书认字,以至才有他金榜得中。而今,年逾八旬的老母重病在身,怎么不让他牵肠挂肚!他再也不想重演当年未能在父亲临终前未能见上一面的悲剧了。

三十六年前,也就是明嘉靖40年(1561年)秋,他参加省里的乡试,顺利中举。正待他全力准备来年春天的会考时,父亲却病倒了。请郎中诊治,把过脉后,郎中把他叫到屋外,摇头叹息:病得不轻,恐难医治了。他内心焦急且犹豫,眼看2月京城会考日益临近,父亲却如此情状,自己该如何是好!深明大意的父亲自知病入膏肓,却是硬生生把儿子赶出门外,逼他上了进京赶考之路。想是父亲之举感动了神灵,抑或是他念着父亲望子成龙的心愿从而愈加发奋,居然考中三甲第192名。然而,父亲却没熬到儿子荣归故里那一天。在他到家前半个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此番得知继母病重,他忙奏请万历皇上,请求皇上恩准他回家探母。这位以昏庸、荒唐著称于世的万历皇上也有偶尔明白的时候,他念自己的臣下一片孝心,按照大明礼制,准其回家探母,并赐老夫人玉如意一对。

侍郎赶回家,垂危老母自是欢喜,然终是年迈体衰,病入膏肓。尽管侍郎请了许多名医郎中,给老人诊治,自己亲手煎汤熬药,侍奉床前,怎奈药医得了病,医不了命。几天后,老夫人还是撒手人寰,上了黄泉路。

侍郎悲痛自不必说,更令人痛心的是,在他为老母发丧守孝期间,因悲痛过度,耗损精力过甚,不幸也身染伤寒。回家后不足五个月,万历26年四月二日(1598),这位在镇守辽东边关战斗中屡立战功、智勇超人的英才,不曾想竟被伤寒夺去了生命。享年73岁。

侍郎客死故里的噩耗传回京城,万历皇帝大为痛惋。为表皇恩浩荡,抚恤忠良,按朝廷制律,下旨在其家乡子牙河北划出近百亩土地为其营造坟茔。其规模之大,气势之宏伟,实乃本县亘古未有。坟中所立石牌坊、石虎、石马、石人、供桌和皇上的诰赠碑、祭器等均用房山青石雕刻而成。自此,这座颇具规模的墓地成为本县一景。这坟地的主人便是我的祖先李松。

四百多年来,关于“李都堂”和他那颇具规模的坟地,续演着两条截然相反的文化走向——我家的祖坟由初建时气势卓然一方到人皆敬仰的兴隆之地,再到逐渐冷落、萧条、衰败、荒凉,直到文革期间被彻底砸烂。一座很有历史文化价值的古迹,只剩下累累坟丘,碎石遍地;而关于李松其人的生平故事,则在这几百年演化之中,完成了中国文化善于把人升格为神的典范过程。

据李松同年,曾任吏部尚书的杨俊民为其撰写的墓志铭记载:明嘉靖4年(1525年)11月1日,李松生于大城县东陈村一个耕读之家。祖父李祥。父亲李淮,母亲缴氏。李松字子节,别号小峰。

李氏家族是明永乐年间从山西洪洞县迁居此地的,至李松时,已是六世。李家祖辈勤劳本分,日子过得倒也殷实。到李淮时,合家供学,以岁贡身份步入仕途,任河南开封府鄢陵县主簿(正九品)。

李松自幼天资聪颖,二三岁时便识字。三岁时,生母病逝。好在继母王氏心地善良,对他百般疼爱,照顾周到。他的父亲是他的启蒙老师——“取诸庭训,无他师。稍长,籍诸生有声”(李松墓志)。李松少年英才,年纪轻轻就考为秀才。三十岁前,李松为照顾家庭,并未急于参加乡试。

嘉靖40年(1561年)秋,李松参加乡试,中为举人。嘉靖41年(1562年)2月,李松参加会试,取为贡士;3月,参加廷试,为三甲第192名,“赐同进士出身”。那一年,共录取进士299名;那一年,他37岁。

录为进士的李松,头带乌纱帽式巾,身穿蓝罗袍,着青色带革靴,手持槐木笏,上殿晋见了嘉靖皇帝,由此又成为天子门生。随之按大明规定步入仕途。外放浙江湖州府归安县。可当他领毕差遣凭证,火速赶回家时,父亲已撒手人寰。

知县为一县之长。归安县是湖州府衙驻地,为富饶的鱼米之乡,属上等县。李松能任此职,足见朝廷对他的重视程度。初入官场的李松却出师不利。并非李松未尽职责或能力不济,他“持节甚苦,以爱惠得民心”(墓志),却在三年任满考核时几乎被评为不称职。

据旧县志载,浙江巡按考察所属官吏时,立清、廉、贪、酷四牌,令各官自审政绩。诸官齐奔清、廉二牌,唯李松独立酷牌之下,巡按惊问其故,李松说:卑职读过圣贤书,颇知自爱,贪赃枉法断不敢为,清廉是自己的本分;而归安豪绅势力强大,非严惩不能达其治,因此‘酷’字对我来说是有的。

李松任归安知县时,正值张居正大力推行“一条鞭法”税政改革。“一条鞭法”触动了权贵和大地主的利益。到任之初,当地豪绅极尽拉拢之能事,纷纷邀请李松过府饮宴。李松虽好饮,且海量,不醉不欢。可他心里清楚,不该喝的酒一滴也不沾。年轻气盛的李松大刀阔斧地推行“一条鞭法”,自然得罪了这些权贵,“媒蘖其短,赖直指庞公尚鹏力救之,得解,然竟坐此,左迁为邓州判官”(墓志)。

为李松开脱的庞尚鹏,南海人,嘉靖32年(1553年)进士。那年,他正任浙江按察使,也在推行“一条鞭法”。他是李松的“贵人”,否则,李松则要削职为民,也许仕途从此无望了。庞公在救下李松后,自己却遭到弹劾。是李松的同年杨俊民的父亲,时任吏部尚书的杨博保护下来。这段历史,若干年后杨俊民为李松撰墓志时记载下来,才留给后人李松豪饮的佳话。

李松降职邓州判官(从七品),应该说是一次人生磨练。或许河南比浙江少了一些权贵,或许是他成熟了,三年后再次考官时,李松被推为山东兖州府滕县知县。赴任途中,李松顺路拜谒了孔庙。他在《曲阜谒圣庙》诗写道:

仰圣心殊切,

今朝愿始酬。

宫墙高万仞,

洙泗汇群流。

嘉树形如盖,

清风夏已秋。

停骖聊憩息,

西北暮云浮。

又是三年,他“苦节如初”(墓志),在隆庆5年(1571年)秋考官时,李松被评为优等。第二年,擢为工部虞衡司主事(正六品)。虞衡司负责“山泽采捕、陶冶之事”,从帝王陵墓建造,到鸟兽皮革收购,无一不及,还负责军队的武器和设备生产管理等。李松对军队管理一定有过人之处。他在两年之中,先是从工部调到兵部,任兵部武选司主事,后又转到车驾司。武选司是负责全国各卫、所将士的选授、升调、奖赏等。车驾司是负责禁卫、仪仗、驿传、厩牧、卤薄等。在兵部,李松又得到提升,任车驾司员外郎(从五品)。

明万历2年(1574年),李松再次外放任职。这次,他没任地方职务,而是负责协调军队事务,为辽东都司兵备佥事(正五品)。都司俗称为省;辽东都司即今辽宁省(略有差异)。时辽东为明朝多事之秋的地方。早先,明朝敌人主要是北部的蒙古人鞑靼。著名将领戚继光镇守蓟门一线长城后,蒙古人在这一时期基本上没有扰边。而东北部的女真族却兴起,从极北疆土到铁岭、抚顺以东,名义为明朝管辖的建州卫。实则被各女真部落割据。这些女真部落以原始的管理方式,组织军队到辽东烧杀抢掳,造成辽东边境“城镇空虚”(墓志)。

李松去辽东时,已是“三面临敌。未邻敌的一面便是进入内陆的要塞山海关,宽不足60里。李松发现这一带地势险峻,于是“拓弘螺山为内陆,凿山筑边墙,遥接山海关,连亘八十余里”(墓志)。李松道:“此辽数世利也”(墓志),这道边墙的构筑,才让边人有了固志,一直利用到明朝末年,长达65年。

从万历2年至万历9年的八年间,李松先后任辽东都司兵备佥事(正五品),辽东都司兵备参议(从四品),辽东都司兵备副使(正四品),辽东都司兵备参政(从三品),直至升到辽东都司提刑按察司按察使(正三品),为都察院派驻地方常驻最高监察大员,辽东都司布政司右布政使(正三品),为一省民政、财政长官。

明万历10年(1582年)。李松任辽东巡抚。这一年,李松57岁。明前期,巡抚属中央派到地方的巡查安抚官员,并非地方长官。明宣宗宣德二年(1427年)以后,由于地方动乱,明廷开始常设巡抚之职,并以省为管辖单位。以后巡抚权力不断扩大,不仅掌政,而且掌军,实际上成为地方军政首长,但中央官性质未变,必须每年8月上京汇报地方军政事务。

李松在辽东巡抚的官职全称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地方赞理军务(正三品)。李松总揽辽东全省的军、民、刑、政,故同品级的布政使、按察使均听其节制;军队总兵以下的官员也要受其节制。在民间,巡抚又被称为都堂。李松“李都堂”称呼就源自于此。

万历10年2月,李松利用女真北关清佳砮、杨吉砮素与南关女真部落之间的仇隙,设计诱出盘踞在深山的清佳、杨吉砮的武装军队,“巡抚李松使备御霍九皋许之贡市。清佳、杨吉卒二千余骑诣镇北关(今昌图东)谒。……梁闻炮,急出塞,击其留骑,斩首千五百奇。”(《明史·李成梁传》)。李成梁为辽东总兵,有武功,还善谋略,与女真军队交战,每每获大胜,是与戚继光齐名的将领。这次李成梁是准备迎击女真炒花部落扰边行动,巧遇李松与清佳 砮、杨吉 砮部交战。清佳 砮部是女真十大部落之一,李成梁与之交战十年未果,这次顺手拣了个便宜。

在辽东,李松与李成梁还打了几个漂亮仗。万历“十三年二月,李松因功又加兵部右侍郎之衔,但仍为辽东巡抚。此间,李松曾写就《逾塞》诗一首:

乱山高下路西东,

霜醉寒林倚壁红。

歇马独怀南渡事,

沉吟松竹撼秋风。

诗的末句是借用南宋抗金名将岳飞的“半山松竹撼秋风”之语。那一刻,李松一定想起四百六十年前的历史,北宋的皇帝徽宗赵佶、钦宗赵桓就是被女真的先祖金人所掳坐井观天的。李松在为大明王朝的命运担心。

明万历14年,李松任兵部左侍郎。这一年,李松61岁。李松任兵部左侍郎长达十二年有余。左侍郎是尚书的副职。侍郎分左右,左为上。据明史载,李松逝后,兵部十余年中竟无侍郎。杨俊民在其墓志中写到:“原公守辽最大,公去辽,辽益坐困。夫辽为京师左臂,国家倚为安危。疆场之事,安得文武才如公者其人而久任用之,其明效可睹已。” 

从我刚刚记事时起,爷爷就给我讲他从他爷爷那里听来的关于先祖李松的故事。爷爷说,李松不是凡人,是天上星宿下凡,连大鬼儿、小鬼儿都怕他的。当地人都知道这样一个故事:

李松小的时候,他父亲李淮还在河南为官,常年不能回家。母亲在家侍奉公婆,加之妇道人家,出门不便,李松每天都是一个人去县城念书。他家离县城八里,尽管先生非常喜欢李松,总是提前给他布置作业,以便让他在天黑前能赶回家。可天有季节管着,昼夜长短不一,冬天日短,往往做完作业天就黑了。教书先生留他住下,李松总是笑着说“先生放心,我不怕走夜路的。”

一天,李松做完作业,天又黑了。跟往常一样,他向先生行鞠躬礼后夹起书包就往外奔。先生见他走得急,以为他胆小了,便尾随其后护着他。只见李松一出南门,便有两盏灯笼在他的左右照着亮,李松走得快,那灯笼也跟得快,李松走得慢,那灯笼也跟着慢下来。先生只见李松和两盏灯笼在行走,并不见其他人,以为眼花了,揉了又揉,可还是看不到其他人影,便又好奇地跟了二里地。一过凤凰庄,就见李松挥舞两臂,谈笑风生:“小鬼,小鬼,好大的头!”有人应答道:“都堂,都堂,好大的胆!”先生不明白李松和谁说话,何人又跟李松说话,正想着,又听李松说“小鬼,你要不听本都堂的话,本都堂开你到辽阳。辽阳不留,再回本处。”就听小鬼哀求道:“好都堂,我们何时不听话了,只是都堂再弹小的头时轻一点。小的脑袋都被弹肿了。”先生这才明白,李松左右的灯笼是小鬼们为他提着的,怪不得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呢。先生吓得半死,打此再不用护送李松回家了。

预知了学生的前途,先生对李松更是另眼相看,着力培养。话说某年初夏,一个夜晚,教书先生做了个梦。梦里,县城北的城隍庙神可怜兮兮地找来了,诉苦道:“小神请求先生,别再叫小神照看您学生的雪球了。”先生梦醒,心想,城隍爷是本邑最大的神,掌管全城百姓安危,何人竟敢耍笑他?细想,定是李松干的“好事”。

第二天,先生问李松。李松不解其详,说最近没干什么调皮的事呀,哪有什么错啊……先生跟他说了梦中之事,李松恍然大悟:“呀!是这事啊!我还真忘了。”他跑去城隍庙,取回一个拳头大小的雪球。

原来,上年冬里,一个雪后天,李松邀了刘大受几个同学一块到城隍庙里玩耍,他们打雪仗、堆雪人,玩耍的不亦乐乎。他们走进大殿,但见城隍庙神威严的面孔正看着他们,唬的几个同学直往后藏。刘大受说:“李松,你胆子大,敢上去摸摸他吗?”李松说:“这有什么不敢的。”他从殿外攥了一个雪球,爬上神坛,摸了城隍神的脸,又把雪球放在城隍神齐胸微合的手掌上。李松对城隍神说:“本都堂命你好生看着。要是化了,罚你到辽阳为神。辽阳不住,再回本处。”

城隍神怕李松,就日夜小心看护雪球。冬天过去了,李松没来;春天过去了,李松还没来。这下可苦了城隍神,“这雪球要是化了,自己岂不要去冰天雪地的辽阳了。”

起初,城隍神叫来小鬼,用搧扇子给雪球降温,夏季到了,天一天比一天热,小鬼都累趴下了。把个城隍神急出泪来,只好给李松先生托梦求情了。

当地人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某日晚间,万历皇帝闲来无事,围着大殿瞎转。走着走着,忽觉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没人,再走,脚步声又起,万历皇帝心虚了,壮了壮胆,问道:“何人朝靴响亮?”就听有人应答“二弟云长”万历皇帝一听,乐了,心想:他是关云长,那我就是“桃园三结义”的大哥刘备了。心念及此,又跟了一句“三弟何在?”“镇守辽阳。”万历皇上一想,辽阳的都堂是李松,更乐了:我朝中有关云长神灵保佑,东北边境有张飞转世的李松把关,大明帝国不是铁桶一个了吗。又一想,“三弟”李松也是多年没进京相见了,何不叫他来一块儿痛痛快快吃回酒,叙叙情……于是马上传旨调李都堂进京。

有句俗语:文官怕选,武将怕调。被选的文官,被调的武将,大都是因为皇上对此人起了戒心欲杀之。李松一听皇上连夜调他进京,自忖不妙,心想,与其进京被皇帝弄死,何不自我了断,也能保住一大群跟随自己多年出生入死的将士……心下一窄,便把个金元宝吞进肚中。皇上一听“三弟”吞金而亡,叹息了一句,“唉,三弟是没福之人。”念其镇守辽阳劳苦功高,便大大破例厚葬了李松。

爷爷曾是一脸庄重地告诉我,建墓之初,每到夜晚李都堂墓地里的石虎、石羊、石马以及石人都活了,,整夜马蹄得得,甲胄之声不绝于耳。这是李松的部下侍从给他的阴宅巡逻守夜还相传,每到初一、十五夜间,那些驮石碑的王八便跟着石虎、石马、石人一块到墓南的大坑里找水喝,其中一个王八爬的慢,因此黎明鸡一叫,它便爬下不走了。所以,直到今天,距李松墓地正南方百米左右,还躺着块王八驮石碑呢。

其实,类似我祖先之类的传说,在我们的文化遗存里实在算不得稀奇。从“姜子牙封神斩将”到“南朝四百八十寺”,无论你走遍神州的哪一个角落,都会有神台寺院供你拜谒,有各路神仙令你肃然。

一个人一旦出类拔萃,成为人物,就必然被世人关注。于是,各种探究,揣测,臆造就像一把无形大笔,把各种色彩涂料一层层刷将上去,由传奇而神秘,由神秘而神化。就这样,一个肉体凡胎的自然人就被这样一种奇异的民族心态供上庙殿神位。中国的神,大都由人升格而成,都可从历史的进程中寻到他们留在尘世间的一行足迹。人是真实的,神是玄奥的,由人即神,真实与神秘就这样不可思议地交融在一起,实在不能不说,这是我们这个民族文化的奇妙至极。然而神是怎么造出来的?是我们这个民族保留了太多的人类早期文明(史前文明)神秘文化的特质,还是一种敬畏心使然?这样的一种喜欢造神的民族心态,到底给了我们这个民族怎样的心理暗示和行为影响?我们民族历史上一次次大悲剧、大苦难的发生是否跟这样一种文化特质有着某种内在的必然联系?所有这些问题,确实值得我们好好的思考一番。

曾写过一篇题为《御碑》的短篇小说,讲的是文革期间,村里一个在县立中学念书的红卫兵“小闯将”带领一群造反派回村破“四旧”,捣毁祖坟的故事。这篇小说就是取材于我家祖坟在文革中遭劫的真实事件。

从明万历27年(1599年)李松墓地建成到上世纪60年代中期,四百多年间,除了光阴岁月留给它的沧桑与古朴,使其透出历史的厚重和一个家族曾经的荣耀,李松的陵园没有大的改变。

初秋时节,我又一次沿着战国燕南长城堤西行。过了杨堤村向北,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找到那条数百米东西向的土路。这条土路两侧被青纱帐装饰得如一条胡同,长长的,幽幽的。“胡同”里生长着一簇簇的马兰草,路边有,路中间也有。无数次人踩、马踏、车碾,马兰草依然不屈地生长着,如剑,又如挥舞的花束。这个时节不是马兰花开的时候。她的花期在清明前后,那时她庄洁素雅、暗香浮动不知告慰了多少祭奠和被祭奠的人。

马兰草尽的地方,路南侧有神道碑一块。碑高约4米,宽96公分,厚26公分,为龟趺螭额。上书“明诰赠通议大夫兵部左侍郎李公神道”字样。

神道碑往北约二百步,东西向约四十步的地方,就是明朝万历年间兵部左侍郎李松的陵园了。先是一座气势宏伟,刻有浮雕图案的石牌坊。牌坊横额有“司马宁园”四个大字。万历皇帝朱翊钧御笔亲书。石牌坊门前,有石狮一对、望柱一对。穿过石牌坊,由南往北分别是:武将一对、石虎2对、石羊2对、石马2对、文官一对、棂星门、诰赠碑4块。再向北二百步,便是李氏家族的祖茔了。旧时,园子古木参天,华盖蔽日,松柏直径都在半尺以上,杜木树直径一尺有余。

石牌坊门前两侧石狮为立式,高1.75米。传说狮是守园的灵兽。望柱高约6米。上有朝天吼的兽物,即民间传说的望天猴。前石牌坊面阔三间,四柱,宽约9米,高约4米。柱石上雕有狮子、配西番莲、菊花等精美图案。

武将石像生为抚剑造型,高约2.5米,肩宽90公分。虎石像生为蹲式造型,高约1.5米。羊石像生为卧式造型,高约0.7米,长约2米。马石像生为卧式造型,高约1.3米,长约3.5米。文官石像生为捧笏造型,高约2.4米,肩宽84公分。

棂星门为单开间,高约3米,宽约3.5米,活动门。夹柱石上雕刻着响鼓,配以花枝图案。横梁书有“司马宁园”字样。

诰赠碑分大小两种规格(各2块),大的高3.88米,宽90公分,厚23公分;小的高约3.6米,宽约80公分,厚约20公分。

司马宁园石像生总计18个(不含前石牌坊夹柱上的8个石狮)。每个石像生基本用整石琢成,对称式分列神道两侧。好个风光的司马宁园!其精美程度,据县城西关村人、清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刘思源老先生讲,除了北京十三陵,这是他大江南北所见过最好的石刻了。

美哉,司马宁园石刻艺术! 

上述文字是大城县史志专家,学兄杨馨远先生对李松陵园的生动描写。他用精准的文字给我们复原了“司马宁园”当年的风光。(至于一个三品官员为何享有大大超出明朝典制规定的礼遇,馨远兄另有学术文章加以论述)。

如果说上述文字给我们的阅读感受是愉悦的,明朗的,足以引发我们对历史的幽思和一个家族的怀想,那么,下面这段文字就显得沉重而黯然了。

又是一个秋风萧瑟,草木凋零的时节,为了核实一处史料记载的真伪,我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沿着那条熟悉的乡间土路,再一次拜访“司马宁园”。接近神道碑时,我心下一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见那完整平滑的石碑硬生生断为两截,龟趺的首已不知去向,残碑和碑额叠在一处,周围是没膝杂乱的荒草,看上去好不凄凉。

上次来的时候,那神道碑还是完好无损的,它斜靠在龟趺座上,常有村童来这里玩耍,这通石碑是他们上好的滑梯。短短一年有余,神道碑竟遭此厄运,究竟何故?又是何人所为?

从李松神道碑向北,穿过落寞杂乱的打谷场、葵花地,枣树林,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大大小小的青石石刻。这些刻着精美图案的石头,或苔鲜掩面,或半掩杂草之中,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数数,有二三十块。这就是李松的司马宁园前石牌坊遗址。站在宽1米长2.8米高60公分的青石基座上,向北眺望,是两株酸枣树,每株树围足有70公分;树冠有40余平方米。树下野草尺高,秋风吹过,荒草摇曳中隐约有“兽物”不甘寂寞地往上“窜”。那是宁园里的虎、羊和马的头。当然它们既不咬人也不会跑。它们个个有四百余岁了。这些雕刻精美,栩栩如生的石像生不仅伤痕累累,而且身首异处。神道西侧怎么又少了两只羊?一阵秋风吹过,才看到仆伏或仰身的文官武将石像生,他们同样是身首分离。似乎又少了个文官身影。

我举起相机,想为这片残园留下几张照片。突然,一位八十有余、上身赤膊的老汉问道:干什的?他的语气和眼神充满了敌意。我说在写有关李松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文章,要配几张石刻照片……老人家并没有听懂我的话。眼神中仍然充满敌意。尴尬之际,枣林中有个汉子说:“他不是坏人。他照相有用。”声音很熟,待他出来时才认出是同一个单位的老李。老李两年前离岗休息的,他是李松的后裔。问怎么这么巧,在这碰上了。他说每天都要到宁园转上几圈,今年春上,又有两只石羊被盗了。我对这两位“守护神”很崇敬。是啊,司马宁园不能再遭一星点的破坏了,这是古郡仅存可资炫耀的石刻群了。

虽说不出馨远兄这篇文章写于何时,但我敢确定,必是在1967年之后。

那年夏天,一个燥热的中午,村里突然闯进一伙十八、九岁,身穿绿军装,臂戴红袖标的红卫兵造反队,他们是从县城赶来的。领路的就是我村那位本家叔叔。当时,他正在县中学读高一。眼看着学校里不少人每天都弄出点造反夺权的花样儿,他也极想出一次风头,风光一回,可他一时又想不出一个能使他一鸣惊人的好去处。一天,他回家向他爷爷、奶奶宣讲“老三篇”,宣讲“老三篇”还不是主要目的,主要目的是跟老人家要几块钱花。

李松陵园是从县城回村的必经之路。当他路过自家祖坟时,看到正有两个人用宣纸拓印四块诰赠碑的碑文。这两个人一个年轻,一个年老,年轻的是我父亲,年老的是村里一位本家爷爷。早年间,他读过几年私塾,是村里少有的几个文化人。

正当父亲和老先生往最后一块石碑上贴宣纸时,我那位叔叔一步上前,怒声呵斥老先生,说他这样做是维护“四旧”,是对抗文革的保皇派。老先生被这位胳膊上带着“红卫兵”袖标的“小闯将”吓懵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转头望向父亲。此刻,父亲正紧握双拳,怒目而视着他这位本家兄弟。这位“小闯将”大概也知道挨揍也疼,就没敢造次,转身走了。

不想,他返校后的第三天,就领着一群手拿铁锤、绳索、锹镐的红卫兵造反队张牙舞爪、杀气腾腾地进村破“四旧”来了。

半天一夜乌烟瘴气、天昏地暗的折腾之后,一座建制完美,布局得当,凝聚古代传统石雕艺术精华,记载着一个家族辉煌历史的古墓,顿然间面目全非。一座座坟茔,被一把把疯狂的铁锹挖开了,累累白骨在阳光下闪着惨白的光,高大庄严的石牌坊被拉倒在地,断为数截,精雕细刻而成的石人、石马也是伸手易触。偌大的陵园一夜间被糟蹋的遍地狼藉、面目全非。唯有那幸免于难的一株株高大的松柏树,默默地耸立着。粗大树干的裂痕处,缓慢地往外浸着松香油,恰似历史老人面对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一群被疯狂烧尽了思想与人性的政治怪物涌出无奈而忧伤的眼泪!

是的,战争固然可怕,然而,丧失理性的政治狂热所聚集的破坏力与残忍度丝毫不亚于战争带来的灾难与伤害。因为这样的政治狂热是没有规则,没有法度,没有良知,而又是在光天化日下完成的一场肆无忌惮又理直气壮的公然施暴。导致这样一场浩劫的根源就在于一种可怕的愚昧和整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我家祖先李松由一个肉体凡胎的人被一种善于造神的民族心理塑造成天上的星宿;而承载着历史,颇具文化艺术价值的陵园却在一夜间被捣毁砸烂,两种情状看似相反,实乃同一种文化心里特质使然。

需要说明的是:曾让我那位本家叔叔出尽风头的“司马宁园”被毁了,可那四块石碑却躲过了一劫。事发的前一天夜里,有人偷偷将石碑埋入了地下。

 光阴荏苒,岁月如流。四十多年过去了,古老的传说还在一代一代地延续。夏夜里星空下,我的儿子又坐在那棵老槐树下,听他的爷爷给他讲老祖先的故事。

四十年的风霜雨雪,祖坟愈加破败,荒凉了。参天的苍松翠柏不见了,不知变成了谁家的桌椅板凳,散落在坟地里的七零八落的石雕残块,也有大部分被村人砸成碎石子,弄回家做了建房的材料。祖坟完完全全成了一片苍凉的废墟。只有在每年的清明节,这里才隐约透出一丝久远的遗韵和令人感动的温馨。

前年清明节, 一群操外地口音的人,几经辗转找到父亲,他们自称是明朝兵部侍郎李松的后代,是从天津静海大王庄赶来认祖归宗,给祖先扫墓来的。这些年,常有流落到异地他乡的人陆续回到令他们魂牵梦绕的地方,有的甚至是从东南亚地区和大洋彼岸的加拿大来的。尽管这里的景况与他们从祖辈,父辈那里听来的大相径庭,但他们还是满心虔诚地跪拜在那个最大的坟丘前,焚香化纸,祈祷祖宗保佑子孙康宁兴旺,岁岁平安。尽管满目的凄凉,记载着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尽管这里已是废墟,但他们依然在深深地眷恋着这块神奇而多难的土地——这里是他们生命的根!

父亲带着从大王庄赶来认祖归宗的亲人去了祖坟,给他们讲述了祖坟的种种遭际。末了,他把四张碑文拓贴送给带队而来的族长,留作纪念。父亲没告诉任何人,那四块御赐石碑还在。它们是被父亲和那位已经过世的老先生,在红卫兵造反队进村前一天夜里在原地挖坑埋入了地下,直到现在仍安然无损地躺在那里。

2008年春末,一块小石碑立在“司马宁园”棂星门遗址处,上面刻着两行字——“李松墓(明代)  河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附注:大城县史志专家,学兄杨馨远先生为本文写作提供了许多资料。谢过馨远兄!

2010年秋完稿,最后修订于2012年夏末

本文收入《大帝的守望》一书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李东辉,大学毕业后不久因病导致双目失明,此后开始文学创作,发表小说、散文三百多篇,百余万字。出版个人作品集两部。曾获首届中国盲人优秀文学二等奖,河北省散文大赛第一名,首届“浩然文学奖”二等奖,四次获得“廊坊市文艺繁荣奖”,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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