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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荡记||赵恺专栏

 一犁_书馆 2020-08-10

小编荐语:
  又是六月,小荷初绽,我们相约横桥,可好?倾听自然、依偎自然、融入自然,荷花荡愧煞一切歌台舞榭。





荷花荡记

赵恺

金湖不是湖,是县。因为多水,别号湖城。
湖城多荷。今年横桥窜出新绿,一万一千亩,名作“荷花荡”。
荷荡中心,立亭两座。翠柱,翠顶,仿佛亭之本身就是一尊荷。东为碧荷亭,楹联为杨万里的赏荷诗。字为隶书,端庄含蓄如琵琶半遮粉面。西为望月亭,名自苏东坡望月诗,楹联亦为苏句:“酒沽横荡桥头月,茶煮青山庙后泉”。首句嵌入地名“横桥”,可见情愫之深厚真切。字为行草,仿佛酒酣耳热曲终人散,荷杆荷叶荷花肩踵相接步履蹒跚酡颜醉态误入水乡泽国。苏东坡的诗写于东至庵,东至庵在东至尖上,东至尖在突入大湖的半岛顶端,修长锐利,好象一尾蓄势待发的昂刺鱼。如今,佛庵已然不在,唯余月、月之诗,和生息在诗中的横桥意境。



荷荡之绿,不是水墨画卷的绿,不是古典诗词的绿,也不是流淌在琴弦、迸溅在键盘、回旋在吟哦之间的绿。它是质地,是结构,是建筑;它是穿透,是支撑,是涵盖:生息于形神之间,它是中国民间美学原则之一的“大红大绿”的绿,这种绿和红太阳、黄土地一道,组成生命三原色。

走向荷荡,仿佛走向森林。出水就超越两米,一万亩,一千万株两米以上的绿树。一千万株绿树,不是一座苍茫迷蒙的阔叶大森林?由清浅到深邃,由疏离到密集,由简约到繁复;由已知到未知,由散淡到惕励,由愉悦到惊悚:举桨入荡,就象经历一次美的历程。

荷荡具备常规森林的全部特征,还具备常规森林所不具备的局部特征。


入荡观花可谓淋漓酣畅、巨细无遗。花期因株而异,小朵像婴儿探指,大瓣如兀鹰展翼。色彩则一斩地白,白得像银锭摇动,像月光滴落,又像炎炎六月飘雪片。最珍贵的是花瓣未凋而莲蓬初成的瞬间。那时的花瓣象是母亲的手掌,小心翼翼捧着柔弱稚嫩的莲蓬。收紧怕勒伤,放松怕摔破,一双观世音一般的手掌,颤颤地白。手掌和孩子之间,还垫着一层丝绒一般细密柔软的金色花蕊。莲蓬呢?莲蓬初生,莲蓬好奇,一只,一只,它生出星星一般的眼睛。荷花区别于人,人生从啼哭开始,荷花从观察开始。
果实三维结构。空中有莲蓬,水面有菱角,水下有藕。莲蓬磕碰额头,菱角戳手。随意曳出一茎荷根,主枝九节,侧枝九节,共十八节。晶莹剔透,雍容典雅,整体呈弓形,像非洲象牙,亦似中国玉如意。


飞鸟是森林的法定居民。荷荡上空有鸥鹭,有鹰隼,有白鹤,有天鹅,更有天女散花一般旋转盘绕、斑斓迷离的无名羽翼。水之清,清成空灵禅境,于是游鱼行于当行,止于不可不止。行止之间,有鳍之鱼升华成无翼之鸟——飞翔的本质,不就是神游?荷叶与水面也珍藏飞翔,离我们最近的一只鸟就宝石一般镶嵌在大叶之下小叶之上,喙尖且长,前端金黄,后端紫红。羽毛漆黑,腿脚翠绿,膝头一圈橘红,仿佛运动员戴着彩色护膝。因为丹顶,人们把它唤作红冠鸟。红冠鸟上能飞天,下能潜水,这种境界,就不是常规森林所能企及的了。叶上滑来乐音,而且愈来愈近,仿佛溪涧流淌。俄倾,有小艇自藕花深处出。艇上,母亲伴着孩子,孩子握着提琴在拉《四小天鹅舞》。衫裙洁白,头结殷红,那只头结让人想到立在绿荷尖上的红蜻蜓。琴声稚嫩甚至畏怯,仿佛自琴弦飞起的正是稚嫩畏怯的小天鹅。飞翔的旋律召唤飞翔,一只、两只、三只,三只天鹅款款飞来从容平静地围着尖尖小荷转。
友人叹惋:“三只天鹅。”
我则欣慰:“四只。”
友人问:“还有一只在哪里?”
遥指红蜻蜓我安详作答:“喏——”
荷花荡里也有沼泽。我们遇到的一片沼泽,远看平面地黑,近看立体地黑,贴身一瞅,竟然是密密匝匝一群青鱼,挤在荷荡隙地晒太阳。


被喻为野兽乃至猛兽的首当是蛇。水蛇以色彩别,绿色的无毒甚至温顺,不主动伤害人,更不阴险袭击人——看来,连鸟兽都懂得用绿色维护大自然的声誉和尊严。有侦探,也有杀手:一条黑白相间的水蛇,就耐心而又熟稔地尾随船后,行、止,疾、缓,曲、直,隐、显,体现出一个职业侦探的综合素质。至蔽日遮天阴森险恶处,侦探倏忽消失,转瞬间十多位剽悍伙伴首尾相衔屏息蹑足仿佛自地狱出--我们乘坐的是一条渔船,侦探已然觉察到后舱中的鲜活猎物。对峙一刹,船家以桨柄三击船梆,斑斓群体即作鸟兽散:这位船家诨名浪里白条,曾入水觅蛇作过腰带。幼小绿蛇甚至可爱。在我们小憩之片刻,一条不谙世事的孟浪少年居然藤蔓一般缠绕到竹篙上。船家不忍伤害它,只是轻轻抽出竹篙轻轻一抖,幼蛇便腰带一般缠绕荷梗去了。再美丽的蛇依然是蛇,它们或俯伏叶下,或攀沿梗上,还常常文静伫立客串荷梗,把荷荡当做悉尼水上歌剧院,实验用卡夫卡的手法阐释达尔文:攻击的前奏,是缩写本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湖鼠很大,大得像水獭。毛,则像刺猬。那天的一群,不慌不忙不急不躁悠然怡然游弋在前,像户外健身,又像主人为宾客作向导。不可小觑虾,不敢小觑蟹。虾色殷红,晶莹圆润如脱胎漆器。名作龙虾,可见其大。五六寸的平平,五六寸之中,虾钳就占去一半。一有动静,就摇晃双钳,就旋转触须。摇晃双钳像变形金刚,旋转触须像无线电定位仪。蟹为泽国贵族,泽国贵族,却刻意进取。从玲珑玩物到盔甲猛士,蟹之一生竟然四蜕其壳。痛心疾首易,洗心革面难,脱胎换骨贵,更何况每一只螃蟹的躯壳里,都盘踞着一位法海和尚。



对于荷荡遇雨,起始抱怨,继而骇异,之后便是接纳、便是领悟、便是震撼、便是深长地感慨和无奈地追忆了。

风过荷叶如铜镲相磨,云过荷叶如角铁轻击。铜声,铁声,都是雷霆质感的状写。雷霆走向大湖,步履激活荷荡,杆之崛立,叶之舒展,仿佛千万手臂举起千万锣鼓。荷花,则瓣瓣紧束成为锣锤鼓锤。风住云止,天地肃杀,仿佛交响乐团等待那支被称作闪电的银色指挥棒。雨滴描写环佩相击,雨丝描写管弦应和,大雷雨一旦推出,则回肠荡气、则震聋发聩、则石破天惊浑若银河泻地——这时的荷荡,便长成为一组碧玉雕塑。

只因荷叶覆盖,如此雷电音诗,只容我们觅求红豆一般觅得三粒五粒雨珠以示象征和纪念——倾听自然、依偎自然、融入自然,荷花荡愧煞一切歌台舞榭。



作者简介

赵恺,祖籍山东,1938年出生于重庆,1955年毕业于南京晓庄师范后在苏北淮阴生活至今。创作以诗歌为主,兼及散文、小说。曾多次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的国际文学活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刊》编委,江苏省作家协会顾问。一级作家,江苏省劳动模范,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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