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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夫|顶撞父亲

 新锐散文 2020-08-08

哈哈


丝路新散文

siluxinsanw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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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


顶撞父亲


 

  

和一朋友喝酒闲聊,得知他儿子顶撞了他,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
朋友说,儿子也二十大几了,今年处了个对象,计划着年底把婚结了。女方提出要二十万彩礼,要么在市中心买一套婚房。朋友是工薪阶层,省吃俭用也攒不下多少钱,二十万的彩礼钱或三十万的婚房首付,对他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儿子嫌他窝囊,朝他怒吼了一番,摔门而去……
朋友说到这些时,头是低垂着的,胳膊肘支在饭桌上,粗糙的大手遮挡着眉头。从他抽搐的双肩来看,想必泪水已经模糊了眼睛。他在为自己的胆小窝囊而懊恼;他在为自已的甘贫守旧而自责;他在为儿子的愤然离开而担心;他在为这个社会的变幻莫测而叹息。已经向这个世界低声下气了,生活依然要与他针锋相对。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我们吃饭的这家酒馆生意并不太好,老板娘坐在吧台后面玩着手机,时不时用眼角余光眊瞭一下三三两两的客人。靠近门口的角落里,伫着一台破旧的电风扇,声嘶力竭地扭动着身体,用它风烛残年的舞姿,驱赶着夏日的沉闷与无聊。
朋友一边喝着闷酒,一边细数着风雨飘摇的日子。从儿子谈到家庭;从家庭谈到婚姻;从婚姻谈到事业;从事业谈到人生。眼眶里装满泪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在饭桌上或酒杯里。酒杯里的酒有些浑浊,酒面上浮着油花。杯底躺着半颗花生豆,正用不屑的目光瞅着这位貌似落魄的中年人。生活的辛酸何止眼前的苟且,朋友全然不顾泪水掺在酒里的苦涩,依然一杯接着一杯喝。
我为自己的冒失后悔,原本是句开心的问话,没想却戳到了朋友的痛处,戳到了他不想被戳穿而又不得不面对的伤疤。也许是憋了许久的委屈想发泄出来,也许是心中的烦闷该释放一番。在酒精的怂恿下,心中的苦像开了闸门的洪水,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认识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见朋友如此悲伤与痛苦,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那么自信与坚强。
哭出来会好受些?我不知该怎样安慰朋友。世俗的目光里,男儿有泪不轻弹,哭是懦弱的表现。而现实中,压倒一个男人最后的稻草,不是事业的失败,不是中年的危机,也不是世情的冷暖,而是家人们的不理解,甚至是冷漠、讽刺和白眼。
儿子的一句“怎么就摊上这么窝囊的爹”,像把刀子一样刺进他的胸口,让他时刻觉得心痛与伤感。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像是欠下钱的赌鬼,甚至觉得这个世界上,自己就是个窝囊废。儿子摔门而去,把朋友的尊严和多年来的自信,摔成了稀巴烂。筹不下财礼钱或为儿子买不下婚房,腰杆是直不起来的。从此,他再没有勇气或机会在儿子面前端起父亲的架子,在爱人面前似乎也矮了半截。
看到朋友伤心欲绝的样子,我心里也是酸酸的。
想起了余华《活着》里的一句话,“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可是在这个“有钱就是大爷,没钱寸步难行”的社会里,钱包鼓鼓,就是幸福与底气;钱包空空,会是多么悲哀无比。挣扎在生存线上的人,活得能有多高兴?
在中年人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容易二字。谁的中年不是一边奔跑,一边跌倒,一边含着泪爬起来继续奔跑?每个看似光鲜亮丽的背后,都有一颗咬紧牙关的灵魂。既要为年迈的父母亲担忧,还要为未成年的孩子操心,前后两望皆是茫茫。
酒馆老板拎了瓶啤酒过来,他察觉到了朋友的难过与不易。男人间的相互安慰,或许没有比喝酒更直接的了,无需言语一切都在酒中。酒馆老板与朋友碰杯喝完酒后,拍了拍朋友的肩膀,径自忙去了。经历过一些事情,受过一些挫折,才懂得有些愁苦是无法言说的。有人问起时,也不过是淡然一笑“别担心,我很好。”这就是生活,百般滋味,唯有自知。
朋友终究没有大声哭出来,强忍着尽量不让泪水从眼角流出。那些代表苦闷和委屈的泪水,就顺着喉咙咽进他肚子里了。他保持了最后一份矜持,一个随时可以弃他而去的矜持;一个在别人眼里无关紧要的矜持;一个可以让他继续伪装坚强的矜持。不管怎样,生活还得继续;人生的路,还有很长距离。
在与酒馆老板喝酒的时候,朋友是笑着的。他用微笑感谢一个陌生人的善意;他用微笑驱赶所有的不快与阴郁;他用微笑重新拾起对未来的自信与向往。中年人的笑容背后,藏着太多不如意。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有的人没有负重而行。

朋友说,孩子长大了翅膀硬了,迟早是要离开我们的。
听到这句话时,我想到了我的父亲。想起了十多年前,我也像朋友的儿子一样顶撞过父亲,父亲也说过同样的话。
那一年,单位机构改革人员精减,父亲下岗了。那份赖以养家糊口的收入没有了,那份足以撑起一个男人自信与面子的工作没有了。一种失落感一种挫败感,史无前例地如潮水般向父亲涌来。对于一个五十出头的中年男人来说,失业无异于釜底抽薪或火上浇油。上有老下有小的困惑,挣不下钱生不起病的焦灼,不是每个人都能感同身受的。这种困惑与焦灼,却在一抹夕阳下半壶浊酒中,被父亲轻描淡写地化为乌有。
一直以为父亲是坚强的。
直到多年后我也中年,才知道有一种痛叫隐痛,像针扎在心上一样的痛,才懂得男人的泪是从心里流的。那种连自己都欺骗不了的坚强,无非是藏在笑容背后的无奈,无非是向生活妥协之后的认命。中年是一个尴尬的年纪,危机无处不在,孤独如影随形。经历过世事沧桑,感受过人间冷暖,才知道生活不易。
岁月变得郁郁寡欢。诚惶诚恐的日子,总是在无奈中觉得痛苦,在痛苦中觉得悲伤,又在悲伤中对于生或生存抱有一丝希望。这样的希望有些是寄托于未来,有些是寄托于命运,有些是寄托于下一代的。无论寄托于何处,有希望总是好的。
失业在家的父亲,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人生,总结前半生的经验教训,盘算接下来的流年如何不将落寞。有些经验与教训,是父亲吃了多少苦摔了多少跟头才得来的,是刻骨铭心的。他不想让他的儿子像他一样,在人生的路上四处碰壁。他想把一些心得与感悟,尽快传授给儿子。像武林高手传授武功秘籍一样,决不外传,决不失传,而且传男不传女。
中秋节前夕,我回了趟乡下,是在父亲的多次邀请和盛情邀请下回去的。每次回去,总能在父亲的小院里,在浓浓的烟火味和锅碗瓢盆交响乐中大快朵颐一番。父亲总是要喝些酒的,高兴时多喝两杯,不高兴就再多喝两杯。而这次回家,让原本愉快的父子相见变成了武林新秀与高手的对抗;变成了长江后浪与前浪的较量;变成了初生牛犊向权威的挑战。
“世道人心本难猜,奸诡在各怀。明里带笑,暗中握刀,久旱藏涝灾……”。父亲是在两杯酒后开始话多的,从最初的谆谆教导,变成了后来的批评训斥。父亲数落着我的种种不是,纠正着我生活工作中出现和即将出现的毛病缺点。那是他年轻时也曾犯过的错误,只是他不想让他的儿子重蹈覆辙。“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我用自已的无知藐视着规则或潜规则,我用年轻的狂妄冲撞着父亲老掉牙的唠叨。
“你长大了是不是?翅膀硬了?我倒看看你能活成个人哩”?父亲开始咆哮,对抗有些升级,大有刀兵相见的迹象。倔强如父的我开始死犟,说话的声音提高了好多分贝,“我的事不用你管”。“不吃了”,筷子一摔愤怒离去,留下一脸愕然的父亲和凌乱在秋风里的思绪。一个人顶级的修养,是情绪稳定,不能控制自已情绪的人,犹如大海上被狂风巨浪凌辱的一叶扁舟,完全丧失了自我。年轻气盛的我显然没有考虑大人们的感受。
母亲追撵出来,问我中秋节几点能回来。“不回来了,心烦哩”,依然倔犟的我留给母亲一句伤心的话。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能感觉到母亲的无奈与伤感。我为自已的莽撞自责内疚,真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怎么可以顶撞父母?父母子女这一场人世相逢,是用来相亲相爱,而不是相互抱怨的。无论怎样,父母都是爱子女的,这种爱是与生俱来的。
父亲喝了多少酒,不得而知,但是离开家后,我心里有种钻心的痛。《论语·为政》里,子夏曾问过孔子,何为孝?孔子的回答是:“色难”。“色”乃和颜悦色之意,“难”意为困难。“色难”的意思就是说,孝顺父母,不给父母摆脸色看,是最难的。孝心,首先应该是一种敬重,对父母老人敬重,是做儿女最大的教养。

那年中秋,天空格外晴朗。
忙完工作的时候,已接近中午了,便相约兄长,携妻挈子一同赶回村里父母家。
母亲一个人在屋。问及父亲,母亲说去邻居家串门了,兴许已玩起麻将。看到儿女们齐刷刷地回来,母亲忙慌地放下手中活计,给父亲挂了个电话。
大概是上学时养下的习惯,每次回家,都会到母亲的厨房搜寻一番,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没有。母亲总会在鏊子上烤些馍馍片或红薯,在灶台旮旯里留碗米汤。嘎嘣脆的馍馍片刺激着饥饿的味蕾,对美食的向往便从肆无忌惮的吃相开始。“慢点,慢点喝,别呛着”,看着儿女们捧一大碗米汤咕咚咕咚下肚,一种满足与慈爱从心底油然升起,在母亲脸上灿烂成一朵美丽的花。
靠近水瓮的桌子上,用报纸盖着几碟熟菜和一大盘饺子。显然是早晨吃剩下的,看样子又像没动过一般。我嗔怪母亲道,老两口的饭就少做些,别老吃剩下的。
母亲说饭菜是父亲张罗的。平日里都忙,难得有机会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父亲断定儿女们一准儿会回来。饭菜都是我们平时爱吃的,大部分食材是父亲小院里种下的,饺子是羊肉胡萝卜馅,是母亲昨天精心剁碎调制好的。
天不亮,老俩口就开始忙活了,整了一大桌子菜。到饭点时儿女们都没回来,父亲在一次又一次的企盼中感到失望,一种失落感不停地在他心底揪扯。父亲有些自责,他深深地以为,儿子不回家吃饭与上次争执有关。
“不回来了,心烦哩”,这是上次争执时,儿子临走摔下的话。想到这些,就有种莫名的心痛。这种心痛不是因为儿子顶撞了父亲,也不是因为一家之主的权威受到挑战。父亲是担忧儿子不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人生路上难免会吃亏。
羽翼渐丰,翅膀硬了的鹏鸟,终究要飞向天空。想到这些,父亲忽然觉得自己老了,愈发得老了,甚至已经老到不中用了。凡事都得和儿女们商量,只是还没想好,该用什么样的口吻与儿女们商量。想到这些,父亲便吃不下饭了。
父亲笑容可掬地从邻居家赶回来了,手中拎着一瓶酒和一块羊肉,那是绕到村小卖铺买下的。看着父亲熟悉的笑脸和急促的步伐,我心里有种莫名的酸楚。这张笑脸背后究竟藏着多少复杂的心情,和多少生活的不易。这种急促分明是种担心和恐慌。
在儿女们面前,父亲变得唯唯诺诺。在他的女人面前,父亲依旧用命令式的口吻说话,这是父亲为自己保留着的一点威严。“赶紧地,收拾收拾,来我剁肉,你洗胡萝卜”,父亲在与晚辈们一阵嘘寒问暖之后,催促母亲准备午饭。
“大,不是有现成饺子么,怎么又弄馅?”我有些心疼父亲,得知父母因我们早上没回来,只吃了六个饺子时,心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种滋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让我感到内疚与不安。“那是早上剩下的旧饺子,中午咱吃新鲜的”,父亲用谦卑而又亲切的笑脸回答我。
母亲默不作声地准备着食材,她更懂得自家男人的倔强和中年的尴尬。母亲习惯性地顺从着父亲,她要让他的男人保持一家之主的威严。这是她跟了一辈子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她的天。儿子顶撞老子,这在老辈人眼里是不能容忍的,只是这种古训母亲没有和儿女们说过。一个是自己丈夫,一个是自己儿子,没有谁比她更了解这俩男人了。母亲更在意父亲的感受。
在成长的岁月中,我们增长的不只是年龄,还有我们的心智,内心的成熟。“大,妈,不用拾闹啦,吃旧饺子就行,菜热一下”,我用温软的语气向父母表达了没一早回来的歉意,确切的说,是表达了顶撞父亲之后的悔意。父亲还是执意要吃新饺子,他说孙子们都回来了,就一定要吃新鲜的。
吃饭时,我陪父亲喝了两杯。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有一些事情,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无法懂得。当我们懂得的时候,已不再年轻。世上有些东西可以弥补,有些东西却永远无法弥补……
这世上有一种幸福,叫“父母在”。

作者简介:杨秀智,笔名拙夫。男,70后,山西省孝义市人,乡镇干部,喜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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