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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血色辛亥》(五) || 王龙

 作家平台 2020-08-12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

作者:王龙

第三章(1)

八月初五,登高与和尚结伴进了诸城县城。那天逢集,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街边挤满了卖么(诸城当地土语,意即东西)的农民,这边儿卖花生、烟叶儿、小米儿、红薯、生姜、黄豆、条帚、布鞋、粉条儿、香油……那边儿卖猪肉、狗肉、驴肉、牛肉、鲜鱼、活鸡、蛤蜊、对虾、扇贝、虾米、海带、海蜇、麻糖、萝卜、白菜、糖葫芦……

登高一路走一路统计,几乎都是农产品,只有一份卖土布和一份卖犁铧的,算是工业产品。登高不禁想起当初在日本见过的市场,人家有卖西药的,有卖机织布的,有卖收音机的,有卖汽车的,还有卖各种机械设备的。农业产品人家样样有,海产品更是花样繁多。给登高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人家的书店。几乎每一条大街上,都会有书店。这些书店经过严格分类,文艺类、医药类、科技类、军事军工类、社科类甚至包括企业管理类,可说是应有尽有。

再看看诸城,堂堂一个县城,登高敢说,眼前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果挨个盘问,十之八九都会是文盲。这些可怜的农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异族的利剑都悬在他们脖子上,他们还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看的越多,登高觉得自己的担子越重。一想到未来几年间,要把这些恁事不懂的农民动员起来,团结起来,形成一个具有强大战斗力的组织,登高的血便开始沸腾。

要把烂泥扶上墙,困难几乎不可想像。可是,身为革命党人,不能因为困难就裹足不前。越是困难,越是考验一个人革命意志,就算遇到了逃不掉的生死劫数,真正的革命党人也不后退。早在日本加入同盟会之初,登高就下定决心,此生的革命事业,不成功亦成仁,他不会被身外任何事物所累,包括他的生命。

回国十几天来,登高的收获还是很大的。首先,他找到了设在诸城县宋记药铺里的同志。那是一家中药铺,掌柜叫宋学礼,是去年根据孙中山先生同盟会要走进基层的指示,由济南下派的同盟会员。今天,登高就是来和宋学礼接头的。令人欣慰的是,登高不再是孤军作战,在他身后不足百步的地方,跟着和尚。昨天后晌,和尚在登高的指导下,在新生庄后的山背子下,偷偷地开了两枪。和尚聪明,简单地介绍过射击原理,便两枪两中。有了同志的掩护,登高也有了底气。万一遇到清庭鹰犬,自己便不至于被抓,必要时,还可以命令和尚向自己开枪,死在自己人手中,登高死而无憾。

这次见宋掌柜,登高准备正式提出,他要在新生庄开办一个识字班,要从新生庄附近的农民当中选拔五十名骨干,在短期内教他们认识一千左右的汉字。识字的同时,还要向他们灌输革命思想,为下一步的武装起义做兵源准备。最近一年,孙中山先生和黄兴先生,在沿海地区多次发动武装起义,尽管都失败了,但起义引起的轰动效应,在国人中产生了极大的反响。登高想好了,只要条件成熟,他也要在诸城搞一次起义,即使失败了,即使付出了生命代价,后来者也会把他未竟的事业继续下去。 

和尚不紧不慢地跟着登高,内心洋溢着一种跳回三界的快乐。和尚已不是纯粹的和尚了。但和尚自知,他也不再是一个俗人。在三界内,做着与世有争的大事,却是为大众争福祉。争即是境界,不争却是耻辱。和尚忽然觉得十几年的苦参失去了应有的意义。佛家讲究与世无争,只做一个方外人,可是,想想从前对世间的不平与苦难竟然视若无睹,这能算是普渡众生吗?

当然不能。

眼下,和尚跟着登高,走在诸城县的大街上,也许很快就有几名捕快,把官家的腰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打定主意,就算是被判一个斩立决,他也不会出卖登高,更不会出卖革命。这辈子,他不再是佛家人,而是一个坚决彻底的革命党。

登高已经向和尚发出了信号,和尚知道,接头地点到了。

登高告诉他,一个人走在路上,即便他是一个革命党,危险性也极小。真正的危险就是与其他同志接头之时,此时已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几个人再连累另外的人,损失便无以计算。革命不可避免地要有牺牲,但不能有无谓的牺牲。任何一点儿疏忽大意而造成的流血牺牲,对革命事业来说,都是极大的犯罪。和尚记住了登高的那句话,宁肯自己死三回,不让同志伤一次。

短短几天的革命生涯,已经让和尚喜欢上这种刀尖上跳舞的生活。刺激,兴奋,使命感强烈。只要需要,和尚可以去杀人,去放火,去和朝庭的鹰犬同归于尽。

和尚看着登高走进宋记药铺,和尚理理自己身上的僧袍,假意累了,在药铺门外的石阶上坐下。他手里握着化缘的梆子,只要有情况,他就敲三下梆子,然后高声化缘,向登高报警。

化缘就要有个化缘的样子。和尚从褡裢中掏出瓷钵,端正地放在脚下。和尚的坐姿也是化缘的模样:双脚盘起,两眼微闭,头向正前方低着,梆子已放在脚边,两手合什,嘴唇轻动,看上去,这和尚一边化缘,一边还在诵经参佛呢。

诸城县里的人们对化缘的和尚并不好奇,天天见,见惯不怪。有向善之人路过和尚身边,会朝和尚的瓷钵里扔几个铜子儿。换了过去,和尚会满心欢喜。可是,如今听起来,像平常的风声雨声,没有半分稀奇。和尚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药铺里,都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凡是贼眉鼠眼之人,凡是像官家之人,他都会严加防范。还是那句话,不能因为自己的疏忽,给登高和其他同志带来麻烦。登高同志没有麻烦,和尚倒遇到了头疼事儿。

因为八月初五这一天,正是诸城县里最大的富商杜方长的母亲断七之日,于是,杜立长想为老母做一场法事。出来请僧家的伙计叫杜三,这家伙恋着杜府里一个小丫环,却又不敢违背老爷的命令,只得垂头丧气地向城外的青云寺奔来。刚走到宋记药铺门口,杜三眼睛一亮,宋记药铺门口坐着的,不正是青云寺那个和尚吗?杜三可算是找到了替死鬼,急忙跑上前,一把扯住了和尚的袍襟。杜三说,和尚和尚,快,回庙里把你师傅找来,我们老爷要做一场大法事。

和尚不认识杜三,就算认识,也不会管什么法事。登高需要保护,登高在此,诸佛让位。和尚说,施主不要叨扰,贫僧有缘务在身,还是另请高明吧。杜三说,哎哎哎,和尚,你可听仔细了,这可是诸城县杜府的法事,你们云济长老经常过府待茶,与我家老爷促膝博奕,交情甚厚,知道吗?和尚闭上眼睛,双手合什说,贫僧不知。支使不动和尚,杜三很是恼火,杜三掏出一贯铜钱,塞到和尚的袍襟里,说,和尚,求你了,行不?和尚像被塞进去一团炭火,人都要跳起来,急忙掏出铜钱,还给杜三。和尚说,施主,贫僧真有缘务,请勿勉为其难,另寻人吧。阿弥陀佛。

杜三本是一个泼皮,见和尚不识相,顿时火冒三丈。他揪住和尚狠狠地打了几拳,觉得不解气,又把和尚掀翻在地,重重地踹几脚。和尚一身武功,打败杜三自然不在话下,可是和尚咬牙忍着,一声不吭。杜三骂道,臭和尚,给脸不要脸,说,去还是不去?去就罢了,不去,看你杜三爷不打死你。和尚翻身坐定,两眼紧闭,念念有辞:阿弥陀佛。杜三急了,攥着拳头在和尚头上乱凿,和尚忍着疼痛,一声不吭。和尚想,打好了,就当是官府在拷问我,我倒要看看是你的拳头硬,还是我这个革命党的头硬!

事有凑巧,登科那时还在诸城没走,正从赌场出来,输了钱,心情坏得要命。一眼见到有人在殴打和尚,登科的眼睛便瞪圆了。不管怎么说,这和尚于他也有救命之恩,登科深提一口气,迎上去一招摆莲腿,把毫无防备的杜三踢出三丈多远。杜三摔得别提多瓷实,三魂摔碎了两魂半。杜三也曾练过几下三脚猫功夫,他躺在地上运了几口气,抖擞精神,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大吼一声,呀,谁敢对他杜三爷动手。杜三显然是摔懵了,对着一个过路的大肚子妇女张牙舞爪地扑去。登科见势不妙,赶紧拉住杜三的辫子,大喊,哎,爷在这儿呢。

杜三那几下子,怎么是登科的对手。登科在少林寺正经八百学过四年功夫,专攻散打。只看登科出手就知道功力了,招招凶狠,拳拳咬肉,若是出腿,杜三定要嘴啃泥。

打了几个回合,杜三省悟过来,他爬起来一溜烟儿跑了。

登科扶起和尚,替他拍掉身上的灰土,问道,小师傅,你怎么到县里来了?吃饭了没有?和尚见是登科,赶紧打拱作揖说,是叶少爷,阿弥陀佛。贫僧刚进城,还没有吃饭。登科说,跟我来吧,我请你吃斋饭。和尚赶紧说,不用不用,小僧还要到一处施主那里化缘,叶少爷,你只管去忙,小僧谢了。登科一想,要请人家吃饭,钱在哪儿呢?今儿个输得干净,一个大子没剩。登科眼睛一转,来了个顺坡下驴,说那好,小师傅,下次吧,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登科拐进一条胡同,眨眼就没了影子。

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间,和尚只剩下疼痛,没头没脑地折磨着他。和尚看了看宋记药铺,那里很安静,今天来求诊的人很少,特别适合接头。和尚整顿衣钵,继续摆着化缘的姿态,时时注意着周遭的动静,并不敢懈怠。

正等待着登高接头结束,两人好连夜回新生庄去,岂料,麻烦事儿又来了。

杜三是杜府的亲随,平时一惯吆五喝六,今天挨了登科一通打,心里很是不服气。他先到九福居酱菜馆买了一些酱驴肉,让伙计用荷叶包好。再到徐家烧锅买了一坛上好的二锅头,另一只手提着。一路紧走,到了县尉衙门。杜三的表叔在县尉衙门当差,还是个小头目,平日仗着与陈知县关系好,在诸城县输打赢要,欺男霸女,恶名不小。杜三把酒肉送到表叔杜捕快面前,说了挨打的事。表叔并不待见杜三,但杜三挨打便有了敲诈勒索的由头。表叔说,在诸城有人敢打我表侄儿?这还了得,走,叔跟你去看看,什么人吃了豹子胆了这是?

和尚还守在药铺门前,见一个身穿公衣的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和尚赶紧敲了几下梆子,高声化缘。和尚说,大慈大悲,乐善好施,修德积福,至善至诚,荫及子孙,南无阿弥陀佛!

这是和尚与登高约好的暗号,听到这话,登高马上从后门离开。

稍顷,宋掌柜从药铺里出来,把一块写有收黄莲的招牌挂出来,这是告诉和尚,登高已经安全撤离。和尚站起来,收拾好衣钵,准备到城外与登高汇合。

身后忽然有人高喊一声,慢!和尚慢慢转过身来,见一个中年公人,手按着腰刀把儿,正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和尚单手致敬,说,施主,有何见教?杜捕快说,和尚,你刚才打人了是不是?和尚说,非也,我适才挨打了。杜捕快说,打了人,就想这么走了?恐怕不行吧?大清国是有王法的,打坏了人要拿钱,打死了人要偿命,出家人也不例外,知道吗?和尚说,既如此,让这位施主赔我一些银钱,我到药铺去抓几服汤药,将息一下也好,我的腰腿正疼得厉害呢。

杜捕快笑了,杜捕快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荡漾着和善,让人不会防备这个人。笑够了,杜捕快说,你这个和尚不简单,很有头脑。好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到县尉衙门走一趟吧!

和尚一听要去县尉衙门,便有些紧张了。这两年,从上至下都在抓革命党,今儿个虽说没有把柄在对方手上,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出了岔头儿总不是好事。和尚说,这位大人,贫僧还有缘务,恕难从命。杜捕快嗖地拔出腰刀,抵在和尚心窝,怒喝道,你敢抗法,莫非你是革命党不成?和尚微微一笑,说我一个出家人,诸城县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大人勿拿僧家玩笑。杜捕快说,不去县尉衙门也行,不过,你要把你的同伙交出来。说吧,刚才替你出头的那位公子,究竟是谁?

和尚明白了,绕了半天,公人想找的是登科少爷。和尚暗笑,这岂不是痴心妄想?我发誓不背叛登高少爷,就连登高少爷的兄弟亲人,我同样不会背叛。和尚低下头,口诵阿弥陀佛,便缄口不语。杜捕快逼问道,和尚,快说,那个人是谁?和尚知道躲不过,只好说,大人,那人路见不平,贫僧委实不认识。

杜捕快亮出铁索,挂在和尚的脖子上。和尚大声喊道,大人,贫僧冤枉,贫僧挨了打,难道还要吃官司吗?杜捕快踢了和尚一脚,大骂,如此刁僧,分明是个乱党,跟我到县尉衙门走一趟。和尚扯着喉咙大喊,冤枉,贫僧冤枉。

正纠缠着,一乘小轿路过这里,听到和尚叫喊,轿子忽然停了。少顷,一位官家小姐在一个丫环陪同下,分开围观的人群,走到和尚面前。杜捕快显然认识这位小姐,赶紧上前施礼。杜捕快说,小姐,小的正在办案,惊到你了吧?那小姐淡淡地看了和尚一眼,问道,这位师傅有什么罪过?杜捕快说,刚才他和另一个人,打了我的表侄,我来讲理,不料这和尚耍无赖,和我大吵大闹。和尚抢上前,大声分辩说,小姐,不是如此,而是这般。和尚口齿清晰地重复了刚才的事实,然后目光热切地望着那位小姐。小姐倒很和善,还对和尚笑了一下。小姐说,这位师傅,你说这位杜门客打了你,可有证人?

这时,人群中有人高声应道,我证明,是杜府这位家人打了这位和尚,一位路人气不过,出手教训了这位杜府家人。

和尚不抬头,只听声音就知道,这是登高少爷回来救他了。

(未完待续)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一) || 王龙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二) || 王龙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三) || 王龙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四) || 王龙

作者简介:王龙,吉林通化人,现居广州,广州市海珠区作协主席。中国作协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七部,电视剧本四部,发表中短篇小说、戏剧、散文若干,20集电视剧本《无冕之王》2001年被广州电视台投拍,长篇小说《血色辛亥》获2011年华侨华人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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