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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妹(短篇小说)|| 王美玉

 作家平台 2020-08-12

她的眼睛黑而深邃,当垂下眼帘时,那又长又黑的睫毛能把阴影投在白晰的面颊上。她真的长得很美,尤其是笑的时候,两颊显现出深深的酒窝。她叫苦妹,和我是小学同班的朋友,年长我两岁。她问过妈妈,为什么要给她起这么个名字?妈妈说:名字是反着叫的,叫苦,其实不会苦。然而她说错了,苦妹真的很苦。

八岁那年,父亲便扔下母子仨人走了,家中生活顿时十分拮据。她妈妈在食品公司的下属单位肉联加工厂工作,专门清洗屠宰后牛、猪、羊的各种部位。每天回到家,苦妹都能闻到她身上沾满的血腥味。自从爸爸走后,苦妹忽然懂事了。她在家中不再和弟弟争着吃东西,而且帮助妈妈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母子仨人苦撑着。她暗自发誓,赶紧长大,参加工作挣了钱,让妈妈和弟弟过上好日子。她学习很好,顺利地考入了高中。高二时,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妈妈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心里有了希望。

未料到,她妈妈身体渐衰,胃有时疼起来满床打滚,不知她妈妈从哪里听来的偏方,疼痛难忍,便嚼几口鸡蛋皮末,很少到医院去。实在上不了班,苦妹就得去厂里和车间主任大头李(人们都这么叫他)请假,苦妹打小就见过他,一直叫他小李叔。只要是妈妈的同事,苦妹都称叔和姨的。这次见到大头李,苦妹不知为什么感到浑身发怵。大头李一脸的络腮胡子,圆膀粗腰,满脸横肉,眼珠突出,看去凶凶的,他定睛瞅着苦妹,栗色瞳仁跟着白眼珠子直打颤。

“李叔:我妈病了……”苦妹怯怯地说。大头李嗯嗯的应着,视线一直没离开苦妹。

“李叔……”苦妹不知所措的又喊了一声。

“噢——”大头李似有所悟。“苦妹坐下,别喊我叔,咱们差不了几岁。让你妈妈好好休息,有我呢,没事,没事。”他不由分说拽过苦妹,把她按坐在长凳子上。他紧挨着苦妹坐了下来。“苦妹,这里还有羊杂碎,拿回家给弟弟吃。”他忽然伸出手来揪了一下苦妹的小辫,“瞧这小脸黄黄的,缺营养了。”苦妹看见那只手背毛茸茸的,她记不得是如何跑出来回到家的。从此,大头李常来家嘘寒问暖,时不时带些肉类食品。她妈妈一脸的感激,她却不敢正视大头李的怪怪眼神。

不幸接踵而至,半年之后,苦妹妈妈竟患中风瘫痪在床,一下子击垮了苦妹的大学梦。我常常抽空去看她,她泪流满面地说:

“点点,我该怎么办”?我比她还小,更没什么主意,只能陪她一起流眼泪。而我的家境也不比她好多少,自然也帮不上她多大忙。忽然一天她告我:

“点点,我不上大学了,以后让弟弟上,我要工作了。”我讶然。又有一天,她眼里噙着泪花,脸色格外苍白,她告诉我:

“我要嫁给大头李,下月九日,你来陪陪我。”话刚落,在眼眶中抽汲了许久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一胸膛,她忽然傍着我的肩痛哭起来。我喃喃地说:   “这怎么可能?怎么……?”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握着她的手摇晃着,我觉得她的手发冷发抖,那种凉气直沁我的骨髓。我凝塞无语,不知该用什么话安慰她,因为我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了她妈妈和弟弟。我见过大头李,不唯是外表上粗俗、猥琐,言行举止与苦妹相差甚远,他比苦妹大十多岁。且结过婚,不知什么原因离婚了。而且我还知道,苦妹和同学培君彼此爱慕,就差捅破那层纸了。“没有别的选择了么?”

“没有,厂里已做决定,我妈办病退,我被视为合同工进了厂”。我无言以对,只觉得牙齿咬得格格地响。

“九月九日,我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这是我平生参加的最庸俗不堪的一次婚礼。新房设在厂里一间半大的平房里,一群工人围坐在桌前,不时地吐着烟圈,有的脸上露着坏笑。女工像看戏似的,吐着瓜籽皮嘻嘻直笑。几个年轻人轮番的向大头李灌酒,大头李粗笨的身体被西服裹的紧紧的,没有一点斯文相。他的脸呈猪肝色,大声喊着:弟兄们喝,喝——呵!有人忽然把大头李推到苦妹面前,起哄说“香一个,香一个!”只见苦妹肩头近乎恐惧的颤栗,一直往墙角缩。大头李借着酒兴,一下楼住苦妹,把满是酒水的大嘴按在苦妹的唇上,那一刹,我看到苦妹的脸像纸一样白,身子在倾斜,仿佛要倒下,我忙过去扶住她,但很快我被人拉出去了。我的眼睛一片模糊,一群难看的嘴脸变成了红色的泡沫,忽然又被浓浓的烟雾卷没了。空气十分窒息,我恶心的直想吐,脑子里一篇空白……

苦妹嫁给大头李后,虽然她没有一丝丝幸福的感觉。但大头李还真的疼她、宠她,给她买了金戒指和新手机……平时,和她妈也很近乎。不喊妈不说话,心里渐渐安宁下来,决心好好过日子,于是对大头李也分外体贴。左邻右舍见状都说:“大头李,鲜花插到你这堆牛粪上了。”他不恼,反笑嘻嘻地说:“那是咱的本事”但这样的日子没过了多久,就被我们冒昧的造访搅得一踏糊涂。

那是我和A君接到外省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的事,培君打电话给我:“点点,你和我一起看看苦妹好么?”我去苦妹家是经常的事,自然满口答应。当然我明白,培君为避嫌才如此作。那天,我们一起到了苦妹的家。我看到苦妹见到培君的瞬间,那双黑眸忽然有了光彩,接着又黯淡下来,眼神儿充满了毁灭的希望所留下的忧郁。两人对视良久,默默无语。我知趣的进了里屋,和苦妹妈妈聊天。没多大功夫,只听到外面的粗门大嗓:“几点啦?还咧咧个没完,你要饿死老子啊。”我忙应声出去,才知是大头李回来了。只见苦妹愣怔怔地站着,大头李满怀敌意的瞅着培君,培君显得局促不安。我忙说:

“大李哥回来了?我们要上学走了,是和苦妹告别的。”

大头李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告别啥?文化人眼气我们啊。”真让人尴尬,显然无法再待下去了。我和培君只好讪讪地说:

“苦妹,我们微信联系吧。”边说边逃也似的向门外走去。身后传来大头李骂骂咧咧的声音:

“来毬啥了?磨磨叽叽……讨厌!”一路上,培君脸涨的通红,双眼湿润,一声不吭。

大学生活的新奇、忙碌,让我没有注意到苦妹的微信渐渐的不见了。直到寒假,我回家才看到她。天呀——!半年不见,没想到苦妹与分手前判若两人。椭圆的脸变成了窄条条,眼睛显得很大很深,却滞滞无光。眼泡儿有些浮肿,面呈灰黄色。我吃惊的打量着她,只见她右臂带着孝布。一瞅,床边墙上挂着她妈妈的遗像。

“点点——”苦妹哇一声大哭起来。她一仰脖子,我发现她满脖子的紫色伤痕。我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呼叫,心在颤抖,泪眼婆娑。苦妹忽然止住了悲声,她说,趁大头李不在家,我们说会话。她的嘴唇抖动着,讲了半年来发生的事情。

原来,培君曾经借过苦妹一本书《千家诗》,临走时决定还给她。苦妹一愣,对于这件事情她自己都忘记了。平时,家务、工作忙得一塌糊涂,哪里还顾得读书?“你拿去也许用得上——”苦妹的话音未落,就被一头闯进来的大头李夺了过去扔在地上,书中一个用枫叶作成心形状的塑料压膜甩了出来,这下可是闯了大祸。他醋意大发。看似个粗人,实际上内心极其狭隘。

“你嫁给我了,还和这鸡巴小白脸勾勾搭搭,玩什么小情调?”

“这是书签。”苦妹低声答道。培君忙退了出去,他刚出门,就听见大头李歇斯底里地喊:

“不要脸的婆娘,偷人还敢犟嘴。”接着抽了苦妹几个大耳光,屋内传来苦妹的哭声和什么家具倒地的碰撞声。你再哭的高一些,等你的小白脸救救你。大老李好像人出了房间,故意让培君听到。让他得意的是,培君像兔子一样早溜走了。

很长时间,苦妹一言不发。她想,我情愿伤了胳臂伤了腿,你培君也不能伤我的心呀?就凭我们是同学,就凭你是个爷们儿,怎么在这种情况下置之不理呢?又想想自己受点罪不要紧,千万别吱声惹那灰货,否则妈妈会很难过的。谁料到大老李整日疑神疑鬼,看到苦妹沉默不语,便吼着:“你蔫里吧唧的样子,是想那个小白脸了?”更可恨的是,喝了酒就往苦妹身上撒气,不管白天黑夜,他那劲一上来,便强行剥光了苦妹的衣服,恣意发泄。连里屋的老人都不顾及。怕妈妈伤心,苦妹忍着,双目紧闭,木然的任他摆布。这下更激怒了大头李,“你这个骚货,你嫌我,我整死你!”他一边粗鲁地发泄着兽欲,一边咬她的乳头、掐她的脖子……直到苦妹像僵尸般的一动不动时,他便心满意足鼾声大作。苦妹怕妈妈弟弟伤心,在他们面前总是露着凄然的笑容。看着女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样子,听着大老李对女儿的辱骂声,苦妹妈妈不再配合治疗。她心冷了,只求速死。大头李对已不俊俏的苦妹漠不关心,对苦妹妈妈就更不在乎了。说话总是骂骂咧咧:“一家子吃老子喝老子,还不知足?”苦妹的妈妈在病痛的折磨和羞辱的骂声中终于撒手人寰。

苦妹真想随妈妈一走了之,但上初中的弟弟怎么办?她现在已不在为自己活着,灵魂和躯壳似乎已经分离,一半已随妈妈而去,一半的身体也只有恐怖和疲惫。她觉得脚底虚空无地可立,她任其飘荡不再抵抗了。她习惯大头李蹲在凳子上吃饭大声咂巴的俗样,她习惯他心态扭曲歇斯底里的狞笑,也习惯他毫无温存的蹂躏。我不知到那种痛苦是何等的煎熬。但我看到苦妹已失去了美丽,脸上只有无奈的一种表情。我气愤的责问苦妹:

“怎么不电话给我?”

“电话早被大头李拿走了。”

“你傻呀?为什么不离婚?”苦妹依旧是凄然的一笑:“点点,不那么简单,大头李说我要离婚他会杀死我和弟弟。”

“他敢?啥时代了?妇女儿童的权益是受法律保护的”我忿忿然地说。“我和你找他们厂长去。”

“我找过,前边一找,后边他就知道了,回家后整的我更凶,他是个无赖!”苦妹绝望地说。

“不行!有法律,有妇联,你不能这样!”我无法遏止住自己的怒火,大声的冲苦妹喊道。但苦妹丝毫不激动,就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费了半天口舌,提了许多建议,但苦妹总是摇摇头,我无可奈何。

回家的路上,我给培君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苦妹的现状,我想让他见见苦妹,并告他我可以把苦妹约出来,也许他能说服苦妹。但培君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了三个字“再说吧。”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是他在学校又恋上别人?还是不想触动这块伤疤?可苦妹会有今日,不能与他那次去家没有关系,他竟然无一点自责。而我却懊恼不已,好像苦妹的灾难全是我酿成的,我心里骂着自己。我同情苦妹,又恨她的怯懦,也许我不知苦妹的隐情,可苦妹连死都不怕,何惧与这个泼痞分手?我眼前堆积了一片问号,一直浮现着苦妹那张失神变形的脸……

开学前,我又去了苦妹家几次,苦妹心如止水,不多言语。任凭如何劝说,只有一个字:“难!”我很是无奈。

很长时间我没有和苦妹联系,尽管我常常想起她。一天,我忽然收到苦妹的一封信。她写道:“点点,我和大头李离婚了,放心。你们快放署假了吧,详情回来告诉你。”寥寥数语,让我兴奋了好几天。虽然我不知几个月功夫会有如此大的转机,我总觉得无论如何得摆脱掉这个恶魔,才会给苦妹一条生路,我盼着放假。

当我见到苦妹那一天,她仍然和以前一样紧紧地拥着我。“点点——”她脸颊还有些深陷,但那双大眼漆黑的瞳仁里熠熠发光,仿佛全身都灵动起来,只是脸色略显苍白。我忽然发现她穿的衣服很不得体,紧紧地裹在身上,肚子高高的隆起……看我打量她,她忙让我坐下说:“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生了。”

“他的孩子?”我皱着眉头。

“孩子没罪啊。”善良的苦妹讲述了他半年的经历。“点点,我为什么不敢离婚?,他和厂长是拐弯的亲戚,我的工资都是他领,我根本没有自主的权利。再说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和他离婚,我和弟弟怎活呢?他也不会放我的,再说了,他有一帮混混哥儿们,啥事也干得出的,我只好捱着,也许有了孩子他会变好一些。”。原来如此啊!

自我走后,苦妹一直在绝望中生活。她为了弟弟,撑着劲儿活着。她的处境厂里许多人知道,私下也有人窃窃私语,但无人敢管。同车间的阿贵,是个憨厚的小伙子,看她拖着几十公斤的麻袋便过来帮帮她……小小的动作都会让大头李发现。回到家后非打即骂。疲惫、恐惧、劳累、屈辱已把她的青春和柔婉紧紧包裹起来,似乎身上长了一层硬壳,,不知什么是疼痛?不知哪里在流血……一天,她在厂里忽然晕厥过去,阿贵急忙把她背起送到厂医务室……大头李眼里充满嫉火,回到家后,照着躺在床上的苦妹就是一拳,苦妹的眼肿的像一条线。即使如此,她还得拖着日渐沉重的身子伺候大头李。最可恨的是大头李嗜酒不算,偏偏又迷上了赌博。整宿不归家,输了钱就往苦妹身上撒气。骂道:

“你这个丧门星,老子娶了你就没一天好日子过。”他输光了工资,把家中值钱的东西都卖了出去。苦妹苦苦哀求:

“留点菜钱吧?”

“放屁!你不会到外面卖去呀?你个臭婊子,谁能看得上你……?”接着又是一顿拳打脚踢。苦妹变成了木头人,她的忍让近似麻木。就连近似酷刑的睡眠,她也不逃避,任凭摆布。每到夜晚,大头李需要发泄的时候,便会捆住她,拿烟头烫她的隐密部位,她竟毫无反抗。

一天,她把弟弟叫到跟前,说:“小明,姐姐如果不在,你能照顾自己么?”小明呜呜直哭:

“姐,你去哪,我也去哪。”于是,姐弟俩抱头痛哭。苦妹身如浮萍,感到无依无靠,她常常会想到死。日渐懂事的小明早已看出姐姐的辛酸,学校的学杂费欠了很久,也不敢和姐姐开口。他早有辍学打工的打算,学习成绩逐步下降。班主任张老师发现小明整日闷闷不乐,再三追问,方知事情原委。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巧事,张老师爱人恰恰是位律师,他们想不到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的事情。这样灭绝人性地摧残女人,深深地震撼和激怒了他们,决心干预此事。还未等到他们采取行动时,大头李便因与赌友火拚出了人命被公安局抓捕了。

张老师去家中看望了苦妹,鼓励苦妹挺起胸膛做人。这让苦妹看到了希望。并在张老师爱人帮助下,与大头李结束了噩梦般的婚姻。她拿到离婚判决书那天,搜肠刮肚的大声号啕,堆积了满心的泪终于迸泻出来。

苦妹虽然恨透了大头李,但还是去监狱探望了一次大头李,给他送去了衣物吃食。大头李眼里冒着凶光和杀气:“等着,老子出去收拾你!”苦妹嘴角露出蔑视的微笑,心想,你再不会出来了。放下东西,头也不回的就走了。苦妹渐渐地找回了自己,在人们面前不必垂着眼帘走路了。她的脸上有了红色,斑斑伤痕逐步褪尽。阿贵经常到为她干些粗活,比如换煤气罐、买粮食之类的事。

那天是个周末,我又去了苦妹家,只见阿贵给她安装吊灯。阿贵站在高高的凳子上,在天花板上凿着眼,苦妹递着工具,把毛巾也给了阿贵,示意他擦擦汗。阿贵充满柔情蜜意的眼光不时的投向苦妹。我看见苦妹的羞涩溢满了笑靨,原来白净的脸又增添了几分妩媚。我不想打扰苦妹的兴致,一句也没提到培君,我知他心另有所属。我很鄙视他,象苦妹这样的好女人他配拥有么?看着苦妹阿贵从灵魂中迸发出的喜悦,我悄悄的退了出来……

 作者简介:   月牙儿  女  山西太原市人 系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诗文散见于《山西文学》《诗选刊》《星星》《绿风》《诗歌月刊》《中国诗歌》《中西诗歌》《江河文学》《散文诗》《草原》《黄河》《西风》《都市》等几十种报刊或收录若干选本;在省内外诗文比赛中多次获奖;正式出版诗集《青花瓷》《窗外有你》《诗文选萃——情韵》《十二女子诗坊》(合集)等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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