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功名志未伸,初将文字竞通津。 春风漫折一枝桂,烟阁英雄笑杀人。 ——司空图《榜下》 司空图大概从一开始就不太想做官。否则出身仕宦之家的饱学之士,一般不会晚到三十三岁才第一次参加科举。 不过他也没别的选择。 他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曾在朝为官,这样的家族对子孙只会有一个期望。他得好好读书,考中进士,踏上仕途,把家族的荣耀传承下去,让大唐的朝廷上始终有司空氏的一席之地。 尽管谁也不知道,这大唐的朝廷还能存在多久。 司空图怀疑的目光掠过遥远的长安,决定先去找个能赏识自己的人。 他带上文章去拜访同州刺史王凝,这位官员一向有“性坚正……拔其寒俊”的名声。王凝看了他的文章果然大加赞赏,几年后入朝为礼部侍郎,正巧主管当年的科举。 司空图就这么登第了,也不知是不是被王凝逼着去考试的。 从扑香尘拂面飞,怜渠只为解相依。 经冬好近深炉暖,何必千岩万水归。 ——司空图《秋燕》 那次科举,有不少权贵暗自请求王凝对自家的子弟多加照顾,王凝一概不理。所以理所当然,考试结束没多久,王凝即被贬为商州刺史。 司空图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跟着王凝走了。 这还可以解释为知恩图报,但几年后朝廷指名要他回朝为殿中侍御史他都不肯,只能说明他对做官确实没什么兴趣。 这并不奇怪,任何一个听说黄巢起义正在山东摧枯拉朽的人,都不会对做唐朝的官有太大兴趣。 出身世家,从小受到正统儒家教育的司空图未必能分析出唐朝统治摇摇欲坠的深层原因,但天下大势正在缓慢而不可逆转地滑向崩塌,却是所有人都能清楚意识到的。有人还对朝廷抱有期待,企图力挽狂澜;有人已失去对现存秩序的一切幻想,希望另起炉灶;而更多的人,只希望避开悬在头顶的乱世之剑,盼着它别砸到自己头上。 王凝属于第一种,黄巢和他麾下的饥民属于第二种,司空图属于第三种。 但乱世一旦到来,没人能够躲避。 万里隋城在,三边虏气衰。 沙填孤障角,烧断故关碑。 马色经寒惨,雕声带晚悲。 将军正闲暇,留客换歌辞。 ——司空图《塞上》 乾符五年,黄巢起义军攻宣州。那时的宣歙观察使正是王凝,司空图在他幕下,亲眼目睹了这场大乱的其中几个章节。 王凝是个有能力有操守的官员,得到起义军前来攻打的消息,在宣州城内厉兵秣马,严阵以待,处理骄横不法的监军,为保城池耗尽了心血。起义军原本缺乏严密的组织和强悍的战斗意志,久攻不下也就退去了。然而王凝因此积劳成疾,在当年夏天去世。 在王凝的病榻前,司空图想到了什么呢? 后人只知道,王凝去世后,司空图应诏任光禄寺主簿,分司洛阳。 这个闲职据说是上次不肯应诏回京的惩罚,不过司空图在洛阳无所事事的时候,认识了同在洛阳的故相卢携。 卢携对这个官职低微的后辈很是喜爱,次年回朝复相,召司空图为礼部员外郎。 司空图入京那一年是四十四岁。他开始认认真真地做他的官,即使他的工作在这分崩离析的天下可以忽略不计。人活在世上总是要做点事的,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即使于事无补也没关系。 但他的努力只维持了两个月。 广明元年十二月,黄巢起义军攻陷长安,唐僖宗仓皇出逃,司空图不及从驾,陷在城中。 起义军初入城时,“整众而行,不剽财货”,向贫民发放财物,很有几分替天行道的模样。然而没有严密的组织纲领,军纪很快涣散,部属“杀人满街,巢不能禁”,又没收富家财产,城中居民惶惶不可终日。这支出自底层生存本能的军队,在掌权后堕落得实在太快,甚至没给已经水深火热的百姓留下一丝希望。 司空图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也许因为官职低微,他没受到起义军的直接冲击。但在当时的环境下,想离开危机重重的长安几乎不可能。 这时他遇到了段章,他弟弟以前的仆人,现在的起义军战士。 司空家对仆人想必是不错的,因为段章为保护这位从前的主人,想向自己的上级推荐司空图,好使他能在朝不保夕的处境中得到一些照顾。 司空图拒绝了。 在段章的暗中协助下,他逃出了长安,回了老家王官谷。 乌飞飞,兔蹶蹶,朝来暮去驱时节。 女娲只解补青天,不解煎胶粘日月。 ——司空图《杂言》 他所有的雄心壮志都在战乱中消磨了,这个乱世没有他大展宏图的舞台。能在王官谷平安终老,已经是他此生能指望的最好结局。 他修缮先人留下的产业,闭门隐居,专心读书。每到节日,和当地百姓一起在祠堂祈福,饮酒作歌。他给自己起了个别号,叫“耐辱居士”,别人都不懂,他也不做解释。 黄巢起义被暂时平定了,唐王朝在回光返照中暂时又稳固了局势。朝廷几次召他回朝,许诺的官职一次比一次高:中书舍人、谏议大夫、户部侍郎,他不是称疾不赴,就是短暂就职后找理由辞官。最后一次权臣柳璨陷害旧臣,司空图被召入朝,在某次上朝时故作失手把朝笏跌落在地,朝廷不得不以“殿前失仪”为由解除了他的官职。全世界都知道他只想做个隐士,倒也没人去找他的麻烦。 他在王官谷为自己修了坟墓,没事就拉着朋友坐在坟里,饮酒赋诗。别人觉得太不吉利,他却说:“生死一致,吾宁暂游此中哉!” 外面天翻地覆,干戈四起,王官谷里却像个世外桃源。司空图在这里写下了著名的《二十四诗品》,当天下人都在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他却悠闲地点评着古今诗歌的不同风格。他仿佛已完全忘情世事,王朝更迭与他再无任何关系。 他听说唐哀帝被废了,朱全忠称帝,国号大梁,召他去做新朝的礼部尚书。他依旧没有去,留在王官谷,继续着他的隐士生涯。春秋代序,除了大唐已不存在,王官谷的一切都和从前没有区别。 开平二年,朱全忠毒杀了已被废的哀帝。司空图闻讯绝食而死,年七十二。 他何必如此?没人会要求一个辞官多年的隐士为唐朝殉葬,即使按最严格的传统道德,他只要不再出仕就算守住了名节。何况多少曾位高权重的唐朝旧臣此时都已各寻新主,天下大势已然如此,一个垂垂老矣的文人又何必为了一个气数已尽的王朝断送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 司空图早已无法回答后人的疑问。只是当人们翻开《二十四诗品》,总有人要往“悲慨”那一栏下多看几眼。 大风卷水,林木为摧。适苦欲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 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悲慨》 ▼ 作者:殊春(菊斋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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