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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敏|那些年,那些“年”

 新锐散文 2020-08-08

哈哈

丝路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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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

那些年,那些“年”

王士敏

 

杀猪·乡野里的绝唱

腊月二十六,原上的村子几乎都在杀猪。

清晨,挖在村边地堎下的锅灶里便燃起了火,等舔着锅底的火焰把锅里的水烧得嗤嗤作响时,杀猪把式便用手指插进水中试了试,只听他轻声说道“行了”,围在锅台边的小伙计们便站了起来,跟着杀猪把式朝着村里养猪户的猪圈走去。少顷,猪的叫声便渐次从村子的四面传出来,那时它们已被杀猪把式的铁挠钩勾住了脖子。被杀的猪们,几乎一样地后蹲着屁股,拼命地挣扎着、吼叫着,那或尖利、或粗狂、或沙哑、或悲壮的嘶叫,如哭、如歌、如乞求、如怒吼,一阵阵回响在清晨的乡野里。这歇斯底里的叫声,把我们这些钻在热被窝里的孩子们惊醒了,便势急慌忙地赤脚蹬上棉裤、穿上棉袄,蹦出宅门,朝着猪叫的地方奔去。

那时的粮食还不够吃,多数人家养不起猪。但“宁穷一年不穷一节”的过年情节,让庄稼人在年初就计划了过年吃肉的事宜。那便是七八家、十几家的当家人一合计,一家摊上块儿八毛,买回一头猪崽,选个过日子仔细的人家去喂养,然后各家各户再逐月地摊粮食给他。这便是这些人家的“年猪”。到后来,队为基础的集体分配又产生了队里喂年猪的做法,这便是队里让社员选举“大公无私”的社员喂猪,队里供应饲料,喂到过年时,队里缴了杀猪的“割头税”,便能杀年猪了,而后给社员分肉。这便是社员集体的“年猪”。

喂“年猪”的人家,都十分的尽心,他们把粮食磨烂碾碎,煮成熟食。守在猪盆前,一勺一勺地舀着喂,生怕猪烫着了,噎着了。如此的精心,除了让大家年时能分到更多的年肉外,按规矩,自家也可落下一付猪下水。

杀猪是一门绝活。在我们村里,每年要杀十几头年猪,会杀猪的也有六七人,但活做的干净利索者不多。在我的记忆里,要属王铁匠了。他不要更多的人帮忙,只两个人给他打下手就行了。逮猪时,他手执一柄铙钓站在吃食的猪前没事一样,和人说着话,嘴里还叨着旱烟袋,仅用眼睛的余光溜着猪。等猪吃到酣处,他便用铙钓准准的钓住了猪的下巴,猪便跟着他,一路叫着到了杀猪的土台前,他一声吆喝,两个打下手的一手提尾巴,一人揪耳朵,就把猪掀翻在了地上。这时,他亮出刀来,绕一道弧光,斜刺进猪的心口去,一股浓血便汩汩涌出,那猪就闷哼一声,浑身软了。

不在行的杀猪手也有。狗闹就是一个。那一年,狗闹叫了四五个人帮他去杀猪,几个人憋着劲好容易才将猪按到土台上,狗闹手却软了,连着捅了好几刀,叫大家放手。谁想,猪猛一翻身,撅着尾巴又跑了。急得他和那几个小伙子拼命地追,死里逃生的猪比人跑得快的多,急不择路的连闯几个院子,洒下一条血路把院子里的人吓的东躲西藏。后来,猪被狗闹们堵截到他家墙外的那条胡同里,一伙人正欲棍棒齐加打翻这畜牲,被逼上绝路的猪一个飞跃从墙上的一个豁口中跳进了院子。狗闹的爷爷正在北墙根晒太阳,见墙上飞进一头呲牙裂嘴的猪来,急欲起身躲闪,却被那猪一头撞倒在地。狗闹连叫带蹦地进院先把爷爷扶了起来,老汉气得连声日骂狗闹。狗闹和那猪的眼睛都红了,在院里对峙着转开了圈。狗闹突然大喝一声,举刀向那头畜牲冲去,猪也不回头地向刀扑来,只见一股黑血在空中冒起,猪和狗闹都直提挺地倒在当院里。众上上前看时,穿过刀刃的猪嘴还紧紧地咬着狗闹的一只拳头,死在地上。

猪被杀死之后,是不能立即下锅退毛的,须在它的后小腿上切开一个口子,用一根铁棍捅了进去、直插猪的皮下,一直要捅到耳根部位。捅过之后,杀猪人嘴对着那口子往里吹气。一面吹,一面捶打,只需几分钟,死猪便鼓胀胀地四脚翘上了天。这才能把猪移到热腾腾的锅里,不怕开水烫的死猪由师傅和伙计们,提起后腿,先把猪头在锅里转着烫,接着烫身子和四条腿。猪的毛皮被烫软了,便拖放在锅台边的木板上,“飘石”槎(cuo)、刮刀刮,一阵风卷残叶,猪就变成了白条,倒着被吊上了树杈。接着,杀猪师傅舀两瓢清水,顺猪身上灌了下去,那毛渣、皮屑便被冲了个干净。然后,用另一把锋刃,把猪肚子轻轻划开,一连串的五脏分离动作之后,两扇猪肉和一堆猪头下水便摆放在了苇席上。

但那个时候,我们这群看热闹的孩子,无心欣赏杀猪师傅的手艺,眼睛盯的却是杀猪师傅取下来的那只猪尿泡。而杀猪师傅也想在孩子们身上找乐趣,便用嘴吹几下猪尿泡,再用手在地下揉几下猪尿泡,如此几番,猪尿泡圆了鼓了,便用一节细麻绳把口子绑紧,举过头顶,看着我们挑逗地说:“谁想要呀,得给我叫爹!”话音落下,没听到叫“爹”的声音,却耳朵里灌满了“我要,我要”的疯吵,一堆小脑袋挤到了他的跟前,一只只小手也挥舞在他眼前,弄得他东倒西歪,站立不稳。他急了,便一声:“谁也不给,扔了!”那一会,我们几乎疯了,用吃奶的力气抢夺着。那猪尿泡却像气球一样,在空中飘荡,眼看要抓住了,手一碰它又飞了,总是抓它不住。最终,总有一个幸运的孩子抢到了,便欣喜若狂地把猪尿泡举过头顶,向村里的胡同窜去,没拿到的孩子,便咋咋呼呼地跟在后面追,一直到那孩子跳进了自己的家门,那撵着的孩子们便“呼哧、呼哧”地一屁股蹲在了地下。

我的父亲也会杀猪。那是因为生活艰难学会的。我小时候,家里穷,吃得缺,一年里难见荤腥。偶尔碗里有几片肉,我们那个馋劲让父亲难受。他这才跟着王铁匠学杀猪,只为挣那杀一口猪一吊肉的报酬。

父亲悟性好,只跟着老王杀了一年猪便学会了。那时候,他四十多岁,身高力旺,干活利索。杀第一口猪时,引来了村里的很多人去看。他近似表演,只两碗饭的时间,那一头猪便拾掇利索了。此后,父亲便成了村里的杀猪把式。每年都会被人请去,杀上几头猪,家里过年便有了十头八斤肉。

农村里杀猪分肉的年代已经过去,如今,我们的饭碗里天天有肉,也不仅仅是那时等了一年尚不能一饱口福的猪肉,而是现代科技培育之下衍生的各类禽畜的各类肉品。花样的确是多了,味道也实在鲜美了,但小时候那种乡土的原味却寻不回来了。

除夕·难泯思念的忧伤

记忆中,最难忘的是除夕夜里的馨香。

在寒风吹拂的暮色中,晃动着父亲忙碌的身影。土院里垒砌的锅灶上,坐着的铁锅锃黑发亮。锅里的水上飘着辣椒、花椒、八角和生姜。切成一方一方的猪肉,被父亲喜滋滋地放进水中。灶膛里,黄色的火焰把干柴烧的哔剥作响。父亲用烟锅敲着我的脑门说:“柴要不断的放,要烧到肉在水里不停的翻腾”说完,他走到廊檐下的火炉旁,取出通红的烙铁,烫那放在木板上的猪头和猪蹄,在一阵阵滋溜滋溜的响声中,猪脸猪蹄被烫的焦黄焦黄。

灶下里,母亲在专注地包着饺子。在她面前,各式各样饺子,摆了一桌,像小船、如菱角、像银锞、似弯月……姐姐把饺子一行一行地摆在箅子上。年幼的妹妹,两只小手拍打着,兴致地检阅着箅子上的列兵列将。

堂屋里,奶奶已在祖宗牌位前燃起了香火。她嘴里念念有词:“祖宗保佑,一年到头,子孙孝敬,来年富足……”

祭罢了祖宗,吃罢了饺子。父亲把油锅坐到了炉火上,母亲便在面案上做起了麻糖。捏麻糖是母亲的一个发明。在贫穷的日子里。母亲为了家人在年节里吃好吃香,便想着法子变换食品的花样。除夕的早上,她便用糖水把白面和玉米面分开和上。夜里,再把发酵的两种面放在案上,揉得又软又亮。用刀切成长条和方块,然后把白面和玉米面摞住,用筷子把它们压粘在一起,顺手一扭便成了麻花。炸熟后,有的黄裹白像“金条”,有的白包黄像“银棒”,有的白黄缠绕如“金银花”。母亲便给它们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麻糖”。

母亲还会炸一种食品叫“油馍”。这是用发酵了的“二合面”(白面和玉米面)包上糖,炸熟后,那油馍皮里全是象蜂窝一样的泡,吃起来酥沙香甜,满嘴生津。那一年,人们在大食堂里“共餐”,到年下时,才各自提着分来的些许粮油回家过年。除夕之夜,母亲已没有了往年的喜悦。她在灶火前为我们炸油馍。我们姐弟,眼巴巴地围在她跟前,看着她手里的筷子。炸熟一个,母亲便用筷子给我们夹一个,炸完了,也让我们吃完了。想不到那次的“炸油馍”竞是母亲的绝唱。次年初夏,她就因病去世了。母亲走了,我才读懂了除夕夜她脸上的忧伤。此后,那酥香的“油馍”就留在了我记忆的梦乡。

母亲在世的那些年,我们都还小,父亲十分重视过年。那时家里虽然穷,父亲还是在临过年的前几天就忙活起来,他穿梭于乡里之间,主要是帮人杀猪宰羊。杀一头猪可以挣回二斤肉,一只羊挣一斤肉,逢着不愿意涮洗猪头羊杂的家,他们会把猪肠羊肚、猪蹄羊头统统给了父亲。父亲回到家就用烧红的火柱和烙铁烫猪蹄羊脑。我们家的院里就会弥漫着一股焦毛的气味。

家里的活,全凭母亲一人干。碾米磨面,洗菜蒸馍是她的重头活。那时候,农村里没有电,磨面碾米都用牲口来干,牲口是队里的,用牲口要到队里“挨缺”(排队)等待。母亲等不及牲口,就自己推磨扯碾。腊月里寒风刺骨,母亲迈着两只小脚在场院的磨道里转圈,汗珠子从她的额头上一颗一颗地摔下来,领口里往外冒着热气。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除夕夜用芥菜根做馅,捏的饺子十分好吃。那是母亲在入冬腌菜时,把芥菜圪塔上的皮根削下来,洗净蒸熟晾干而成的。除夕的早上,母亲便把这些芥菜根泡到温水里。午后,剁碎,搅上肉末,拌上生姜、辣椒等调料做成馅儿。那筋道、香辣,如今还留在味蕾。

年夜里的压轴戏,是父亲的大锅煮猪杂。一家人都围坐在锅灶旁,每张脸都笑开了花,父亲往日里的愁眉苦脸一扫而光。他不时地掀开锅,用筷子在水里搅拌着。他一会儿夹起一只猪耳朵,一会儿挑起一根猪尾巴,拿到鼻尖闻一闻,又放进锅里,馋得我和妹妹直流口水。

鸡叫头遍时,妹妹哈欠不止。父亲便把猪尾巴夹出锅来,在妹妹脸前晃着说:“猪尾巴细梢梢,白了我小姣姣”。妹妹跳起来,探手去夺猪尾巴。父亲这才转过脸来对我说:“小憨憨你别急,尾巴根根是你的”。接着,便把一根尾巴分为三节,梢节给了妹妹,中节给了姐姐,根头肉多的给了我。

记忆的闸门一经打开,流水般的当年除夕围炉、吃饺子、吃麻糖、嘬猪尾巴的情景总在眼前晃动;奶奶、父亲、母亲亲切的音容,温暖的身影,总在心中流淌。如今,他们,还有我的那些至亲们,已经穿山越岭走到了那一头,而我,却还在人生的路上艰难地向前走。

亲人啊!你们可知道,思念你们的我,心中的忧伤没有尽头?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王士敏,男,山西垣曲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东方散文》、《散文福地》编委、运城市书法、摄影家协会会员,垣曲县作家协会主席,垣曲县舜文化研究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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