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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专栏】 鄢东良|​呓语城隍庙

 新锐散文 2020-08-08


作家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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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为心声。每当我趟过某一段奔腾的生活之河时,那水中激起的每一朵浪花,都会让我感到兴奋无比。我采撷了她的千姿百态,我录下了她的叮咚之声,同时把我的思索融入到了那条永远不会断流的历史之河。

呓语城隍庙

记不得我已轮回几次,好像大概可能也许是九九八十一次吧,我自己暂且这样认定的。牛羊猪狗官家布衣郎中驿者,都附着过我的那条命。

无论为人为牲,我的双眼总罩着厚厚一层云翳。那是如果健在,已有四千八百多岁的父亲,在我八岁时打在我头上重重的一记巴掌后,落下的后遗症。从那年起,我看任何物件总是影影绰绰柳昏花螟的。

又到已亥年五月十一日,是我无论轮回再多次也忘不了的儿时伙伴若恭的诞辰吉日。我一大早就沐浴更衣,前往他住的日月山上那座庙宇为他祝寿。

尽管若恭端坐在金碧辉煌的高台之上,峨冠博带、傲睨一切。但在香火客稍不留神时,还是对我点了点头,眨了眨眼,须臾之间又化回了威肃的仪表。他只能这样。

和我同样轮回了九九八十一次的若恭,命运却与我截然有悖。若恭的太太太祖母可疼惜他了,那个月色褪尽晨曦初华的早晨,若恭呱呱降生入世,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就亲手为他佩戴了一块用夭桃木精雕的护身符,别人家只用朱砂画在纸上往墙上贴贴,他家是富贵门庭,自然不同。

那时,我和若恭总是形影不离,他瞒着大人溜出家门找我到街路和城外河边玩耍。每每看到若恭脖颈上挂着的枣红色符牌,我是既羡慕又自卑。

若恭的命运确实比我好了不知多少倍的,譬如唐朝初年他投胎官宦世家,二十出头便坐上了山西运城刺史金交椅;宋元明清时,他又一次次官袍加身,风光无限。特别是宋绍兴元年刚过,进士出身的他被朝廷封为正三品翰林侍读学士,就是那种为朝廷起草重要文书的官。

我那会儿只是穷乡僻壤中的一位私塾先生,日夜为斗米微酬呕心沥血,还有眼疾折磨,看书本总是顶着鼻尖。

我好几次在月朗星疏之夜动念,想到京师拜见这位儿时伙伴,欲求得适合我的一官半职,总比当穷教书匠强百十倍的,兴许还能治好眼病。念起很快念落,即使若恭会荐举我,但我这半残人朝廷又怎肯录用?自卑很快把我打回现实。

我是听人说的,若恭在元朝和明清也当过九次地方官八次武将军。

当父母官时他勤勉理政、夙兴夜寐、清廉公正、爱民如子。他疏浚河道、垦植荒地。求雨、祈晴、禳灾、还愿,事无巨细他都亲临亲为。他除赋减税他微服私访究察民情。每至一地他都有青天大老爷的美誉。

他当武将军镇守潍坊、鹤岗、苏州、金华时,剪恶除凶、护国保邦。他一马当先、勇入虎穴、视死如归、英猛无比。那些他驻守过的地方都有树碑立传,还有赞美他的民谣传唱。

后人甚至把若恭比为战国的白起、汉代的纪信、宋朝的岳飞、元朝的郭侃、明朝的徐达、清朝的左宗棠。在百姓眼里,若恭早已不是凡人俗夫。

我尽管面目百变,双眼有疾,但耳朵没变,听力不差,仍能够在乡野和市井坊间听到他的讯息。无论在大江南北还是长城内外,都有他的显赫归宿,为他而建造的巍峨宏大的城隍庙一座连着一座。

若恭早已是神祗,是天神。他真的要感激太太太祖母挂在他裸身上的那块夭桃木护身符,让他好运不停,机遇多多,总能从阳间的官一次次转任阴间的官,无论文武,官阶总是高出阳间之官半级。

连那位曾经是放牛娃后来当上大明开国皇帝的朱元璋,也深谙天下臣民对神鬼的敬畏。敬畏之余,就想到了用城隍神“监察民之善恶而祸福之”,达到“益人伦厚风俗”,威慑治理天下的目的。

我听说朱元璋在洪武元年平定天下的第一日就颁下昭书,府、州、县一律要重修重建城隍庙。城隍庙一夜之间地位陡升,成为中国惟一由皇帝钦定,在县级以上城市必须修建的庙宇。

我愈发感到自己的卑微渺小了,双眼里的云翳也愈来愈厚,厚到看物件若隐若现,乍明乍灭。我每次死后要么成为荒漠孤魂,要么化为在空气中很快飘逝的尘粒,连落脚处在哪儿自己也不知晓。比起若恭的神圣和神秘来,我犹如草芥一文不值。

若恭总是鸿运当头,因了他当过阁僚谋臣,铠甲英雄。天下的大事好事美事难事好象都让这些风流人物做完了。难怪明太祖们要把若恭们从民间俗神收编成为城隍官老爷,让他们主宰生人、亡灵、水旱、瘟疫还有对官民的赏善罚恶。真是包罗自然天象、民情百态,无所不能,无所不及。

回头看看,我在九九八十一次的轮回中,经常无名无姓,经常缺少配偶,过着鳏夫独居的家庭生活。而若恭不仅有名有姓,而且总是艳福不浅,没有尝到过鳏公的孤独难熬滋味。

其实到了明代后我便得知,每一地的百姓都很为他的婚姻操心。大家不仅热心地为他保媒,迎娶进一位又一位明眸皓齿的漂亮老婆,还在每座城隍庙里增设一间城隍夫人的专门卧室。每每想到若恭与美人夜夜行鱼水之欢之事的情景,每每听说若恭圆满家庭又添了英俊的少爷和窈窕的小姐,我总忍不住垂涎三尺,向往不已。

我很久以来认为若恭的神祗生活一定会布帆无恙径情直遂的,但在我九九八十一次轮回到江南这座唐朝设县的小县,成为城里一户当时人们叫“干部”的家庭子女中的老大后,竟让我为他的命悬一线或者说生死存亡整整担忧了好些年头。

还是让我慢慢向你道来吧。世上真有殊途同归、有缘千里来相会这种事情的。开始时让我惊诧的是最后在云南昭通、临沧两地做了八年县令的若恭(我真不清楚他到底为何被贬官云南),会来到这个小县再一次成为了城隍老爷的,阿弥陀佛,我们又可以经常见面了。

若恭曾托梦告诉我,在他七九六十三次轮回时,就诞生在与我一县的城郊一户还算富裕的人家里。他说他从小就聪慧过人,读书一目十行,博闻强识,不到十岁把四书五经啦唐诗宋词啦都背了个滚瓜烂熟,康熙四十八年上京城应试果然中了进士。若恭在云南那两地当父母官,像莲一般正直了不起,政绩卓著造福一方。

从云南告老还乡不久他就离世了。终于有这个江南小县里的一批绅士达人要求官府奏明朝廷,恳请皇帝降旨封他为籍地之城隍,奏呈很快被恩准了。不到两年,一座面积大过县衙一倍还多的城隍庙,就在县城上街西门头的那块风水宝地上傲然而起了。

我那时正在县城念“初中”,如今在我的脑海里还留着这座独特的砖木结构建筑的样子。它是那种很古老的歇山顶建筑,飞檐翘角,黛瓦粉墙,庄严肃穆。

要进入主大殿需穿越两道高大的圆拱门,还要经过一条幽深的长廊。主厅有八根硕大的红豆杉木圆柱子,看上去有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两边还有两个偌大天井,左手的天井生长着有好几百年树龄的柏树、腊梅和罗汉松,盘虬鳞皴露出沧桑龙钟之态。右手的天井生长有枇杷、夭桃和香泡树,也有了一二百年的年头。因为有阳光雨水抑或守庙人施以肥作,季节到时竟也黄红果实缀满一树。我虽嘴馋,但绝不敢起非份之想,况且从小眼力不逮,爬不得那老树,更怕报应。

那时这座城隍庙在婺州八府也算得上名声鹊起的,一年到头总是香客盈门香火极旺。这得归功于若恭在阴衙的勤勉和公正。

旧时每逢若恭诞辰之日,县令总会亲率一县民众代表举行祭祀活动,这是从宋代开始就被正式列入的国家祀典,我当年做私塾先生时就从《宋史·礼志八》里读到过。凡新官到任三日内,务必完成拜谒城隍神这件头等大事,否则神明的威力会使地方主官胆战心惊,坐不稳头把交椅,这是万万不可敷衍了事的事情。

每遇各个佳节,县衙还会鼓励百姓兴师动众地开展迎旱船、闹抬阁、舞狮子、游龙灯娱乐,若恭的画像也经常被人高高抬着招摇过市。而祈雨祈晴这类仪式,总是由地方最高行政长官亲自来主持完成。先要到城隍庙里焚香烛跪拜祷告,祷毕由众人抬上长八丈塑扎大苍龙一条和小泥龙七条,出大殿,大小龙皆为头东尾西。再由已斋三日的儿童八人,一律穿青色衣袍,在苍龙和小泥龙尾后雀跃舞蹈。

冥界的若恭真是法力无边处处显灵。记不清多少次祈雨祈晴,总会有雷神雨神和太阳公公赶来相助,行风行雨或拨云见日,恩泽庶民,恩泽土地。

人们感到庆幸,哪怕是这风这雨这日头姗姗来迟,也总把这大功记到若恭头上,在嘴里和心里喃喃自语,唔,这里从没有地震和大瘟疫爆发过,唔,这里十年中有九年五谷丰登和牲畜兴旺,这可都是城隍老爷在佑安啊。

真是天壤之别呀,想起我九九八十一次轮回那年的十岁生日,母亲连碗生日面都忘记给我吃,我就万分沮丧,偷偷哭了三天三夜。人家若恭城隍爷的生日还没到,早有热心人士奔波金华八县物色联络有名气的戏班。为他祝寿的大戏一演就是十天半月。唉,谁让我不是神祗若恭呢?

俗话说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俗话还说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

那年城隍庙大殿闯进一队手臂上箍着红颜色布条的年轻人后,若恭遭了噩运。那些年轻人手持铁锤铁棍,噼哩啪啦一阵穷打猛敲,瞬间把若恭的金粉雕像砸得七零八落面目皆非。还殃及到了正堂娘娘、东岳大帝、牵狗的二郎神、蓝脸握笔的文魁星、手握生死簿的阎王爷、手持令牌的判官、头戴方帽的华佗神医,还有那口有铭文饰的铜钟,那只方口立耳锥足大鼎,那面红漆羊皮大鼓,一对龙泉青瓷描花细颈瓶,还有在殿堂东侧立着的镂空雕饰的木框全身镜。

我还会想起我念上“高中”时,城隍庙已成了这个县的“第一中学分部”,有许多乡下来的同学在大殿里面住着,他们白天在学校本部读书自习,半夜才回这里睡觉。偌大的大厅里总是空旷旷的,只有抓老鼠的野猫偶尔呜叫几声,连一点生气都没有。

那些日子社会上闹着“保皇派”和“造反派”互不相让的尖锐争斗。我也差些卷入其中,还好我有天生弱视为推辞,老师和同学们也不太把我当回事。学校很快停课了,有天上午我要去城隍庙找要好同学阿旺。来到庙门前我努力看去,只见大门前有一团网状的物件阻挡着,一摸冰冷冰冷的,是铁丝网。我再用眼睛凑近大门,用弱弱的眼光认出了竖写的两排大字,好像是写着砸烂什么的口号文字。

后来我也曾多次路过城隍庙,白天里面有琴笛鼓钹声和唱戏声传出,很是喧哗亢亮。夜里的一次我还听到里面传出审讯鞭挞犯人的凄惨哭叫声,那种高一声低一声哀嚎的声音,就像城隍老爷拷打小鬼一般令人毛骨悚然,我立即转身逃离。

又过了几年,我已在一家“工厂”找到了可以领取一份薪水的“工作”。听闻上街城隍庙正在拆除,下班后忙赶着去瞧瞧。虽然里面早已没有了若恭的身影,早已有城里居民人等曾经入住。

即使是我有弱视的后遗症未愈,但在现场看到倒下来的厅柱、横梁、瓦片,总觉得有一闪一闪的光芒从地上迸溅反射过来,刺得双眼溢出泪水。有几只老鼠吱吱哀叫着不知从哪处旮旯慌张鱼贯而出,跳上我的脚背又忽悠不见了踪迹。

我还在心思忡忡地牵挂着若恭,他会为躲避这场突如其来的劫数去了哪里?对他的去向,市井里的传闻脚本很多。有人说他躲在了王家厅的神龛,有人说他藏进了刘姓祠堂的香火炉,有人说他遁进了荫福寺。有人说的更玄,说他匿入了某人的心里。这一躲一藏一遁一匿,无论如何都害苦了若恭。

还是把话说回到已亥年五月十一日若恭的生日,我去会见他这件事吧。

那天的日月山上大清早就人声鼎沸车水马龙起来。本来就只有很少停车位,偏偏开来了十几辆车身很长的奥迪a8L、宝马7系、雷克萨斯LS、悍马HL、奔驰G,一下把车位占去多半。害得那些小货车、摩托车、电瓶车、自行车只能歪七斜八地停放在了青草坡和小树林里。

惟独我是骑马去的,这年头骑马出行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竟也还有人把这种代步的牲口养得膘肥体壮鬃毛闪亮出租,租一天用不了多少银两,比烧汽油省钱,还环保。我骑着一袭红棕色毛的它,慢悠悠地来到造好才几年的城隍庙前的那块宽阔地面拴好马。我环顾四遭,山头弥漫着香烛和黄纸燃烧的灰蒙蒙烟雾。黑鸦鸦的香客里有人朝我咧着大嘴巴笑着,有人伸出手指冲我指指点点。笑我鹤立?笑我落伍?笑我傻逼?

反正我是骑着马上到日月山的,比你们更稀罕。

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自从爱上骑马,全身血脉贯通百病皆消,我千年以前遗留的眼疾能痊愈得如此神速,眼里的云翳不留丝毫,真是神马呀!

我竟然能看得清信众人群里那位少妇唇边的那颗乌黑的痣和秃发老者额顶的那六根新发。

十一

进得庙去,我一眼认出了笑容可掬的若恭,他又像从前那样峨冠博带威风凛凛地端坐在高台之上。他朝我点了点头又眨了眨眼,这是对我这个久违的儿时伙伴才会有的神态啊。

“你咋不开进口汽车上山呢?要骑一匹马来,难道不怕别人嘲笑?

“骑马能治我眼疾呢,从今往后,我都要骑马来见你的。

“又快半个世纪了,你在哪里度过的呢?

“唉,说来话长,还是不去回顾为好。

我俩问答完这些话,又有一群香客涌来跪拜在他的脚下。待我再朝若恭望去,他的官帽、他的脸膛、他的脖颈、他的官袍上的金粉已开始扑簌簌直往下掉,都快要落到我的头上。

我再定睛瞧去,只见他的官帽上的那对长翅已被拔去,他的额头有一个往外突突冒血的窟窿,脖颈上有四四一十六道黑紫的刀痕,官袍被撕成七七四十九瓣,褴褛不堪,狼狈不堪,活脱脱一幅自身难保的模样。

再见了若恭,我怎么忍心再见到你?

作者简介:鄢东良,1955年生。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农业银行作家协会会员、金华市作协会员。出版有散文集《石榴红》、诗集《牧天》。现定居浙江省武义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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