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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江:铸葵—— “向阳花开”一代的激情与炙热

 顺其自然h 2020-08-12

《中国美术报》第197期 美术副刊



【编者按】7月29日,中国美术学院教师干部大会宣布,已为中国美术学院“守门”20年的院长许江卸任中国美术学院院长一职。“我在院长的岗位上已经第20个年头。20年,……是我们这一代人三分之一的生命。我们把它用来献给母校,锤炼一段共同的岁月、共同的事业。”早在7月8日,“共同生活”——中国美术学院2020年毕业典礼上,许江告诉大家,今年是他最后一次站在这个位置,给大家作毕业典礼致辞。这番情真意切的致辞令我们对这位总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院长又多了一分了解。那么,当许江卸去中国美术学院院长的身份,他的人生路上还有哪些令人感喟的经历?本期美术副刊特邀许江为大家娓娓道来。


许江与他的“葵”系列作品


新中国成立以来,阳光笼山巍,时代炼新葵。我们这些“50后”的一代,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银线牵着拽着,生命中总有一种大气象的笼罩,随着共和国扶转翻腾的气象而呈现一代人青春和事业的整体的症候,并从中跬积着一种共同体的生命节点和标志性特征。花开凡一季,人材塑十年。一代人的成长中镌刻着共和国的抚养,濡染着一个个不同年代的时代风采。

许江 澹阳 布面油画 50cm×300cm 2016年





少不更事,但我们这一代对世事的了解和感受颇早。催发着我们童年记事的,正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运动的磨砺。那磨砺为我们制造了一个荒芜的、不上学的少年,某种反价值的冲动成为青春的潮流。但是,有一种东西却在这混乱之中得以滋长,这就是某种绘画的述诸视觉的原朴力量。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无所不在的黑板报、不断应时而生的墙报,以其强烈的字体、夸张的形象冲击着每个人的眼眸,也冲击着无数少年的心。我和许多同代人一样,正是在那里,在各种“版”的战斗进行时的轮替之中,得到反反复复的演练,在备受冷遇的同时收获少有的赞赏和慰藉。直至今日,学校高墙上长达20米的黑板报还横亘在内心的记忆中,几幅曾经十分出彩的报头绘画,如影随心,依然可见。被这种运动式的激情宣传所开启的绘画人生,却是我们始料未及的。

许江 绿云  布面油画 50cm×300cm 2013年

上世纪70年代初,中学毕业,我开始了从师学艺的岁月。我遇到了几位好老师,他们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依然怀着对艺术的敬意,将最为原朴的艺者的勤奋传递给我们。从他们地下工作者一般的典藏中,我读到曾经全套的《美术》杂志。在那里边,我读到马训班和留苏一代的精彩创作;读到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俄罗斯现实主义的一代名作;还读到中国传统的历代经典,读到徐悲鸿、齐白石、潘天寿等一代名家。虽然这些早期的印制图版远不如今日的出彩,但在那个年代却依然深深地镌印在我的心中。当时的政治环境让这种隐秘的阅读只若离经叛道,格外地濡染上一种突破囿闭的激情和兴奋。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头口奶,这偷来的头口奶却特别地滋润着求知寻艺、渴盼成长的少年心。

许江 灈缨 布面油画 50cm×300cm 2016年

1976年,经历了工厂青年工人生活的磨炼与辗转,我终于调入美术公司工作。这个小小的公司里聚集了20多位绘画青年。这些青年在老师的带领下,自觉地组成读艺学艺的共同体,树立简明纯朴的手艺者的理想,居然在不是十分繁重的工作之余,形成互助互学的蔚然之风,进而渐渐地养成崇尚校艺的价值观念。这种纯朴的价值观念引领着这个青年群体,并在心底里悄然地进行着文化的启蒙。那个时候,我们还认识了福建师大艺术系的几位名师,他们都是浙美毕业的高材生和良师,这大概是我与这所名校最早的联系。从他们那里,我们读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油画,看到了让我们怦然心动的写生,进入到某种氤氲生发的艺术的学脉体系之中。多年后,当这些老师举办回顾展、纪念展的时候,我都无比深情地为他们作序写文,虽然他们都已经陆续驾鹤西去,但他们从艺的精神、人格的真诚、闪亮的技艺,都深深地种在我们的心上,融入我们对艺术的敬重与挚爱之中。后来,我们这个青年群体中的80%在上世纪70年代末考入了各类艺术院校,至今都坚持着以艺术为终身的志业。也许,这个美术公司今天已经解体,也许,当年的老师们已经渐渐老去和离去,但作为从艺的摇篮,作为艺术志业的某个起点,她留给我们的记忆永难抹去。

许江 烟村  布面油画   200cm×156cm 2018年





1978年,是中国改革开放标志性的一年。那一年,中国的大学重新打开知识和学术的大门,我走进了当时仍叫浙江美术学院的校园。那时的校园,荒阶野树、长廊孤亭,对于我们却有一种重焕生机的美。那时的老师们散居在校园周围,住所十分简朴,有许多人就住在校园里。两届学生人数不过百人,整个校园只若居学一体的村子,朝朝暮暮地相见,里里外外没有不熟的。正是这样的环境,却被我们这些来自远乡的青年,视作“天堂”般的富壤。我们从孤陋寡闻的四乡来到蕴藏丰富的校园,从一个个简陋的苦学加入这个传奇悠远的脉络。

1978年,许江成为浙江美术学院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之一

初入校园,偶遇往昔刊物上熟读名姓的先生,总有一阵讶然。“文革”过来的人,表情往往带着一种矜持。事实上,当时学院的老先生们仍戴着政治上的帽子,在劳动之中——莫朴先生器宇轩昂地扫走廊;金冶先生拎着铁桶不管不顾地冲厕所;王流秋先生劳教回校的第二天就来到教室。我们亲眼看到这些先生从“阶下囚”一朝变成座上师,这种身份的骤变成了渐渐复苏的校园渐获活力的迹象,也让我们感受着某种囿闭被不断打开的兴奋。这种种现象今天想来已近传奇,但在当时却若冬去春来的苏活。正是这些“解放”了的老先生们,在很短的时间里,带领学校恢复了教学秩序。国画以“浙派人物画”为旗帜,展开传统继承和时代拓展;油画进入工作室的方向性学习,为艺术教育的多元发展奠定框架性的基础;版画突出新兴木刻运动基础上的多版种的基础建设;雕塑加强基本造型能力的训练。真人体的写生引动社会的关注,宣示了对艺术学术的尊重。素描教学的讨论裹挟着新中国艺术教育诸多论争的命题,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陶铸着每一个学生的造型观念。对苏派素描的质疑和线性素描、结构素描的实验成了日后“八五新潮”的滥觞。《新美术》的创刊、《美术译丛》的改版,开辟了两扇重要的创作讨论和理论研究的窗口。直至1979年春天的那个反反复复在各类回忆中被不断提到的国际图书展,以画册启蒙的方式如一把火点燃渴求变革、渴望出新的青春生命,揭开了艺术教育成为前卫运动的不平凡历史。

学生时代的许江在西湖

在这一段风起云涌的改革推进中,校园里总是涌动着一种源自民间、源自基层的变革性力量。这种力量与当时迅疾打开的世界视野有关,与对“文革”强烈的反思意识有关,尤其与湖畔校园传统的浪漫诗性与价值理想有着深深的关联。它们乘着社会变革之风,共同地催生和织造了学院的学术民间。这种民间在诗刊新诗的讨论中,在昨晚讲座而引发的论辩中,在下乡遭遇意外的书生意气中,在老师们面对某些艺术“出轨”的暗自赞许之中。那时的教学楼,夜晚灯火通明,要么在轮流素描写生,要么为《美术思潮》的一个观点而激烈论辩。那是一个巨大的学术的时代切片:一楼的讲座在讲“雄伟与优美”,二楼正在剖析一批棘手的插图创作,三楼还在急如星火地赶画着人体。虽然那时的学术讲座并不多,但每一次都吸引了全校的同学。虽然其时的国外画册仍十分有限,但哪位同学会不记录、不摹写上几本?那时在有限的教学空间中常常看到老师们、甚至是老先生在结伴画写生,绘画间隙我们会闯入观赏。我们从这里看到王流秋先生如何渐渐开始对写意性表现画风的追求,看到蔡亮、张自疑先生不多的人体写生。我们不仅看到“鸡”生的“蛋”,而且看到“鸡”生“蛋”的“窝”。校园的学术民间就是由这样一个个师生共享的“窝”连缀而成,就是由居学一体的“村庄”气息氤氲而成。

许江 共生会否可能(三) 雕塑 2012年

南山路大概是我学生生涯最深的记忆。春天新绿,盛夏葱茏,深秋金黄,隆冬光枝杆织着蓝天,一季一换,始终不变的是高屋脊一般的穹窿。路西更是林木深翠,民国的旧筑与老寺庙错落其间。我们一早一晚在这里出没,晨曦跑步,夕照慢走,从湖岸眺望绿波千顷的湖面,总有一份青春的荡漾。冬春两季湖畔多烟雾,举目不识天渊何处。秋夏时日,一湖绿水浸漫着堤畔,湖畔行走只若行船,此时最是曈昽弥鲜,正所谓“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湖畔的生活受着湖山的塑造,自有一份山水的诗性。“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古今中外的遥想总在湖山烟雨的滥觞之中。我曾与两位先师漫步西湖,一位是徐永祥先生,一位是朱金楼先生。两位都带着我绕着西湖谈古今,感受孤鹜与落霞齐飞、烟云共长天一色。两位先生先后担任图书馆馆长,他们都曾经借了大画册出来,让我认真阅读和尝试翻译。美院的先生望之俨然,即之也温,那种温和勉励,一若湖山的浩浩南山。今日回想,更加感怀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许江 共生会否可能(三) 雕塑 2013年 德国科布伦茨 德意志角





从1989年德国留学回国至今,已整整30年。这是中国产生巨大变迁的年代,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真正的青壮年岁月。作为家园的中国艺坛经历了一次次不断拓展开放、不断现代化和国际化的变迁,众多的艺者也追波逐流、载沉载浮,成为时代的同路人。

1988年,许江在德国吕贝克

14年前,我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远望”个展。有艺评家归纳我的个案,指明我从观念回到架上、从综合材料回到绘画、从天上回到大地的发展踪迹,并称之为“回溯的艺术史”。这种在开放岁月中的个案回溯的现象,源自于40年前中国改革开放所面对的西方百年艺术史,那与西方现当代历史纠结一体的历时性的种种潮流,共时地涌入中国,涌入这个亟待重新激活的文化古邦。一代留学青年利用各种机会,克服重重困难,到欧美探个究竟。他们秉持国际化实质是西方化的乌托邦视野,追赶国际当代艺术的前潮,并热盼着得到国际性的认同。于是,当我们回归家园之时,不得不面临奥德赛的家园困境,不得不面对一个从根源上来重建家园、重建自我的归途。

许江 华葵 雕塑 350cm×350cm×350cm 2018年


上世纪90年代后期,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五十周年纪念和新世纪的到来,我开始回返架上,俯望历史的废墟,尤其是二次大战的废墟。先是以翻手与覆手的综合材料切入历史废墟的现场,来揭示造成废墟的背后的历史力量。那操纵历史之手,仿佛在浓烟中播云催雨。这一系列的作品参加了1998年第48届圣保罗双年展。与此同时,我又涉入老北京、老上海的历史天空,俯望巨大都市历史中逝去和将要逝去的风景。随着绘画直观感觉的深化,综合材料的翻手与覆手渐渐消逝,历史的天空俯望成为城市存在的俯察。2000年到2001年的冬季,我在柏林碧塔尼亚艺术中心工作了三个月。每天晚上我在老柏林的街巷河畔行走,遥想天空上的俯察,那柏林二战前的老建筑仿佛历历在目,废墟的硝烟如若山水云烟般掠过。回到碧塔尼亚那数度变迁的老教堂的苍穹下,心头总怀人生苦短、家国幽思的百般纠结。这种历史苍穹的溯望却若文化地形地理的俯望,带着某种文化拓扑学的踪迹,仿佛一位行吟者在历史的长廊上吟咏史诗,沉重却又有诸多飘渺。历史的山河只在掌下,那曾经的往事又“在”笔中呈现,触摸着心中依稀可辨的留影和痛楚。2001年2月初,我在碧塔尼亚艺术中心的展厅举办题为“历史的风景”的个展,该中心的艺术主管唐·纳德建议叫“地理学的远望”。他认为历史没有风景,我认为历史天空的俯望是心灵的俯望,与地理学无关。两种命题述说了两种文化诗性的差异。20年过去,不思量,自难忘。

1998年,许江和法国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德布雷一起为上海大剧院创作作品


2003年夏季,我随“地之缘”考察团考察了亚洲各国的当代文化。在欧亚之交的土耳其马尔马拉海滨的亚细亚平原之上,一边与荒原上的老葵邂逅,那铜浇铁铸的形质从此难忘;一边又与特洛伊古城遗址相遇,那荒郊外、古道旁的凄美只若远处牧童的鞭响,入目刺心。那一年一季的坚守与千古不移的坚守同样如若史诗,令人感动,并让我幡然醒悟:生命的一季与永恒同样重要,这此时此在的浓烈,让我们念及土地的丰饶和历史。只此一刻,历史重新发生,那葵、那向阳花的历史涌向心头。“我观风雨,我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词心是也”(清·况周颐)。正因有此万不得已者在,从2004年至2006年间,我创作了《葵园十二景》。《葵园十二景》由“时”之感伤来追怀曾经荒芜的青春,远望生命的荒原气息,虽百感交集,却又依稀可见众神黄昏、云水一碧的庄重气象。以怀古的情致来渲染当下生活的叹喟,尤以中国式的风景来抒写一代人生存的心旅,这在当时的中国艺坛只是发端,并未多见。正如我后来在文章中写道:“《葵园十二景》并非如西湖十二景那般阐发特定的时风与景致,点染各异的风景灿然,却有若中国山水那般在胸壑中追写远望的心怀,捕捉诗人般的生命起兴的意象。‘十二景’也并非如缀石置园那般的奇观,将中国式的某些符号植入其中,却是以当代生活陶融心中古意,或以意写来亲身演绎青春回想、生命转逝的记忆吊古,进而迹近中国山水画世界中的寂然无言。‘十二景’更非无端的旧景新制、盆景移植,而是将己身植入葵身、将己心置入葵心的生命体验,是那种深切的中国式风景关怀的真实显身。”

许江在创作中


“十二景”之后,葵园的远望已然不足,我开始置身于大尺度的“葵园”之中。《秋葵会否变红》以各种红来意造一片红葵。红葵既是现实荒诞,又是真实记忆,它交织着某种肃然和生机。《青葵》写逆光下的一片黑葵,如书法一般生机卓立。《悬葵》如悬河,葵的倒悬有如天地的倒悬,正有“大风卷水,林木为摧”的悲慨。《无地花》中的丛葵如若榛莽似地耸立着,坚定而不屈,那枝秆仿佛剥去了皮,但真正兀立在那里的却是我们自己。《晚风为谁而追》以浓重的笔触抒写众神黄昏、葵园隽远的气象。这些大尺幅的葵园既写地老天荒的苍凉,又写向死而生的坚强;既写文化的歧根性的荒诞,又写百感交集的沉郁。同时在这心思纠结、万不得已的背后,却总有一种经历艰辛、道断衷肠的崇高之感如葵秆一般兀自耸立。我愈来愈将自己的肉身倾入葵盘,从那里经历一回回重新生长的艰辛与欣慰,经历日复一日的精神重荷和自我救赎的英雄气息。

许江与他的“葵”系列作品

连续数年,我带着我的葵园,从北京到广州,从上海到台北,从西湖畔到苏州园林。我尤其感受到都市中的历史景观向着葵园的邀约,感受到一个个文化的故址新场向着葵园的邀约。这是某种历史向着它的新季的邀约,某种生命向着它的重新生长的邀约。后来,我应约来到德累斯顿,来到科布伦兹,来到圣彼得堡,来到易北河畔、莱茵河畔、涅瓦河畔的繁华和废墟之所。群葵矗立,大河前横,我的葵园渴盼在异邦开放。

许江 共生会否可能

生如夏花,醉卧秋原。葵倾伏于天地之间,却时时开放着生命之义。铜钟一般凝重奇崛的青铜葵头,阵列般展开的油画长卷,展现出一道道层览延绵、辽远隽永的俯望之境,指向我们被不断延展着的视界与心域。那漫无边际的葵原大地深处,蔓生着葵之躯体。归藏与绽放之间,一代人生命意志的根系反复苏醒。这是“向阳花开”的一代,也是与改革开放一路同行的一代。这一代人喝改革的水、呼吸开放的空气,最深刻地领受着这一伟大历史进程的洗礼与塑造。这葵之颂重新点燃“诗言志”的传统,葵体通体赤红,肃然矗立,如山如壑,势若星拱,绽放为一团团奔涌的野火,散发出火红年代的激情与炙热。

许江在工作室中


从“远望”到“致葵园”,从“东方葵”到“葵颂”,葵呈现出一代人的曲折身世和精神写照。葵的陈列向上升腾,融入火红的朝阳,这磅礴的进程,凝聚为一曲新时代的铿锵浩歌,如黄钟大吕般恢宏激越,荡气回肠。

 编辑  | 李倩




《中国美术报》为周报,2020年出版40期。邮发代号:1-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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