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作家专栏】甘茂华|读书与阅世

 新锐散文 2020-08-08


作家专栏

展示名家作品

推介优秀作者

请输入标题     abcdefg

我的写作,

不只是在告诉人关于这人间的美丽,而是在唤起一些沉睡着的美丽的心。

读书与阅世

——在宜昌市图书馆的讲座

非常感谢宜昌市作家协会和宜昌市图书馆,邀请我在这里为各位朋友作一个讲座。对我来说,这是一种荣幸。我自认为我是没有资格在这里作讲座的。第一,今天是个神圣的日子,世界读书日;第二,图书馆是知识的殿堂,我的学历是个大专生,实际上只有高中水平;第三,从事写作三十多年,写过小说、散文、评论、歌词,但一事无成,出了十几本书,能让人读下去的也就一两本。所以还敢冒着胆子接受邀请,只有一点比较自信,那就是从小到老都有一个习惯,爱读书,爱买书,爱藏书。看的书多了,说起话来不知天高地厚,胆子就大了。

每年的4月23日,是“世界读书日”。说起来这是一件好事,其实在我看来,全世界为读书而专门确定一个时间,并不是读书的光荣,反而是对现代人不读书的批评。它提醒我们,读书行为正在削弱、正在萎缩、正在沦落,因此需要一个专门的时间来加以纪念、加以提倡和保护。我今天讲座的题目是《读书与阅世》,这个题目是冯汉斌先生定的,我觉得大了点,但冯先生说,你就结合你个人的读书经历,谈点读书体会,说点人生感触,就完成任务了。照我理解,所谓读书与阅世,其实就是古人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是《红楼梦》说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读书使人进步,阅世可以增进人生的智慧,让我们更好地活着,看见光明,获得温暖。

我们这一代人,没有赶上好时候,没有系统读书,抓到什么读什么,红书、黄书、黑书都读过,胡子眉毛一把抓,囫囵吞枣,聊以充饥。其中原因不用我说,过来人都明白。所以我很欣赏陶渊明的读书境界:“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我从前住在恩施山区,那是个“老少边穷”的地方,整个县城只有一家书店,就在我家隔条马路的斜对面。我在柿子坝小学读书,每天放学后,就坐在书店地板上,看不要钱的书。到吃饭的时候,我妹妹隔街喊我一声,我就赶紧记住书的页码,以便第二天接着再看。书店有个营业员,女的,姓何,长得白白胖胖,两条长辫子搭到屁股上,很逗人看。她当时正跟我堂兄谈恋爱,对我特别关照,有了新书就推荐给我看,还把她私人的《西游记》借给我看。我在那个书店里看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书,给我的童年生活带来了很多快乐。虽然她和我堂兄没有谈成恋爱,但我至今还记得她的样子和爱心,记得那个书店,记得有个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

读一本好书,会使你受到一次无形的情操陶冶。有一位在中学教英文的老师告诉一个作者,她曾经给同学们读马丁·路德金的那篇著名演讲《我有一个梦》,很多同学都流泪了。这件事我听了也很感动。我记得我在恩施凤凰山读初中时,最让我感动的一本书,是苏联作家尼·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开始真以为是一本炼钢的书,后来别人告诉我,是一本革命的书。作者是一位瘫痪在床上而且双目失明的残疾人。我们这代人忘不了这位作家、这本书和书中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不仅喜欢读少年的保尔和中学生冬妮亚谈恋爱的那些章节,而且把书中那段有名的激励人生的话抄在笔记本上,背在心里:“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而已。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段名言和保尔的形象,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在人生路上不断地进取。在我们身边,也有这样的例子。宜都市陆城镇的女孩李玉洁,刚读小学就得了类风湿病,残酷的命运让她初二那年就因为瘫痪坐在了轮椅上。休学后,她天天以泪洗面,甚至想过轻生。后来,她无意翻起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扉页上写到“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给打败的”。这句话,让李玉洁豁然开朗。于是,李玉洁拿起笔来,一边读书,一边进行文学写作。从15岁开始,她发表了数百篇文章,获得了一个个征文大赛的获奖证书。2011年,李玉洁完成了自传体小说《梦想在110公分以上》。我曾经在2012年开车去她家里,给她送书,和她交谈,鼓励她继续创作,写出无愧人生的好作品来。

我读高中的地方叫黄家峁,那是当时恩施地区的最高学府,人才济济,校风严整。高中期间,我的读书范围扩大了,不光是中国古典名著,还读了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萧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川端康成的《雪国》,莫里哀的《喜剧六种》以及巴尔扎克的部分作品。特别是巴金先生的《家》《春》《秋》,在一个青年的心里激起了浪花。这些书极大地丰富了我的心灵和头脑,知道了要追求人间的真爱,追求光明,追求大美。我的朋友、武汉作家周翼南,在20世纪80年代初,曾经以编辑的身份访问巴金老人,他对巴金老人说:“谢谢您。”巴金老人问他:“谢什么?”他说:“您以优美的文笔翻译了很多屠格涅夫的作品——这些作品使我懂得了应该尊重女性。”巴金老人微笑了。从巴金的人格和作品中,周翼南体会到,“作家是什么呢?这问题可以有一千种回答。我以为,作家就是用笔来倾诉心灵感受的人,他的倾诉可以提高人们对世界、对生活、对自己的认识。”认识人、认识自己,这就是读书的重要目的。

读书确实可以帮助我们认识这个世界、认识人和人性。我读过一个短篇小说《画虎人》,说的是一个街头艺人,用彩笔在街上画老虎卖。他一边画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上山虎,下山虎,一只老虎一块五。你买猪,他买羊,不如买个老虎强。”有人给他两块钱买一只老虎,他把钱揣进口袋,提起笔来边画边说:“两块就两块,没有零钱给你找,再给你画两只小飞鸟。”刷、刷两笔,在老虎边上画了两只小麻雀。读完后我心里直笑,这个画虎人的形象在我眼前活了。这是个什么人呢?他有点文化,编起顺口溜来头头是道;他才思敏捷,善于应变,而且很幽默,搞笑;可是他又很狡猾,有点耍无赖,人家买的是老虎,哪里要买麻雀呢?想想我们周围,这样的人大有人在。著名作家方方写过一篇短文《孩子眼中的爱》,其中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个粮食仓库里有许多老鼠,它们每天要吃掉很多粮食,村民们决定把它们赶出仓库。他们采用的烟熏的方式,将老鼠熏出粮仓。这天,熏过烟后,村民们进粮仓看情况,发现许多老鼠都从大门跑掉了,但却有两只老鼠,一只拼命往墙角落跑,一只却拼命将它往大门方向拉。朝墙角跑,必定会被熏死,而大门方向才是生路。为什么那只老鼠要往墙角跑呢?一个村民观察仔细,发现这只朝墙角跑的老鼠双目失明。村民们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这只老鼠在救它瞎了眼睛的同类。于是大家有些感动,纷纷猜测它们是什么关系。有人说是夫妻关系,有人说是兄弟关系,有人说是恋爱关系,也有人说是母子关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是旁边一个孩子说了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怔住了。那孩子说,为什么一定要有关系呢?这个回答,让在场的所有人一起鼓起了巴掌。这真是一个好故事。这是一种大爱。它启示我们,在生活中遇到灾难的时候,我们应该用一种大爱的精神去拥抱全人类。

1966年,我高中毕业,全国大学停办,我们上山下乡,当知青。我在江西高安县清湖村下乡五年,又在山西长治市化家庄下乡一年,一共当了六年农民。即使在险恶的政治环境和艰辛的体力劳动中,我也没有放弃读书。如果一天没有书读,我就觉得没滋没味,白活了。我下乡时带了一个小木头箱子,里面装的是我平常积攒的书。每天晚上就着煤油灯,我都要读几页书,早晨起来照镜子,鼻孔边总有两团被油烟熏出的黑色。有个夏天,我在树荫下读马克·吐温的中短篇小说集,被大队民兵营长发现了。他一看书是美国人写的,就说是坏书,毒草,不准看,没收了。村里有个姓鄢的民办教师,家里有本茅盾的《子夜》,我找她借来偷偷地看完了。那时读书,真的是如饥似渴。下地劳动那么苦、那么累,读起书来还是乐在其中。我后来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人不仅要有物质生活,而且还要有精神生活,在一种特殊环境中,精神生活甚至比物质生活更能够营养身心。1974年,我进厂当工人,又带着那个小木头箱子,走进了山西省太行锯条厂。当然箱子里的书,比原来多了几本,但对爱读书的人来说,总是觉得书太少了。俗话说,事非经过不知难,书到用时方恨少,这话算是说到了家。

算起来是40年前的事了。在工厂里三班倒,下班之后苦于找不到书读,日夜不得安宁。有一天,我的好朋友李晓晨陪着我骑自行车去“五七干校”,找一位她认识的北京下放干部借书。我们顶着寒风来回骑车20多里,借到了一本法国作家斯丹达尔的长篇小说《红与黑》,规定一个星期后必须还书,还不准借给第三者,以防“流毒”扩散。我在简陋的工人宿舍抓紧时间读书,怕别人发现,用报纸包着书皮,读后就收藏在枕头套子里。读了《红与黑》,使我深受震撼。小说写一个出身低微的外省青年,有一定的聪明才智,在当地市长家中当家庭教师时,勾搭上主人的年青妻子;后来又在巴黎勾搭上一个贵族小姐。市长夫人出于嫉妒,写信给贵族小姐的家长,揭穿了他的丑行。他一怒之下,开枪打伤了市长夫人。法庭以预谋杀人的罪名判处他死刑。斯丹达尔塑造了一个在当时有深刻典型意义的人物形象于连·索累尔。小说的重要意义在于围绕于连的冒险行动,反映了当时法国社会各阶层、各方面的真实面貌,特别是有关于连参与上层贵族密谋的描写,充满了艺术魅力。我一下子就记住了于连这个人物。至今还仍然记得,在那个文化荒废的时代,在提心吊胆读书的日子里,《红与黑》是我读到的第一部让我震撼的长篇小说,我的心被它打开了一个洞,照进了一束光,使我忽然就觉得不再迷惘和绝望,只要有书读,生活就仿佛有了期待。

我在工厂期间开始写作,那时候读的书就更多了。正碰上改革开放,许多原来想看而没有看到的书都有卖的了。我把有限的工资拿出一部分来买书,不仅读,而且坚持做读书笔记;不仅从中体味人生,而且从中学习写作技巧。慢慢地,自己的鉴赏力提高了,文学写作也有了进步。整个80年代,人的解放是主旋律,这里包含了政治的解放,经济的解放,思想的解放,精神的解放,可能还有身体的解放。我们则是通过阅读,重新发现和认识了人的价值、人的尊严、人的存在的意义。记得当时有本书叫《人啊!人》,作者是上海作家戴厚英,其中就表达了作家对人的心灵世界的关注,也显示了文学从反映时代精神到张扬人的主体性的转变。纳博科夫、普鲁斯特、杜拉斯、卡夫卡、马尔克斯、福克纳等等新名字、新作品,如开闸放水,让人应接不暇。读书使我越来越充实,眼界越来越开阔,看人看事越来越透彻,发表的作品也越来越多。1979年9月,我的散文处女作《老顶山上访丁玲》在《山西文学》前身《汾水》杂志发表。同年12月,短篇小说《最美丽的》又在《汾水》发表,并被评为当年山西省优秀短篇小说二等奖。1980年,我被接纳为山西省作协会员。就这样,我从此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在我成长的道路上,读书给我打下了牢实的基础。尤其是许多良师益友的书,更是受益不浅,不仅教会了我作文,而且教会了我作人。

我的良师益友、著名作家韩石山,为我的第一本书写过序,他写过一本《徐志摩传》,2001年2月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由于书写得好,当年就加印第二版。他还被中央电视台“读书时间”请去做嘉宾,讲述这本书的写作过程。这本书让我明白许多做人,特别是做文化人的道理,骨气与学问,人格与责任,尤其是新文化人物的胸怀与气度,给人启迪和教益。比如书中说到林徽因、梁思成和金岳霖的关系,就是一个真实、有趣而又叫人思索爱情和人生的故事。

金岳霖是中国第一流的哲学家,解放前是清华大学的哲学教授,解放后当过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所长。大概是1932年夏天,也就是徐志摩死了没多久,有一天,梁思成从河北宝坻考察古建筑回来,林徽因哭丧着脸说:“思成,我痛苦极了,我现在同时爱上了两个人,我拿不定注意,不知道该怎样才好?”梁思成一听就知道出了什么事,知道林徽因爱上了金岳霖,想跟他分手又舍不得。这时候梁家住在北平东总布胡同,金岳霖就住在梁家后院。金岳霖喜欢林徽因,梁思成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林徽因喜欢金岳霖到了这个地步,听了妻子的话,梁思成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一面感到痛苦,一面又感到欣慰。欣慰的是妻子很坦诚,没有把他当成个傻丈夫。想了一夜,他把自己和金岳霖比了又比,觉得自己不如金岳霖,林徽因跟金岳霖结合会幸福的。第二天他跟林徽因说了自己的想法,同时说,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选择了老金,我祝你们永远幸福。当时两个人都哭了。林徽因把梁思成的话告诉了金岳霖,说梁思成说这个事情一切由我来决定,我要是喜欢你的话,他是可以离婚的。金岳霖说,思成能说这个话,可见他是真正的爱你,不愿你受一点点委屈,我不能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退出吧。从此以后,他们三个人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金岳霖总是住在林家后院或是隔壁,林徽因到了哪儿他就到哪儿。甚至抗战以后,林徽因和梁思成到了四川李庄,金岳霖在昆明西南联大,放了假以后就到李庄去了,就住在梁家。金岳霖此后终生未娶,一直到八十多岁去世,还是林徽因的两个儿女给他送终的。

我们想一想,如果你那个后院就住了一个喜欢你老婆的男人,你说你还不拿刀子把他给捅了?相比之下,我们就是农民,人家才是文化人。我们老是以农民的思想来考虑问题。比如说这事儿给了我们,我们就会想,要是我下地的时候,他不是就到了我家和我老婆怎么怎么了。所以说,在新文化运动那个时期,我们中国出过一大批的优秀人物。他们是受过文明教育的,是文明到骨头里的,是有胸怀和气度的,对他们,我自己只有佩服的份儿。

最后要强调的是,读书最好的方式是做读书笔记。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多读多记就多有收获。这是一个常识。我想说的是,人生从读书开始。耽误大家的时间了,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来听我瞎扯吹牛。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批评指正。如果有提问的,尽量问,关于读书、关于文学、关于人生,有什么问什么,越尖锐越好。完了,谢谢大家!


本文选自甘茂华先生新作《穿越巴山蜀水》

作家专栏栏目说明

应文友要求,新锐散文平台开通《作家专栏》栏目,旨在展示名家作品,推介优秀作者。

投稿时,请精选5--8篇作品、创作心得与作者简介和生活照一起发邮箱,如有高清配图,可一并发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