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贤祠 2005年,赵恺来到欧洲。 巴黎如花,鲜在蕊上;长河若梦,美在深沉;历史似老人,定格在深深的皱纹里。 在塞纳河边,赵恺与作家冯亦同,携手煮粥。 赵恺带来淮阴的大米,冯亦同带上南京的不锈钢锅,二者联手,煮起米粥来。 淮阴的大米香飘洒在塞纳河畔。赵恺与冯亦同一起喝粥,怀想起许多往事。 毕生的文学梦想,像炉火被点燃,文学的热情在锅中沸腾。 点燃沸腾的文学激情,精神像乳汁,智慧就是乳房,汲取营养的就能长成文学的强者,像雨果、像巴尔扎克、像罗曼·罗兰…… 赵恺走进巴黎“先贤祠”,瞻仰人类的先贤。 阳光照耀中先贤祠檐壁上的刻字:献给伟大的人们,祖国感谢你们。 先贤祠所有入葬者都经过长期的历史检验,伟人们往往逝世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后才迁葬进来。 迄今有73位对法兰西作出非凡贡献的人获此殊荣,包括伏尔泰、卢梭、雨果、左拉、大仲马、居里夫妇等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
雨果墓 赵恺来到先贤祠,开始寻找雨果墓。 这是毕生的心愿,与雨果对视、感受先贤之爱,成为人生三件重要大事中的一件。于是,寻找便是一种执着流淌的情感。 在一位法国朋友的引导下,于先贤祠的墓室里穿行,终于找见雨果的墓。 脚步越来越近,在一座洁白的大理石棺前停住了。 温柔的灯光将船型石棺映照得洁白如梦,这就是雨果墓。 独自面对雨果石棺,“如同仰望星空一样仰望雨果”,心跳顿然剧烈起来。这是冥冥之中的相遇、相识吗? “作为此生的最高荣誉,是把手掌紧贴在雨果墓上”。 宁静的墓室顿时明亮了,像璀璨星辰升起。 赵恺把手轻轻地放在洁白的大理石棺上,冰冷的石棺,冰冷的感觉。 在雨果去世120年后,一双中国作家的手,放在法国作家的墓碑上,能感受到那个伟大思想的搏动吗?! 这是一颗法兰西的灵魂。他开启了思想之门,以他的胆识、他的学识、他的文学,他的才华,激发起惊天波澜,这波澜之巨,一直冲刷至今还未止歇,引导着他在巨大灾难与人类彷徨中寻找精神的家园…… 这种寻找注定是悲壮的,注定是苦涩的,注定是险恶的,注定是漫长的。 叩问心灵,把自己的手掌紧贴在雨果的墓碑上——这贴紧啊,分明是——血与泪的撞击、雷霆与闪电撞击、心灵与魂魄撞击,江河与海洋撞击。撞击声在天地间轰鸣,锻造成一句诗:民心文学心,国魂民族魂,矗立成民族精神的制高点。 以诗的大爱,引领一个民族走向精神制高点。 “人类终于在20世纪的剑鞘里认出一柄双刃之剑:物质丰富,精神萎缩。就像长江和黄河都起始于青海,东方哲学与西方哲学的源头,至少在自然这个命题上也都起始于一个泉眼”。 “一切尊严——包括文学艺术的尊严——的第一块基石,只能落在一个‘真’字上。说真话,做真人,一个‘真’字,不就是回归自然的灵魂?”⑥ 雨果说:一个死人写出的墓志铭总是真诚的,一个亡魂可以安慰另一个亡魂,在同一冥府的人有赞扬的权利,不用害怕人们指着海外的两堆黄土说:这堆土谄媚了那堆土。 奴性、谄媚,难道不是人类根深蒂固的死穴和大敌?!不断地给多灾多难的民族打上耻辱的烙印?!但是,这种为人所不齿的奴性又是如此广阔,违背良心的赞歌依然那么嘹亮,嘹亮得超过了良知的呐喊、超过了无数冤魂的呐喊、超过了思想者痛不欲生的无奈的呻吟 …… 真实与非真实,“仿佛一座又两个塔楼的圣母院,一个象征着永恒的爱,另一个象征着对世界的憎恨”。(托尔斯泰语) 面对雨果墓,与其说是谒拜,不如说是心灵叩问…… 扶着石棺,仿佛扶着一条跌宕起伏的船。 眼前浮现出雨果笔下的景象—— 外省偏僻的小城、滨海的工业城镇、可怕的法庭、黑暗的监狱、巴黎悲惨的贫民窟、阴暗的修道院、恐怖的坟场、郊区寒怆的客店、保皇派的沙龙、资产阶级的家庭、惨厉绝伦的滑铁卢战场、战火纷飞的街垒、颠沛流离的命运…… 这是冉.阿让的世界。 这是自己的世界。 这两个世界的命运几多相似、相近、相仿啊! 抚摸文学大师的石棺,穿越时空的精神接触,他在石棺前心灵颤抖地说:“影响我一生的一个人是雨果,影响我一生的一本书是《悲惨世界》”。 冉.阿让的经历,具有奥德修斯式的传奇性,他一生是那么坎坷,他所遇到的厄运与磨难是那么严峻,他的生活中充满了那么多艰险和苦难。 犹如奥德修斯历尽种种艰辛、危难,战胜魔女喀耳刻,顶住海妖塞壬美妙歌声的诱惑,穿过海怪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的居地,摆脱神女卡吕普索的七年挽留,最后于第十年侥幸一人回到故土以萨卡。当他来到环绕大地的瀛海边缘,看到许多过去的鬼魂,想起挚爱的神女卡吕普索挽留的话:为什么不要神女的眷爱和长生不死? 奥德修斯回答:我怀念故土,渴望返回家园。 舍弃神女和仙岛,选择返乡,实则意味他选择过去、选择历史,不忘苦难。故土家园对奥德修斯来说,并非实义,而是一种象征。能否战胜诱惑,是一种对保持苦难记忆的考验。他义无反顾地返乡,早已摆脱了狭义的个人归乡之旅,成为更普遍意义的人类心灵探索之旅。 生命不死,鬼魂永存。 这个苦难的鬼魂就是历史,就是昨天,就是不能忘却的过去。 感悟冉.阿让的全部经历与命运,实是感悟一种崇高的悲怆性,这种具有社会意义的悲怆性,使得《悲惨世界》成为劳苦大众在黑暗社会里挣扎与奋斗的悲怆史诗。而一个人的苦难便具有了世界意义。 苦难是一棵树,向下生长,向上结果。浸透风雨的苦难是一枚熟透的果子,比白昼更饱满、更丰富,比黑夜更晶莹、更透明。它既包含光明的白昼,又孕含了黑暗的长夜。黑白两极凝成了生命辉煌的果实。这是人生最丰满的时刻。即便坠落在地,散发的芳香也隽永无比。 十指轻抚石棺,静静地伫立在雨果墓前,赵恺的灵魂在升腾、飘逸。 灵魂的意义在于创造,每一次创造,都是上帝创世纪之后的一次再创造。在创造生命的价值上,等同于创造了圣父、圣子、圣灵般的神圣。它使人类懂得,精神是自由的。即便重重枷锁,如山镣铐,也无可奈何,枷锁锁不住自由,镣铐铐不住民主。 而自由和民主,在与枷锁与镣铐的拼死挣脱中,获得新生。 自由,是自由的十字架。 隔着石棺,他侧耳聆听120年前的那个声音:“我最大的秘密就是:我爱你!”⑦ 赵恺一听,就心恸不已,泪流满面。 “我的全部荣誉和幸福之所在——”
既然我的唇触到了你满满的杯, 既然我苍白的额放在你双手里, 既然我已吸到过你灵魂的呼吸 那深藏在阴影里的隐秘香气; 既然我已有机会听你轻轻说出 那些话——那是神秘的心的吐露, 既然当我们嘴对着嘴,眼对着眼, 我已经见过你笑,见过你哭; 既然我见你永远蒙雾的星星 在我迷狂的头上洒下了一线光辉, 既然我看见,从你时光的玫瑰 撕下了一瓣,落进我生命的流水 我现在已能向飞逝的岁月宣布: 逝去吧!我已没有什么可以老去! 带着你那些凋谢的花儿离去; 我心中有一朵花,谁也不能摘取! 你翅膀的扑击打不翻我的壶, 此壶我已灌满,永远够我解渴。 你所有的灰盖不住我灵魂的火, 我心中的爱比你能湮灭的更多!⑧
雨果 仿佛与雨果前世相识,早就心心相印。 心灵大震,灵魂大震。 一颗强大的心灵,才能产生和书写这样强大的爱情。 苦难识真金,在苦难中结成的爱与情,尽管遭遇波折,尽管千回百转,但这种爱,是人类的大爱,是史诗性的。 在雨果雕塑前伫立良久,倾听着回荡在心灵间的轰然共鸣。望着塑像,仿佛站在自己一生的缩影前。 隔着世代,超越时空,心与雨果在静谧中倾谈着,与《沉思集》的流浪风雨,与《惩罚集》的战斗气势,与《笑面人》的沉沉黑暗,与《九三年》的闪光人道,逐一攀谈,娓娓道来。 谈论最多的还是苦难,就像雨果谈论爱情一样。其实,苦难与爱情,就像塞纳河的左岸和右岸。苦难虽艰涩,却激情沧桑,卓尔不群;爱情虽浪漫,却饱含风雨,红杏飘零。苦与爱,在一条河流里共奔,流淌的是一个味道。这就是苦涩中有甜。 奥德修斯明白:“无穷无尽的艰难困苦,众多而艰辛,我必须把它们一一历尽”。人不可僭越神明,不可忘乎所以,才能成功。⑨ 这一智识,是人的世界观的核心,也是承受苦难、经受荣耀、继续生存的依托之一。 直面苦难,敬畏生命,因为独行人生,肩负使命,总是置身生死之间。 走出先贤祠,赵恺漫步塞纳河畔。 步入河畔,即是漫步诗中。碧色河水,是抒情诗歌;两岸古老建筑,是沧桑史诗,而寄托多少浪漫历史的城池,就富有戏剧感了。 维克多·雨果在《克伦威尔》序言中说:诗有三个时期,每一个时期都相应地和一个社会时期有联系,这三个时期就是抒情短歌、史诗和戏剧。原始时期是抒情性的,古代是史诗性的,而近代则是戏剧性的。抒情短歌歌唱永恒,史诗传颂历史,戏剧描绘人生。第一种诗的特征是纯朴,第二种是单纯,第三种是真实。⑩ 塞纳河畔的醒悟,使赵恺自问:诗歌属于人类。中国新诗必须了解世界,世界也必须了解中国新诗,中国诗歌有自己的玄奘吗? 他的眼前浮现着古道跋涉的身影,心底清晰地印着:写作是人类的良知之战。 纯朴、单纯、真实的诗啊,蕴含着激起诗人的热情和良知。诗人的讴歌与抒情实是心灵的写真,披露与面对,即是呼唤真情和感悟真实。因为苦难与爱情是血脉相连的。
一位青年问什么是诗? 我反问:能告诉我什么是爱吗? 他说:在伊甸园。 夏娃的左臂疼痛, 亚当的左臂也疼痛, 这种疼痛就是爱。 我说,生活左臂疼痛, 文字的左臂也疼痛 ——这种疼痛就是诗。⑾
疼痛,就是诗歌之魂。
苦难是无字之书。无字之书,大文化。 大学养,大境界, 小学养,小境界。 大苦难,大格局, 小苦难,小格局。 文如其人,古今中外概莫能外。⑿
塞纳河
注: ⑥ 赵恺《蓝色之美——为中国青海湖国际诗歌节作》 ⑦ 维克多·雨果1819年4月对女友阿黛尔说的话。 ⑧ 维克多·雨果爱情诗《既然我的唇触到了你满满的杯》 ⑨ 《荷马诗史》长诗《奥德赛》第23卷 ⑩ 维克多·雨果《克伦威尔》序言(1827年发表),成为法国浪漫主义运动的重要宣言,他被公认为浪漫主义运动的领袖。 ⑾ 赵恺《诗问》(2010年作品) ⑿ 赵恺《中国诗人》(《诗歌艺术论——全国诗歌理论研讨会论文集》31)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