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刚柔伴孤勇 | 关于张火丁《霸王别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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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来写《霸王别姬》了！感谢催了我一年的小伙伴！

这篇文章之所以写了一年还没写出来，除了我确实是真的拖延症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一直对自己写戏抱着一种不确定的心态，看到别人清楚明白地评价一招一式，总觉得自己历来看戏似乎只为了感受。这种想法有很长一段时间支配着我，令我感到自己并没有必要写下些什么。

但是教授的《霸王别姬》首演一周年之际，有一天晚上我坐在那里回想，发现所能想起的，原来不仅是当时在座中的惊心动魄，也有很多是在随后这一年多里，与岁月相呼应而生出的感动和惆怅。

此意绵绵，还是写下来的好。

我对于《霸王别姬》这个故事本身一直非常喜欢，无论是从浪漫主义还是从英雄主义的角度，这个故事都有一种挽歌式的华丽在其中。自从听闻教授要公演这一出，我内心激动了很久——因为我非常确信，在塑造人物这件事上，她从不让人失望。

我历来非常在意戏曲舞台上的“表演”，比起电影和电视纷繁的场景、丰富的道具和几乎无所不能的后期所能带给观众的诸多刺激，戏曲则是临场感很强的一种艺术形式，会不会演，直接决定了台下座中人那短暂几个小时内的共情与否。仅仅是会唱，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譬如16年我在国家大剧院看《江姐》，深切哭了一次，这是去之前我自己也没料到的，一个新编红色现代京剧，是靠什么令我伤心垂泪，是被她真正立起来的人物。

当时没为江姐写一笔，现在想来也很后悔。

所以即使看完虞姬我也千头万绪至今，还是决定要试着把那些感动甚至是震动，认真地说出来。

第一件要说的，是深渊绝境之中的温柔婉转。

我记得五月首演当时，第一个让我“啊哈”了一下的细节是——霸王回到营帐中，虞姬出来相迎，这是场上两人的第一个互动，虞姬娇柔地笑了一下，低了一回头。那一下很轻，并不着很大的力气，几乎是不经意的，却让我心中一动——即便刚才她也才发出过“息干戈顺民意”的大愿，但那一笑令她又回到“姬”本身的位置里。

教授演虞姬，起笔是很柔的，你甚至能从那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里，读到一点缠绵。

起笔的柔之后，是独处时的细腻。“看大王”那一段南梆子其实浪漫极了，她唱得呜咽婉转，演得百转千回，好像碧落月色清明也在眼前，也在台上。甚至让人想问问这个柔肠百转的虞姬：是夜天阶月色，其凉如何？

我每次看教授的戏，时常猜想她是如何去思考一个人物的，如何去处理一个即便只是在台上活了两个小时、却也仍然拥有着漫长过去和未来的血肉之躯。我看到虞姬的起笔的时候，我坚信教授一定在心里演绎过虞姬与霸王的过去，也想象过他攻城略地的气概、她帘栊重叠的宫闱，想象过君王意气，想象过歌舞升平。

历来都说功夫在戏外，但其实起笔就看得到。

 

第二件要说的，是温柔婉转背后的飒然英姿。

起笔的柔情婉转之后，是步步显露出来的“飒”，这也是我认为教授演绎这个人物最核心的部分，之前我在回复朋友微博评论的时候，一时起意说过一番话，大意是“如果要温柔的姬妾，霸王要一百个也有，但虞姬只有一个，她之所以能陪伴霸王直至末路，一定是有她温柔以外的东西”。时至今日回顾，我仍然这样认为。

这种“飒”里有两种意味。一种是潇洒，一种是坚韧。这两者都不是一个爱妾必须要具备的品质，但虞姬一定是有，才成为了那个直至四面楚歌，霸王仍要带在身边的女人。一个女人要依附于霸王很容易，但要在荒烟茂草之中迸发出力量，去陪伴一个穷途末路的王，她自身一定就有浩阔胸臆。

教授非常明确地洞察了这一点，她这一版的虞姬身上，最打动我的就是这股劲。在起笔的细腻柔情之后，她展现出的飒然神韵，把虞姬这个女人从附庸的意味之中完全地解脱了出来，成为了一个不仅具有独立人格，更在残局之中大放异彩的女性。

下在人物身上的这些功夫，看着是做在招式之外的，乍一看与招式都没有什么关系，但这是舞台表演中最珍贵的东西，它在程式之上，或者说，它主宰着程式的真与假。

“劝君王”一段特别好，不疾不徐，娓娓道来，既潇洒，又智慧。哪怕时局类残棋，虞姬也有自己的办法去替大王消解。这一段，教授身上让人看到虞姬很多的过往，比如她身上沾染的战场雄风，也比如她在寒光剑气背后所参透的一些世事无常。这些都很大，比哀怨和惆怅都要大。

“夜深沉”一段则是我连着三场屏息凝神看完的，位置远的时候看剑气，位置近的时候看眼神，几场下来，永远能看到剑气和眸光是合一的，寒星冷月、独照离人。虞姬也在用剑舞为自己做最后的诀别。

所以写到最后要说的，其实是悲剧命运之下的刚烈凄绝。在被人决定命运之前，先决定自己的命运，哪怕这种命运的结局是如此苍凉，也仍然真正书写下了虞姬二字，这种力道浸透了历史的纸背，才让人回味至今。

教授实在太是那个人物了，最后一次谢幕时我在台前，恍恍惚惚看着那身青色的鱼鳞甲，想到即使全部加起来，她一共也才公演了三次这个人物，却好像带着我们这些观众做了那么长的梦，梦里战事沸腾、歌声呜咽，一段瑰丽短暂的人生，一道凄清华丽的剑影。

忆向美人坠别泪，江山如梦月如灯。

时至今日，距离最近的一次别姬演出，也不过半年时间，然这半年之中，世事皆以巨变，尤其是1月18日从北京飞回杭州之后，全国的情势很快紧张起来，几乎足不出户直至四月复工。回想当晚演出现场，就愈发显得像是一场梦。

也庆幸，也惆怅。庆幸的是世事巨变之中，仍有她和她的舞台让人时时怀恋、眷眷回望，惆怅的是，别姬一别，不知下一次相逢剧场是在几时？

要演下去啊。人间故梦纷纷，你在台上的那一场总是最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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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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