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记得父亲给我留下过什么。 他走得很辛苦。癌细胞扩散，整个胸腔都被吞噬，食道肿胀，一口水都要咽好久。 最后那顿饭母亲和我陪着他，他兴致很高，要喝一杯。就喝一杯啤酒。快乐的液体却不再欢快，它们凝结在父亲的喉咙里，一次次告诉这个老人，你已经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你不再需要我们就像我们也不需要你一样。 父亲的嘴角淌下酒的泡沫。他歉意地笑笑，自己用手擦去。装作活动一下脖子，父亲昂了昂头。我看见他使劲吞咽的样子，倔强而悲伤。 父亲年轻的时候，在没有离开我和母亲的日子里，他能喝下最烈的酒。那时，父亲的笑，浮出小院，爽朗而安康。 而现在，每一口吞咽他都很辛苦。疾病那么倔强，如影随形。 父亲面目在我和母亲的注视下模糊起来，像一张旧报纸。他动作迟缓，每吞咽一口都有停下来，永远不再咀嚼的可能。 被将要到来的悲伤袭击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童年的岁月，并想起一句歌词： 我从春天走来，你在秋天说要离开。 那几个月，我常觉得时光也慢了下来。早上起来，太阳照到院子里那盆黄色的雏菊上，都是小心翼翼，每一寸阳光走走停停，欲言又止，仿佛觉察到黑夜的不久降临。 泪痕干掉的时候，时光在我这里恢复了他的本来速度。 父母给予我们生命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他们中无论哪一方在我们长大的时候离开，我们都不说他们是坏人。 生命本就脆弱，命运却又无常。 我们坦然面对要走的，也心怀感激陪着留下的一个，一直到老。 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坏人，我们原谅他们的缺席或者逝去。因为原谅使我们成长，只愿他们都被岁月温柔以待。 死亡可能是一道门。逝去并不是终结，而是超越，然后走向下一程。 送走父亲，我忽然想起来，父亲生前买过一盒玉石，他听广播然后花了四千多块，一个男子给他送来的。父亲把他交给了我。 有人说，在人类还没有发明文字的很久以前，人们通过寻找符合自己心意的石头，送给对方，传达心意。收到石头的人根据石头的触感和重量，来揣测对方的心意。比如光滑的石头表示希望你快乐，凹凸不平的石头代表对方很担忧你。 我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穿起校服，拿着父亲给我的石头，走不远不近的路，去学校。 微风吹起地图的倾斜角，静脉、动脉像桥，分子式合拢起来，打着旋儿，等边三角形离散、倾轧，中南美洲的气候默默向每一条等高线上流动…… 我看见一只白色的鸟在漫天飘舞的雪花中朝南面飞去。鸟越过围墙，消失在大雪弥漫的空中。之后，剩下的唯有我踏雪的吱吱声。 我们都是父亲手中滑落的石头。 父亲，路上小心，总会再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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