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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庆梅 |马儿啊,你慢些走……

 新锐散文 2020-08-08

哈哈

丝路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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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


马儿啊,你慢些走……

赵庆梅

马儿啊,你慢些走……

今日不想读书,在新年将近的喜气里,先生儿子忙着回家探看家人亲戚,我决定收拾家舍。

擦去了各处旧尘,再重新分配了各个房间的绿植盆花,心里着实敞亮!巧俏的活计完了,日已西斜。只剩了给地板打蜡。这是个大工程,我打开电脑,预备在一段怀旧的曲子里情调地完成这件开心艰苦的工作。

搜一首老歌,最先出现的竟是《马儿啊,你慢些走》。仍然打开了,虽然我没有这首歌那么老。

“马儿啊,你慢些走,慢些走哎~~我要把这迷人的景色看个够……”音乐声起,马玉涛深情壮阔的声音在空间时间中无限延展,我在卫生间洗抹布,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怔忡,不知身处何处。

音乐是神奇的车载,遥隔岁月,一首歌,竟还我半生滔滔的记忆。

是一个西天飞霞的黄昏吗,父亲穿一件蓝灰色的中山装,下班走过铺着木板杖子长长影子的院落,迈上屋前并不高的三级台阶。父亲坐在蓝色窗棂窗下那把金黄色椅子里,那把厚重的松木椅子是他自己又刨又钉又磨又上漆做成的,屋子里的箱柜子桌椅都是没做过木匠的父亲自己摸索着做的,父亲极聪明。坐在那里,他悠闲欢乐的唱起了这首歌……

或是一个漫漫长冬后明媚的春日?父亲从屋前方方正正的菜园走回院子,他把锄头放在园子和院子之间的木板门的旁边,再跺跺洗得发白的解放鞋上的泥土,走进屋里坐下……

他怎么就唱起歌来?我记不得了,背景模糊了,只是美好。我记得那是第一次听这首歌,第一次听父亲唱起这首歌。那时父亲真是年轻,我记得他朝气的眼睛清亮亮的,蓄满喜色,他的歌儿没唱完,就在自己的笑声里中断了,记得是起得太高了,那句“没见过万绿丛中有新村”中的“有新村”就没有唱出来,我们听得兴起,一叠声央他再唱,父亲却笑着,不好好唱了,歌儿起得更高,时而眯起眼睛时而又瞪大了,怪模怪样逗我们开心……母亲笑嗔他没正形。

父亲那时真是年轻英俊!父亲并不高,也瘦,但是结实健壮。我记得他的黑亮的头发眉毛,记得他饱满的额头,记得他额头下炯炯快乐的眼睛,还有笑起来亮晶晶整齐的牙齿和飞扬的嘴角……上下班时,他穿一件蓝灰色中山装,简朴干净;在园子里干活时,穿一件枣红色球衣,偶尔沾些草屑泥土,更觉踏实温暖;冬天酷寒,父亲会披一件厚厚的老羊皮袄,领子前胸露出卷曲厚重的羊毛,戴顶狗皮帽子。有点匪气,然而那时,同样的装束,我就看着父亲好看。

家里常有客人,尤在春天种土豆,秋天收土豆的时候,总有很多人来帮忙。父亲在大兴安岭的森林里开了两块荒地,很肥沃,却不大,一点点春种秋收的事儿,更多成了大人们聚会的由头。他们是父亲母亲的朋友老乡,还有浙江来的下乡的知青。很年轻漂亮的一群年轻人,那时我觉得他们也是大人,现在想想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大孩子。

有时大人们一起干活,又唱又说的,更多时只热火朝天地聊天,男人们坐在高些的椅子或凳子上,女知青或家属们坐在炕沿儿上或小凳上织着毛衣,常常笑得停了手里的活儿。高兴了,他们会留下吃饭喝酒,那时就听父亲大声谈笑调侃,一屋子人笑啊叫啊,甚至喝酒行令,喧闹至夜半。我们也跟着疯啊,闹啊,累了,常和弟弟妹妹和衣睡了一炕……不知大人们何时兴尽散去,不知母亲何时收拾了残席,不知我们何时被塞进被窝……第二天睁开眼睛,他们早已又忙着家里外面的事儿了,快乐轻松地。从没听他们说过累。

父亲很能干,从林场的主伐技术员到生产队长,再到生产主任,他在工作中有超越时代的智慧。记得父亲当队长时,曾带我去工队玩儿,工队在深山老林里,是父亲领导的十八队。我戴着硕大的安全帽,坐着轰鸣的拖拉机雄赳赳跟父亲进山,感觉光荣极了。

很多工人分住在几个帐篷里,白天繁重的伐木工作结束了,晚上,吆喝着吃饭喝酒,末了,大家集中在最大的帐篷里开会,工人们有的躺在铺上,有的坐在松木墩上,有的围在一起打扑克,还有的酒席未散,兀自喝着嚷着。父亲讲话时,帐篷立即安静了,工人们坐起来,认真地看着父亲。

后来长大了,听父亲说起那些年的管理,理念是多劳多得。那时林区工资高,工人生活相对富裕,但林业局拨到林场或工队的工资,父亲并不平均发放,而是根据伐木的数量有奖有罚。这在文革后大锅饭平均工资的年代实在冒天下之大不韪。据说父亲的做法曾激怒过一批偷懒混日子的工人,和父亲严重对立,但最终他们也心服口服。父亲的霸气是林区工人的粗犷和仗义。无论做工队队长还是生产主任,他能在每年冬天木材会战时提前一个月超额完成生产任务,然后自作主张,早早给工人放假过年。

父亲任气率性,说话做事直来直去,深得工人信赖。然而父亲一生的事业也败在他不会拐弯的脾气上。

林区伐木,参天林木一片片倒下,每棵都是几人合抱粗,危险时时存在,因此每年都有死伤,很悲壮。死伤的工人和家属一般都会被认定工伤,然后由国家拨款抚恤,安排后事及家属的工作。

那年,一个工人被木头砸伤了,虽没丢命,也失去了劳动能力。父亲把事故报到林业局,批复的却不是工伤,这对一个普通工人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父亲急了,抛下紧张的木材会战工作,披上老羊皮袄,坐着运材车,一路杀到林业局。年底了,局长们正在开会,父亲一脚踢开门,指着主管生产局长的鼻子厉声责问……

不久,工人的工伤批下来了,一个月后,父亲的生产主任被降为工会主席。父亲醉酒大笑:从今天起我不用拼命了了,不用操心了,我轻松啊,我心里高兴!……

然而父亲实在看不起婆婆妈妈的工会主席工作,记得那年,父亲单位过年的杯盘碗碟、对联糖酒都是我买的。我光荣地把钱举在高高的木头柜台上,指着货架上宝石蓝金色兰花的盖碗说:“我买茶杯”。柜台后穿蓝大褂儿的中年妇女爱理不理:“叫你家大人来……”我毫不示弱:“给我开发票……”回到家,我喜滋滋等着父亲夸我买茶杯的品味,父亲也做出高兴的样子……

然而我们明明感到父亲的失落。记得那年冬天,我去父亲林场办公室,父亲很清闲,和同事下棋,聊天,和我一起看报纸。晚上,运材车回来了,一辆接着一辆,父亲掀起窗帘一角,又扔下,气愤地说:你看看,哪有这样抓生产的!这不是胡闹吗?!我不知道父亲看出了怎样的不合理,是效率?还是安全?我没敢问,但我能感到父亲强忍的悲愤和无奈。

父亲从生产技术员干起,多少实践经验,多少独创的工作思路,他抓生产肯定不胡闹,很少有人有他那样的气魄和能力。然而他无权过问生产。即使风波过去,父亲又被提了书记,仍没有回到过他疯狂投入半生的伐木一线。

父亲渐渐变了,变得阴郁,脾气暴躁,他把在工作上不能发泄的能量尽数用在折磨家人上,喝酒,发脾气,砸东西……积年累月,我们伤痛气愤,已经忘了且不想去理解父亲为什么变了一个人。

我们盼着他去单位上班,我们在家能清静清静,然而父亲常常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不去单位。他任性自由。没人管得了他,也没人能劝他一两句。

父亲终于退休了,终于老了,渐渐地脾气也没了,他的话很少,似乎已经习惯了家里家外气场冷清。

那年父亲病了,自此被家人小心呵护,有时孱弱的像个孩子。他的话更少了,反而爱呵呵地笑,每每被我们夸作漂亮长寿的老人时,更是高兴地呵呵笑。一生叱咤仿佛已是前生一梦,

拼过,闯过,单纯率性地付出过;笑过,年轻过,艰难日子里独自撑起过一家人的生活,也曾欠下了家人儿女的还不清的感情债。一生功过,几付清风散了。若不是这首父亲年轻时喜欢的歌儿,我也不会远隔千里,细细想起父亲叱咤荣光又悲凉失意的一生。

马儿啊,你慢些走,慢些走哎……父亲年轻欢快的声音仿佛还响在昨天。

入冬,父亲又被姐姐弟弟接去三亚,三亚温暖的阳光,清新的空气会让父亲身心更加舒适。走在婆娑的椰树影子里,走在温软的沙滩上,在广阔浩瀚的大海边,笑眯眯的父亲是否也会想起这首歌,想起那些峥嵘的岁月?

马儿啊,你慢些走,慢些走哎……

多愿这音乐真的带回父亲年轻的岁月,还他快乐、友谊,还他家国的责任,还他任性率真的性情,还他老羊皮袄,还他猎过追过的狍子野兔,还他拼过闯过的那片原始森林……

我坐在地板上,靠着沙发,静静地,在暮色中感受着光阴的流逝,感受着悠扬在这熟悉的旋律中的岁月深处的深情和感伤。

作者简介

赵庆梅,七十年代生于内蒙呼伦贝尔盟,现北京市东直门中学高级教师。崇尚自然,爱好读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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