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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问东风索柳情 ‖ 夏智明

 文侯读书 2020-08-08

这几天,操场上的红旗忽然变得异常舒展,如草金鱼的尾鳍一般飘逸。

是的,春来了。

河边的垂柳最解春的风情。她禁不住东风的撩拨,早早的探出嫩芽试探着周围的温度,用不了几天便可以彻底更换妆容了。

我住在渿河边,渿河两岸就有许多位绰约多姿的柳树姑娘。自打春风乍起,她们便向河面伸展着脖颈,好像急着要浣洗掉一冬攒下的灰尘。在春风的抚摸下,每一条柔枝都光滑无比,每一片新叶都如同姣好的芽茶,只有躯干上的褐绿衣服略显陈旧,不过这也是造物者为她朴实、平和的性情量身定制的外衣。当风吹起她的长发,隐约着的是不愿示人的羞涩,听,桥北头的两位正在耳语,跟春风一样温柔。每次打那里经过,都忍不住多看几眼:有时感觉娇嫩的柳枝是纤细的触手,要去探那湾被风吹皱的春水;有时又觉得这是几位不羁的剑客,身形不甚周正却觉正气凛然。


这番好光景怎能没有诗呢!取出唐诗来翻阅,还是贺知章的《咏柳》最显温柔。

我把诗写在黑板上教女儿朗诵,问:“有什么感受?”

“很陶醉。”

看着我的小姑娘,我也很陶醉。

然而春却是位会骗人的姑娘,初春季节千万莫与之耽:方以为棉服已可退场,不料一夜北风逆袭,外出归来身上竟湿漉漉的。余光中先生说这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季节。此冷不似严冬那般冷得理所应当,这种潮乎乎的感觉跟南方的冬天类似。骑车在路上,风好似从肚腹里面吹来,由内而外冷个透心。直到看见文化路上的法桐我才明白,真正的暖和日子尚未来到。你看法桐,袖着手不肯发出一片新叶,一派蓄势待发的样子,没想到这粗笨的壮汉居然是个伶俐家伙。

不过,变暖的趋势是挡不住的,说不定眨眼间东风又将压倒西风——这样说来那柳树倒称得上大智若愚了。


去年此时,我住在梳洗河边杆石桥头。那里也有成行的柳树,跟渿河边的树相比,这些树年头要短,间距更加规矩。在固定的时间段,这里会变得喧闹起来,到泰师附校接送孩子的汽车停在两棵树之间,柳树侍立一旁显得特别乖巧。偶尔会有家长回头发现车顶上的鸟粪,也找不到理论的对象,骂骂咧咧哭笑不得,谁又能与这春这柳这鸟儿争论是非呢。晚饭后,我们一家会牵着手在梳洗河边散步,听流水淙淙,谈鸡毛蒜皮,好不惬意。这里只有市井的闲适,没有人在这里谈恋爱,偶见一两位老人步履蹒跚抑或停在树下发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小区里住的都是东关村的老户。我的楼下住着一位木匠大爷,他每天都用那把老斧头劈一大堆柴火。其实做饭用不到,他只是为了烧几壶开水,让老伙计们坐下来闲侃、喝茶。一位爱穿大氅的大爷关心时政,嘴里总离不开美国总统和台湾海峡;看孩子的大娘好忘事,一遍一遍问我老家在哪;耳朵最聋的老人什么也不说,听说他的辈分最大……我插不上嘴,便坐在河沿边柳树下想一些自己的事情。一会儿,木匠大爷也坐到我这边,聊几句孩子上学的事儿。

“大爷,我拿块木头给您看看是啥?”我想到头些日子跟姐夫从山里弄来的一截酸枣木。

我还没送到他手里,大爷远远的说:“枣木嘛!”

“酸枣。”

我说,这是好东西吧。大爷故意放大嗓门,说喜欢了就是好东西,对于不喜欢的人来说破烂不值!他想说话给正在打扑克的儿子听。接着,大爷向我靠近一些悄声说:“当年我差点因为一棵树娶一个媳妇,老头儿许给我一根梁,因为……”这个故事没能展开,因为他的老伴过来了。我猜测再三,估计都没有他的故事精彩。有点遗憾,不久之后我就搬走了。搬走那天,木匠大爷一一数着我的花和树,他都能叫得上名。我跟大爷握手告别,他手里有有厚厚的老茧,像粗糙的老树干。

王之涣的《送别》写道:“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古人提到柳树,多取其谐音做“留人”之意,而对于我来说还有更特殊的意义。


我的老家在柴汶河边,多年前那里柳林丛生、鱼鸟成群,是我们的天堂。春夏季节,老师会带我们去那里游玩。那是个夏天,连阴刚过,夏家隅小学三年级两个班的全体同学出动了。我们的去处是宋家庄小河与柴汶河的交汇口,老师嘱咐我们不要下水也不可在林中升火,注意观察景物,回学校要写作文。谁能顾得上作文呢!双胞胎马超、马飞兄弟很会生活,包里偷揣着油、盐、小铁锅,趁两位老师聊天的工夫悄悄渡过小河,在对岸支起了炉灶。老师看见冒烟,赶忙喊他们灭火,河这边的同学都等着看热闹,个个乐得前仰后合。老师刚刚喊完马超兄弟,背后又传来噗通声,李全通跳进了河里,砸起大大的浪花,吸引走不少同学的目光。老师倒吸一口凉气,小心啊!水里的全通同学露出水面,笑眯眯的说:“没事儿,老手儿!”小孩子都会看脸色来事儿,大家见老师没再有什么反应,便纷纷下水去了。

我是个旱鸭子,只敢在小河这边蹚水。有两名水性好的同学过来找我,说带我到大河里试试。

“不敢啊!”

“我们驾着你!”

我也是个禁不住撩拨的人,在两名同学的搀扶下往大河方向走去。渐渐地,水从膝盖来到胸膛,我很慌张。

“别往前了吧”我说。

“没事,没事……”两人脸上带着自信。


忽然,我的脚下空了,水漫到鼻子上方。彼时我的脑子已经空白,慌乱间把两名同学摁到水下,自己伸出头来大喘一口。他两人也慌了,一人拽住一支胳膊复把我拉到水下。这一个来回,互相便脱了手,我被冲走了。丰水期的柴汶河足有百余米宽,顷刻间我已被水流带到主河道。当时我倒清醒起来,脑中闪过一句话“没想到我年轻的生命就此完结了!”

“智明被冲走了!”率先发现我的是下游方向的全通同学。

说时迟,那时快——我只能这么表达——全通以最快的速度跳下水去,边跳边招呼其他同学:“快来!”

全通跳进水中,抓住河边一棵老柳树的粗根,接着跳下来的同学抓住他的手,猴子捞月一样一个连一个。不多不少,最靠里的同学正好捞到我。

我的肚子里喝满了汶河水,甜甜的,同学的笑容也甜甜的。等我缓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倚在那棵老柳下,树上的蝉鸣依旧,汶水汤汤依旧,同学们的游戏依旧,以致我不曾记得其他几位救我的同学。全通则在继续他的游戏,我看着他笑,他也傻傻的回了一个笑脸,当时还没学会谢谢一词。每每忆起都想要报答同学们,尤其是全通。有一年,他打电话托我办件事结果没办成,心里又是一阵负疚。久而久之,已经与他没有了联系,听说那片老柳林也已被伐。念叨起来,同学朋友都说我演义看多了。


格非老师在《望春风》里写道:“被突然切断的,其实并不是返乡之路,而是对于生命之根的所有幻觉和记忆,好像在你身体很深很深的某个地方,有一团一直亮着的暗光悄然熄灭了。”

这情啊,来得巧合、幸运,去的却是无理,难道这一切都是必然吗?

又是一阵东风,天不会再冷回去了吧?迎春、梨花都已怒放,连稳重的法桐、国槐都要萌发了,它们说不会。太阳照来暖洋洋的,真舒服,单是幻想都快让我睡着了。这样的日子也易滋生怠惰,我写了首打油诗自嘲:“晨曦光顾睡意酣,终日徘徊两楼间。我似红旗随风摆,无风天气赖旗杆。”

想着想着,明光更加和蔼了。还是莫再空想负了好时光,趁着东风逐柳皱春水,赶紧去问东风索柳情吧。等到周末,我要来一趟真正的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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