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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味中国 50 黟县吊酒

 _冯晓晖_ 2020-09-12

说明:本篇换个风格,走技术工艺流。

安徽省,黄山市,黟县,2017年11月。

引子:

  “来来,倒一杯这个。”叶老板拿起二两五的杯子,走到餐厅一角,那里的桌上有只挺大的装满透明液体的玻璃壶,他拧开壶下面的一只小龙头,将玻璃杯倒满后转身蹾在我面前,“喝!”

  “老叶,喝不了这么多的。”坐在饭桌旁的我正在琢磨要不要对臭鳜鱼动筷子,就虚情假意地客气一句。

  “这是好,好酒!”老叶普通话不好,即使不喝酒舌头也有点大,“我自己酿的。”

  “哦。”我端起杯子闻着,不置可否。

  “是不是好酒?”老叶给自己也倒上一杯,然后将粗壮的身躯撂回到椅子上,在我脸前举起大拇指,“这是大米酒,没有酒精。”

  “老叶,你确定没酒精?”

  “没有。”老叶斩钉截铁地道,“酒精那是勾兑的,我自己酿的没酒精!”

  虽然心理上比较抗拒,我决定还是吃两口著名的徽州臭鳜鱼,就举起酒杯:“来,老叶,走一指。”

  老叶是黟县南屏镇一家旅店的老板。由于工作的缘故,十几年来笔者几乎每年秋天都要去趟黟县,在他家住上七八天。每天忙完了晚餐时就来一杯,常常是这没酒精的酒。上面的对话每年都在重复,我从没问过为何酒里没酒精。

  这酒是农家自酿的土烧酒。老叶说没有酒精的逻辑是这样的:市面上大多数白酒是用土豆、红薯等原料制成高浓度酒精,然后兑水加香精灌装而成。老叶认为酒精酒是垃圾,自己的用粮食酿制,不加酒精,纯原浆,当然是好酒。我第一次喝就理解了他的意思,也就不讨论酒里没酒精的逻辑。

  十几年过去,这黟县的农家酒也喝了几十斤。有时在想,这土酒是怎么酿出来的?



正文:

  黟(读壹)县,又是个读音吃不准的徽州古县,它与前一篇提到的歙县位于黄山市的两翼。说它古,只要知道一条小知识:黄山原名黟山。

南屏晨雾(2008年)

  同样处于徽州的中心地带,近代的黟县最落后。这是由它的地理决定的,黟县的地势像只汤锅,极为古怪,绵延的高山峻岭构成了它的县界,将中央平坦的土地围得密密匝匝,据说以前出县就要走两天。日本人占了皖南的时候,那么多年也没向黟县派一兵一卒,太麻烦了。

暮(2007-2011)

  这种隔绝造就了独特的黟县方言,难度至少在安徽省排第一,我觉得挺像日语。这种隔绝也使得传统得到保留。体味古徽州文化,尤其是徽派建筑,去黟县就够了,歙县还是差了些,婺源更不在一个级别上。这里最精美,最丰富,也更原生态。

岁月(2009年)

  那年秋末,在黟县的一个古村带写生。任务安排好了,就得空闲逛一会儿。这村子是个著名的实习基地,到处都是艺术专业学生,干什么的都有。

反差(2014年)

  逛到一户农家门前,见房前空地上立着一架东西,是挺大的铁桶,还冒着黑烟,猜是烧沥青做房子补漏。走近看,一股浓重的酒糟味道扑面而来,原来是做土烧酒的。做土烧是北方的说法,南方有些地方叫烤酒,安徽则称为“吊酒”。

  做吊酒的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师傅,他面前有两个用烟筒联通的锅炉模样的东西,放在一张特制的长条平板车上。显然这是位带着自己的专业设备走街串巷的吊酒师傅。

  下图远处是笔者的学生。当老师可以堂而皇之地考察民风,学生就只能乖乖赶作业。可以肯定的是,等我走开,他们也不会老实。

  第一次见到吊酒,很是好奇,就走近仔细端详。前前后后转几圈也就看明白了。两个大桶,烧木材的是个锅炉,上面还残留着红漆写的“蒸酒器”几个字,看起来颇有些年头。这蒸酒器制作工艺很简陋,粗糙的炉子外抹着水泥,有趣的是顶上居然焊了两只高压锅,想必是为了保证一定的蒸发压力,为什么不接压力阀?压力阀比高压锅更准确也更省钱,只是工艺要求高一些。这设备怎么看都像是乡下工匠敲敲打打捣鼓出来的。

  老师傅打开下面的龙头,一股子白沫哗啦啦流出来。然后他将一桶浅黄色的浆水倒入蒸酒器,又在炉子里加几块劈柴。旁边还有好几桶这种浆水,有股子浓浓酸酸的酒糟味。

  和大爷聊几句,也大概清楚了这吊酒的工艺。这一桶桶的浆水,就是由大米加酒曲浸水制成的发酵液。发酵液进了蒸酒器,被加热到一定温度(乙醇的沸点接近80°),乙醇(即酒精)、芳香物以及水蒸气被送走,渣滓排出,然后再加发酵液,工艺循环。

  一桶桶的发酵液从屋里拎出来。我跟着房主人到了里屋,见过道放着几只塑料大桶,全是这浅黄色发酵液。果然,这是液态法白酒生产工艺,看样子一次能做好几百斤。这时候才想到,为何农家总是在入冬吊酒,一方面是新收了粮食,富裕出来的可以酿酒。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入秋的气温更适合充分发酵。天热发酵时间短,质量不能保证,天冷酵母菌没活性。

  回来继续看这吊酒的设备。蒸酒器的上面那烟筒样的管子通向另一个镀锌铁桶里,那桶是冷凝器。原理更加简单,冷凝器外接的水管,可以将乙醇与水的混合蒸汽冷却,液化后流入桶里的涓涓细流就是白酒。

  大约这就是所谓的纯粮食原浆酒吧?不勾兑,不添加,可以直接饮用。没想到制酒的工艺竟然如此简单,冯老师从小到大在化学实验室里混,大学里学的是金属成型与加工,工作后闲着无聊又学过制冷与焊接技术,有材料我一个人就能捣鼓出来一套吊酒设备,保证比眼前这东西好。

  当然,完全不能保证酿得出好酒。

  比如,在这种不稳定的蒸发状态中,如何维持相对稳定的白酒度数?搞不好这一桶50度,下一桶就成了40度。我注意到这简陋的设备旁放着一件挺专业的化学测量工具——酒精计。好多年没玩过这东西了,就是个简单的比重计,丢桶里就可以根据浮力测量酒精浓度。

  这么说控制起来也不难。出酒的浓度低了,火小点或者加浆水,蒸发器出来的乙醇多水蒸气少,酒的浓度就被提高。反之,多丢几块木材,水蒸气更多,浓度就下来了。只是想当然,操作这种简陋的设备,经验更重要。

  老师傅拿来一只玻璃杯,斟上这新酒让我尝尝,我推脱说不会喝酒。笔者好酒,但以不影响工作为基本原则,因此只在晚餐或者夜宵找酒喝,白天看到酒就皱眉头。

  立时有多人在不远处检举,说冯老师可能喝了。这帮孩子装成很认真的模样在写生,耳朵可是一直竖着。

  勉强来一小口。第一次喝带着温热的新酒,香气还是有的,毕竟是纯大米酿制,入口感觉五十度左右,辛辣之气挺明显。

  老师傅问我怎样,我连连点头说好。老师傅劝我买几桶回去,35块钱一斤,又不贵,不仅是本地人喜欢喝,前几年一位开着豪车来旅游的上海老板喝了之后极为欣赏,之后每年都要买上百斤回去。这个描述显得很有档次,我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从比上海落后得多的江西来的,还是坐大巴,就只能推脱自己要上课,过会儿再说。

尾声:

  回到住地,晚餐时叶老板又要给我倒他那没酒精的纯粮原液酒。我说,咱们还是换个品种吧,不行就来啤的。

  从那以后,心理上很抵触这类乡下土烧酒。

后记

  本篇是寻味中国系列的第50篇。从2018年7月起,断断续续也有9个月了。

  本篇又在尝试改变风格,换一个叙述模式,并不刻意赞美某种食物。寻味与好吃没有必然关系,理性的臧否才是应有的态度,笔者更关注的是某一食品在当地产生并延续的内在逻辑。

  为什么从那以后笔者不太接受土烧酒,读者能否看出来这一食品——酒也是食品——问题之所在?中式白酒是个大话题,三言两语说不清,本篇就先到这里,有空写篇专业点的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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