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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稿选粹】赵庆梅|今世前缘,沧桑一梦

 新锐散文 2020-08-08


新锐散文

情怀温度

情感,思想,

角度,视野

今世前缘,沧桑一梦

也许是东邻男人偶然动了馋狗肉的念头,也许只是男人们想喝酒了,又没有什么下酒的好菜,也许还有什么大人们的,我不懂的原因。总之那条母狗被吊在他家的院子里了,狗只是被吊着剥了皮,还没有死,时不时醒过来尖叫,就又被灌一碗凉水……

我在他家长长的院外望向那条狗,至今不忍描述狗的形容,它的叫声穿透岁月直到今天。

我更忘不了的是那条狗的一窝还没有睁眼的小狗,他家的男孩儿将军一般抱着走在前面,我和一群孩子跟在后面,然后就看到五六条小狗被扔在林场东面川流在一片塔头墩子的小溪里,溪水很浅很窄,水底是长着绿色青苔的鹅卵石,水边是绵延无际的草墩子,时而有水,时而只有一敦敦夹杂兰花的绿得发黑的草。肉呼呼的小狗居然会游水,它们吱吱叫着一遍遍游到岸边,就有男孩子嘎嘎笑着一遍遍把它们推进水里,摁到水底。

北纬五十度大兴安岭的溪水,即使盛夏也冰冷彻骨,渐渐地小狗游回岸边的频率低了,没睁眼睛的小脑袋露出水面的速度慢了,终于不再挣扎,静静半浮在水面,伸展了四肢,衬着黄昏时暗绿幽幽的水草,依然那么娇憨……孩子们都在笑,我也笑,直到三三两两尽兴而归,剩下我一个人。

身后的夕阳已沉下山,留半天愈来愈暗的稀红,有云丝丝缕缕如青筋隐现;眼前是起伏无际的塔头墩子,墩子上的草和花肥壮壮延伸到不可知的地方,和远山连在一起,在晚风里微微摇曳,间或几湾溪水,把浸在水里的草梳理朝一个方向,就像我脚下的小狗,短短的米褐的毛也奇怪的顺向一个方向,有一只翻滚了两下,被冲到较远的一个塔头墩下,只露半个圆圆的脑袋、一只薄到透明的小耳朵,和一只粉嫩嫩的爪子。暮色浓了,露水起了,空气里湿漉漉的有股水草的腥气……那个笑过的黄昏,就那样湿淋淋冷飕飕懵懂在我的童年。

这样的感觉还惊心动魄在每个新年准备中。当街支起一只大锅,锅下烧起熊熊柴火,尽管寒冬腊月,锅里的水还是沸反盈天地开了,白色的蒸汽窜得比房子还高,就像人们高亢的情绪——林场有人家要杀猪了。虽然中午就会吃到血肠、炖肉,但孩子们的兴奋不在这里,多在猪被几个大人绑了四脚,抬上大锅,屠杀的过程。

我的好奇终于不能战胜恐惧,在被团团围簇的猪即将抬来时,我被猪嘶吼的悲声逼得躲回家关好门,一个人在门后捂着耳朵心惊肉跳地等,听得穿过手掌的嘈杂声里没有了惨叫,便知它再不会叫了,悄悄出去从人缝里看,果然猪已经被刮成白条条的未剖解的肉的样子了。触目惊心地感到陌生,只是那熬过一冬冻裂了的猪耳朵还表明这确是刚才那个还挣扎的生命。便远远地站着等,看叔叔大爷们一样一样从猪肚子里掏出各种器官,看与猪的主人关系近便的孩子分别得了猪尿泡做气球、猪膝盖骨做嘎拉哈……这也罢了,我终觉得那是给我也不敢接受的。可是猪脑袋里两块小小的骨头据说可以给孩子压惊——娇气的孩子便由母亲用五色丝线穿了戴在手腕上,像一朵象牙色的花儿,那实在是羡杀了我。但即使我家杀过一个猪,我也不曾得到这样的娇宠。

看过两次杀猪,也和孩子们分享看到的细节,努力做出见多识广、满不在乎的样子,叙述里大笑大叫,心里的感觉却始终如一个人站在暮色里看飘在水草间的小狗,空气里一股莫名湿冷的腥气。

再长大些了,家里的鸡鸭鹅狗都和妹妹分了,那只芦花鸡是妹妹的,那只凤头鸡就是我的。我们捉了蚂蚱瞎蒙喂自己的鸡;那只大白鹅是妹妹的,那只雁鹅就是我的,我们分别在自己的鹅吃食的盆里多放些玉米面。妹妹的大白鹅每天都下蛋,我的大雁鹅隔一天下一个,只是因为鹅蛋大才偶尔受到妈的表扬……小痩羊因为毛短显得瘦,更像一只温驯的鹿,妹妹先挑走了,它整天跟在妹妹后面,成年后有妹妹的肩膀那么高,却像妹妹的跟班,经常在妹妹的胖手心里吃黄豆。我只好收留了那只大胖羊,大胖羊因为毛长显得胖,其实更漂亮,浑身的毛银白闪光,眼睛是金黄色的,头上有两只粗壮漂亮的角,却极不温顺,只在我拿了萝卜喂它时,它才满怀戒心地走过来,眼里丝毫没有温情,猛地从我手里叼了萝卜就飞跑了。我从不敢把黄豆放在手里喂它,怕它慌慌张张啃掉我的手。只好和妹妹一起喂她的小痩羊获得些满足。

后来两只羊分别生了小羊,自然分归妹妹和我。然而大胖羊的孩子个个美而疯,从不知和我亲近;小痩羊的孩子个个小鹿一般追随着妹妹,甚至对我也很友好。然而所有小羊长得实在可爱,本该长在脖子下的两个肉坠儿,常常长在耳朵下面,或是一个在脖子下,一个在耳朵下面,耳坠儿一般漂亮可爱,头上屁股上常有个旋儿,腿上雪白的毛像流光的喇叭筒裤……它们奶声奶气地叫,俯冲过来用小秃脑袋顶妹妹的腿,偶尔啃些草芽儿,唇边沾些绿色的草汁儿,或是小白牙沾些土粒儿……每天清晨放出去,夕阳时,大公羊领头,一群羊吃饱了回来,鼓鼓的肚子上沾着草籽。家里的大门没开,它们就卧在门口反刍,白花花一片,母羊的奶也胀得撇开腿走,小羊跑累了,跪着贪婪地吃……

父亲也爱这一群干净听话的羊,只舍得喝羊奶,从不杀羊。羊圈里繁殖得有些挤了,就有朋友同事来,挑几只半大的回去养。

鸡鸭鹅却免不了被杀的命运,每年秋天新绒长出,公鹅都要被杀掉。总有父亲的三五好友来帮忙,鹅给赶到院子西面的树林里,我便跑回后屋,钻在炕被下面。很久了,试探着出来,大锅里已经飘出鹅肉香。路过穿衣柜,看到我的眼睫毛被热的炕被压得卷起来,很奇怪很漂亮。那大概是中国最早的卷睫毛美容了。

总是一顿鹅肉吃到半夜,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到月光下仅剩的几只鹅歪着头看我,大雁鹅的一只脚蹼蜷起来缩到肚子下的绒毛里,深秋夜凉,鹅稀零的叫声像浸在水洼儿里的月影,斑驳破碎。

长大些搬到甘河镇,家里养了一只黄狗叫虎子,虎子极聪明能干,它会在春天里捡回母鸡傻呵呵下在外面的一只蛋,圈在臂弯里等母亲回来。第一次母亲以为它吃鸡蛋,打了它。第二次它又圈了蛋等在门口,母亲一进院儿,虎子就赶紧逃了。春节时,母亲会蒸大锅的包子,洗大批的带鱼猪肉,摆在盖帘上冻在院子里,等冻实了,再收回仓房。虎子为了免除偷吃的嫌疑,一连几天趴在没有阳光的后院,冷得瑟瑟发抖。

我家后面是原野,一直延伸的北山根下的大河边,原野里有一条小河穿过,一个四周开满鲜花的野池塘。羊仍是早出晚归,吃得扎撒着肚子回来。然而,那时人心已不古,羊群回来常会少几只,母亲便小河边树林里地找,找不见,便到胡同里唤,虎子便常常圈了离群的羊回来。

又一次,母亲找羊,虎子却一次次趴在邻居的大门上狂吠,邻居家大门锁着,母亲再唤,便听到他家仓房里几只羊在叫。原来他家开饭店,把四只羊锁在仓房里还没来得及送走。

后来虎子也找不到了,几天后,虎子的孩子不知从哪里撕了一块儿它的皮搂在窝里,我们才确信虎子被杀了,不知又是哪个邻居。许多年,伤极痛极,不忍卒谈。

此后再养的狗,从不负责把别人家的鸡轰出院子,再把自家的鸡从外面赶回来;再不会送我上学,整个晚自习时间一直守在自行车旁等我回家;更不会在饿得馋得发抖时,却有在主人面前矜持地一小口一小口吃,等我们进屋却一口吞下去又舔光了盆子的修养……狗与狗多么不同,正如人真正的高下不在汲汲营营求得的名、利,而在德、行。

我才想起零下四十多度的冬天,我们不曾给虎子窝里铺一些哪怕干草,虎子忍过了多么难捱的冬天;每次生了小狗,我们把它的孩子从它腹下抱出送人,虎子多么宽容;而虎子千方百计把孩子叼回来,我们笑夸着他聪明,再把小狗抱出来又送到别人的手上,虎子该多么难过!我们常常不喂它,由它去池塘里抓蝌蚪青蛙聊以饱腹再回家尽职看家……除却不会说话,它比人差到哪里呢?然而,穿着粉裙子,打着伞在河边捡鹅卵石的妹妹,再也没有虎子的围护了。它成了饭桌上一盆喷香的肉。虎子的孩子搂着它的皮,几天不吃不喝。

动物不是我幼时努力认同的——该杀该吃的,它们的感情感受,与人等同。

弘一大师的佛心进入它们的生命——“生离尝恻恻,临行复回首。此去不再远,念儿儿知否?”“倘使羊识子,泪珠落如雨。口虽不能言,心中暗叫苦。

体味了动物的灵性甚至美德,也如弘一大师,懂得了它们也明白了自己:幼年时看他们走向陌路,心里的凄冷叫恻隐。

偶然读到赵孟頫的诗:“同生今世亦前缘,同尽沧桑一梦间。往事不堪回首论,放生池畔忆前衍”忆起伴我长大的鸡鸭鹅狗羊,泫然泣下。

作者简介:赵庆梅,七十年代生于内蒙呼伦贝尔盟,现北京市中学教师。崇尚自然,爱好读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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