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陇上日月(8 ) || 幽幽南山

 作家平台 2020-08-11


《陇上日月》

工  

“老三,老三,他三爸,起来了没有?”
      我眯眯糊糊的听见有人在喊,两手美美的打了个展膊。这一觉是睡得最美的,从来没这么舒坦的睡安然过。平常不是半夜肚子咕噜噜叫,就是嗓子眼里往上冒酸水。

斜着眼睛从破玻璃处往外一瞅,时候已经不早了,太阳晒在半个院子里亮晃晃的。锁子婆娘已经站在我家院子里了,我家的大门从来没闩过,就是闩了也没用,厨房拐角处的半截院墙塌了一个大豁口。去年我把一些挑剩的小洋芋堆在厨房窗台下,等我从县城干完活回来的时侯,赵三娃家的母猪从墙豁口进来院子里,把一堆洋芋糟蹋了个精光……

院子里站着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哎吆吆,嫂子你怎么来了?”我光脚片子跳下炕,拉开门扇对着站在院子里的尕秀说:

“来就来么,还拿啥礼当?”

我狼狈的不知道把人往屋子里让的,从来没有过的尴尬让我说话都变的不太利索。光腿上就穿了一条还算没有破洞的秋裤,秋裤是我昨晚洗完脚后从炕脚鸡蛋笼子里翻出来的,被尿憋和晨勃反应下秋裤被顶成了一个尖尖的帐篷。由于隔着厅房的门,锁子婆娘尕秀好像没注意到我的宭态,也好像也丝毫没在意我的样子。手里提着一个叫“壳捞”的竹编篮子,壳捞上面盖着一块白色的新毛巾。这种篮子只有走亲戚的时候装花馍才提的,锁子婆娘脚跟前还立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尼龙袋子。

  “老三,我进来成哩不?”

“啊吆吆,嫂子,只要你不嫌我的这虼蚤窝,别说进来,你我睡家炕上都成哩么。”

在我的哈哈声中,锁子婆娘空着的另一只手提起袋子,吃力的进得厅房门来了。我站在地上想出去帮着提东西,可我的手还得提着秋裤的腰,秋裤腰里的松紧带早就断了,我腾不出个手来。
“唉!老三,这一年我和你哥糟孽的很么,你哥天天吃药着哩么,其实就吃钱着哩么,前几年挣了几个苦力钱。和老人在一起过活着淘气,这就刚给自己盖了一院房子,还没过上几天顺心日子哩,你哥出事后又病成这样子了么,现在一肚子的难肠还没处说么。”

“啊呀嫂子,看你说的,我锁子哥过完年就好了,好了硬梆着还跟叫驴样的,哎吆,你看我这破嘴。”我讪讪的笑着,空着的一只手搓着自己的大腿面子。也不知道让人家坐下,再说我家里也没有个招呼人的条件,瘸腿的两只小凳子,去年冬天冷得出不了门,被我劈成柴烧了,本来找半截木棒用刨子推推镶条腿还能用。


“把你没个好谢的么,我装了些麻菜,前几天从药地里剜的白菜腌的,今年起苔的坏苗少,补种的菜也不多,就点了几窝白菜和洋葱。还有两碗肉臊子,挖药的时候称了些五花肉才炒的,今年肉贵,没敢多称。碾场的时侯称来的茶叶还有一斤哩,你哥现在胃凉也不敢让煮着喝茶。我给你就全装里面拿来了,家里再也没有个能拿的东西么,尼龙袋子里是我给你从窖里拾了些洋芋和黄萝卜。”

锁子婆娘说着的时候侧过身子,右手在裤腰里扣嗦了半天,白晃晃的肚皮子一亮,看见锁子婆娘丰腴雪白的半片肚子,我倒不好意思地把脸朝外一转,思想着她这是要做啥呢,难当?正在猜测的时候……
     “老三,这四百块钱你别嫌少,我知道现在的工价一天要七八十哩,别嫌少,我和你哥都再拿不出来多的么。前几天粜了一千斤苞谷,苞谷六毛钱,价钱比去年高了三分钱,挖药和碾场赶了场集就剩这四百块钱了么。”

   “嫂子,你赶紧装上,我一人吃饱了狗都不饿,你赶紧装上,这叫做啥着哩?”

两个人你推我搡的,卷成一个筒筒的钱轮流在两个人手里转着。推让的时候还掉在地上了,锁子婆娘捡起来又往我手里塞。

   “老三,你听嫂子说,现在这季节上搭市也不好搭,出去在平桥头站上一天没人叫着干活的日子也有,你吃啥吗喝啥?你地里又没收来几个籽,再说你把地全部给李二家租了,洋芋都没种几窝,活人的肚子面装哩,拿着,听嫂子的话。”

我索性把秋裤的裤腰拉长,然后绾了个节,这才腾出一只手来。我的两只手和锁子婆娘的两只手推来推去,到底没推过人家,钱卷被塞进我的左手心里。

  “也好,嫂子就实心着,我都推不过么 那我就拿上了。”

我攥着被汗水湿透的钱卷,一猛子有些激动。

“嫂子,我锁哥的病你没有找一下煤矿吗?”

“再找啥呢?娃娃他舅舅去了,煤矿老板今年听说非法集资,被抓起来了,煤矿都让法院拍卖了。找当地的劳动监察大队,人家劳动监察大队的人说咱们的人跟矿上没签用工合同,他们也没有处理的依据。让找法院,可法院的人说矿老板的另一桩案子没有结案,暂无法受理个人诉求。”说着锁子婆娘揉了揉眼睛又说:

 “在内蒙呼市住了五十天的医院,自己干了快一年的工资就搭完了,实在没办法了才拉到家里来的。”

“哪么县医院没看吗?”

“上次逢集,我到药材市场门口吃胖美人牛肉面,牛肉面老板的同学,就是水大夫给你锁哥开了个葯方子,说把女们月头上的第一泡尿尿当引子,你说我从哪里寻那么多月头上的女人尿水哩?老中医都是拿童子尿当药引子的,从来就没听说过拿女人尿当药引子的,这水大夫的方子开的也怪。”
 “水大夫?你说的是水骟匠吧!那是个看牲口的,招摇撞骗还拿苞谷面粉做的胶囊,专治医院看不好的怪病,其实就是哄钱的,前几年在西安给黑诊所当过医托,听说还被处罚过的。你糊涂了吗?真个是病急乱投医,你听我说,你找丽丽的男人,丽丽男人老马是县医院的骨科专家,都到兰州医学院讲课着哩,人家医学院聘请当客座教授了都。”

“县医院咱没钱看么,草药便宜么。”

“国家不是有政策哩着,大病有补助哩,新农合的医保能报销一部分,特重大疾病还有救助哩。尕玲就在社区上班,明天我去给你打听一下。”
“那我更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哩?这一年多家里掏都空了,给你拿瓶酒都拿不出。”

“个家的人,说啥外话呢,先拉上些帐把人的病先看,病不等钱。我城墙上的同学叫‘员外’的一个,人心好的很,我们上初中时关系也好的很。托人带话着叫我和李平去首阳学中药擦片子的手艺哩,这手艺工资高的很,到时候我替你还帐。”


不知道我那里来的豪情壮语,我从来没有这种壮举,自己给自己花钱都扣得要死。锁子婆娘眼圈红了起了,两只手搓着衣裳前襟,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老 ,老三,你以后睡不着了就叫嫂子,有拆洗的被褥了也喊我。”

我头轰的一下,这没梦睡梦吧!锁子婆娘平时正眼都不爱看我,有时候我趁着开玩笑占一半点小便宜,也不敢过份的跨越一步。这突来的大转弯让我反而回不过神来。村里的女人里面,锁子婆娘是最时尚的,也是收拾得最干净的女人。赵三娃的毛蛋婆娘眼角的眼屎都没擦干净过,头发一年四季都跟鸡窝一样,从人前面走过去的时候,都能飘过一股难闻的头油汗垢的味道。寡妇小芳,也算干净,一身衣服朴素的很,就是洗的勤,模样算不上漂亮,就是秀气周正些,要是被我抽空子摸了一下的时候,骂起人来就像天下冰雹。
等我回过神,锁子婆娘已经走到大门口了,半扇门敞开着,临跨出去的时候还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我展开手心看着那卷成一卷的钱,一新两张旧的淡红色百元大票,两张绿色的五十票子,平时我一见到票子上毛爷爷的那个像,巴不得我自己有个机器了天天印票子。今天看着毛爷爷的胖脸,心里倒有一种怪怪的感觉,虽然说我干了十一天的活,可我顿顿吃的好,吃的香,吃的暖活。那怕一天活不干,这十来天的肚子要自己安顿哩,自己安顿的时候老是凑合,这还吃过喝过还额外的有工钱,虽然单按干活的天数和干活的工作量来讲,这工价也算不上高。在外面干活最少一天八十,少十元都没人干,因为那么行情和行规,没有人去破坏,哪怕找不到活的是。

这几年零活工价高,雇人做零活的人也是经常不雇人的,偶尔有干不了或者不想干的活才掏钱雇人,自己图个方便和干净。比如猪圈起粪,即脏又累,比如一天能干完,那开价就要一百五左右,留个还价的余地给雇主,雇主一还价多一般就是一百二十元左右一天。及少有一百元就答应干的,也及少有雇主不还价一百五干的。晌午和晚饭都是要管的,吃什么都不重要,只要晚饭别耽误的太迟,那样雇主下次就叫不到做活的人了。

最轻松的一次就是一个叫兰兰的女人,雇我在医院伺候护理她的老公公。那些日子里没有出一点力气,工价给的比装卸水泥的还高,最后回家的时候还得了几样东西,一个蓝色的塑料脸盆,一双塑料拖鞋,还有一条新毛巾和一个保温饭盒。那段时间也是我这几年来最干净的时候,连上个厕所回来都得洗手,其实我小便的时候都是背着手的。我怀疑那个叫兰兰的婆娘皮肤那么白,可能就是一天到晚洗的缘故吧?
      那卷成小棒的四百元钱,不,是我的四百元工价,我竟然不知道怎么处理。像平时只有工价一拿到手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先买一包香烟,两元的红盒兰州烟,我们叫“红皮鞋”。“黑皮鞋”是抽不起的,劲不大,还价格贵,15元一盒哩,点燃了要是说着话,没等抽几口就已经燃完了,像我的烟瘾,一天最少得一盒半。要是连干几天半月活的,工钱一次发下来也千八百左右,由于忙了好一段时间,村子里很少逛悠,我就买完自己的必须品后,花三元钱从书店门口的小铺里,买十包小袋的方便面,那方便面寡妇的机灵鬼儿子爱吃,干嚼着吃,最主要的是包装袋里有塑料做的卡通人物哩,凑够一定的不同人物后又能换玩具。
      每次我笑眯眯的坐在寡妇家的花园台子上,看着机灵鬼撕开袋子先翻卡通小人的时候,寡妇就骂我,说我乱花钱,把娃娃惯坏了,长大就像我一样的逛鬼货了。还骂我不知道把钱存起来准备娶个媳妇,骂我不知道买包洗衣粉洗洗身上的皮。骂我抽一包烟就是烧钱,还让我烟馋了的时候趴到炕洞门上好好的吸上一阵子,把老瘾过足,再也不用花钱买烟抽了。还有时候骂我的眼睛就像药材市场的贼娃子,骨碌碌的一天胡瞄。
      每当寡妇骂我的时候,我呲着嘴笑,也不吭声还嘴。只顾看机灵鬼儿子玩耍的,有时候也偷偷的瞄几眼寡妇,趁机灵鬼跑远了不在眼前的时候,厚着脸趁寡妇不注意的时候拍一把人家的屁股就跑。
      锁子婆娘拿来的这四百元钱,也确确实实是一份工价,可几张薄薄的,带着汗香的纸钞,捏在手心里总是那么的沉重。算了,不想了,先灌上两斤麦麸新醋,卧桥头上李家的麦麸醋不错,这几天在锁子家就吃的就是那个醋,琥珀色带着一点金黄,酸味里没有其它醋的涩味,有一股淡淡的麦香味和草药味,放半个月也不起白花。 
     想着灌醋,又想到顺便切上一坨豆腐,这样去寡妇家吃蹭饭也就没那么不好意思了,还给自己真的要买一包洗衣粉,再到浙江人开的化妆品店里给寡妇买一瓶洗发水,什么样的好我也不懂,反正就是价钱最便宜而且味道最好闻的那种。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郭亚军(幽幽南山)甘肃人,七十年代出生在渭水源头的一个小山村,喜欢文字,现就职于兰州一家名表公司做售后维修工作。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