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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血色辛亥》(六) || 王龙

 作家平台 2020-08-12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

 作者:王龙

第三章(2)

登高没想到,诸城知县陈世林大人的女儿陈冰如,居然会有一颗难得的善心,几句话问过,她就让和尚走了。杜家叔侄虽心有不甘,但碍于陈小姐的威严,敢怒却不敢言。登高打定主意,一定要把陈冰如变为知己,这对今后的工作会大有益处。

目送着陈冰如走回轿子旁,登高忽然上前说了一句,陈小姐,如果肯赏脸,我想请你到前边的悦来茶馆喝杯茶,不知尊意如何?陈冰如止住脚步,慢慢地回过头,目光在登高那张俊雅的脸上停留片刻,便笑呵呵地说,好啊,我正有些口渴呢。

登高一脸谦恭,一路护着陈冰如的轿子,进了几十步开外的悦来茶馆。半晌时分,茶馆里茶客不多,茶馆掌柜又认识陈冰如,赶紧过来招呼。登高要了一间雅室,待陈冰如落了座,登高便说,掌柜的,不知陈小姐平时都喝什么茶?捡好的,上一壶来就是。掌柜忙说,陈小姐一向都只喝西湖龙井,我这都备着呢,陈小姐,上吗?陈冰如矜持地说,上吧,再拿些瓜子花生来,佐茶用。掌柜殷勤地一弯腰,边往外走边叫,好嘞,一壶龙井,瓜子花生各两盘。

茶上来了,果然是上好的龙井,一杯在握,香气扑鼻。陈冰如客气地给登高倒上茶,然后含笑说,公子贵姓大名,哪里人氏?能见教吗?登高放下茶碗,彬彬有礼地回答,在下叶登高,是诸城本县人,刚从日本留学回来,在日本,在下入乡随俗,剪了辫子,脱了长袍马褂儿,陈小姐一定觉得在下像个怪物。

陈冰如有数了。原来这位公子就是石桥叶家的大少爷。在诸城县,去日本留学的只有叶少爷这一位。前几年听说这事儿时,陈冰如就在佛祖前许下一愿,她要认识一下这位留洋的高材生,想不到,今天在这里撞上了,真是值得庆贺。陈冰如又给登高添上热茶,说话的口气也悄悄温柔起来。陈冰如说,叶公子,你到县里来,是走亲还是访友?住下了吗?登高当然不敢据实回答,只能敷衍道,噢,回陈小姐话,在下是来看病。刚才让宋记药铺的掌柜号了脉,抓了几服汤药,准备回乡下去服。

陈冰如眼睛里有了一丝关切,不假思索就问了一句,叶公子得了什么病?要紧吗?登高忽然觉得陈小姐很亲近,看她着急的样子,仿佛她是自己的亲人。登高忙说,没事,不碍的,只是略感风寒,大夫说,几服药服完,即能痊愈。陈冰如说,叶公子,家父有恙,都是城西的程郎中悬壶,要不要我请他来,再给公子看一下?登高怕弄巧成拙,忙推脱说,不要,不麻烦小姐,我主要是刚从日本回来,心情郁闷,出来走走,也就好了。谢小姐关照。陈冰如捏着茶碗,轻轻地啜了一口茶,然后放下茶碗,再次动问道,叶公子,学成归来,不知要到哪里高就?想必是前程万里呀。

登高有了倾谈的欲望,他看了陈冰如身边的丫环,做出欲言又止的样子。陈冰如冰雪聪明,马上像是想起什么,回头对丫环说,噢,红梅,你回去,把我书桌上那本《资治通鉴》拿来,我正好有问题请教叶公子。

丫环领命而去。

听到丫环关雅室板门的声音,陈冰如笑一笑说,公子,这回可以说了吗?

登高并没有急着说话,他慢慢地呷着茶水,脑海里快速整理了一下谈话的思路。他知道,陈冰如不是和尚,没有那么好的客观条件,要想让她同情革命,恐怕有一些难度,弄不好,这丫头声张起来,还会造成巨大的损失。可是,这个风险又很值得冒,陈冰如的特殊身份,如果真能为革命所用,那就功德无量了。最起码可以少走许多弯路,这就意味着,同盟会员要少流很多血,少死很多人。一些先前不敢想的事,现在就可以做了。

登高尽量平缓地开口说道,陈小姐,我从日本回来,想做三件事。一,办夜校,教农民识字。二,办一张报纸,向农民讲解科技知识和生活道理;三,我要在全县甚至全省筹办农民剧团,让他们自编、自导、自演现代剧,以求移风易俗。这些,可能和朝庭目前的愚民政策相悖,我还有些担心会有麻烦呢。

陈冰如听懂了。她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这位叶公子。无疑,这是一件好事。农民识了字,就会自动地遵纪守法,就会更好地奉行三纲五常,朝庭将会省多少心哪。她多次看到家父防民变,防水旱灾,防蝗虫,防匪患!多事之秋,防不胜防啊。报纸陈冰如见过,京城有,天津卫有,上海更是五花八门。如果诸城有报纸,那朝庭的政令、律例,都可以掰碎了揉细了一条一条地灌输下去。让农民演戏就更是好主意了,不说歌舞升平粉饰太平吧,就是让农民有个牵挂有个奔头,他们就会安心度日,不会聚众闹事了。看来,叶公子是个有心人,要帮帮他才是。帮了他,也就是变着法儿地帮家父,陈冰如希望诸城政通人和,日后家父能升个知府巡抚,她还要到京城去看看皇家的气派呢。

陈冰如马上想到了一个问题,叶公子,这些事都要钱,钱从哪来呢?你们叶家是否有这么大的财力?就算有,令尊大人会不会同意?流年不利,赚钱难呀。

登高对陈冰如更加刮目相看。不愧是官家闺秀,头脑不俗嘛。一番话说得句句在理,体贴入微,让人感动哩。登高越是看重这位陈小姐,越是谨慎小心。他故意引而不发,又去慢腾腾地喝茶。

陈冰如只好再次说话。叶公子,陈冰如给登高添上热茶,慢慢地说,办班识字,办报纸,办剧团,都不是有伤风化的坏事,而是好事。你尽可放心,我会耐心向家父解释的。家父也还开明,不会迂腐,说不定他还举双手赞成呢。现在的关键问题还是钱,我粗粗想一下,这可不是小数目,要好大一笔呢。在诸城,就算是在日本,没钱可能也办不了事儿吧?

登高被陈冰如这样一问,真的陷入思考之中。陈小姐说得对,没钱办不了事儿。钱从哪里来,显然是成事的瓶颈。

陈冰如又说,我虽生在官家,可家父不过是个七品县令,且又清廉,确无存银,如果有,我倒愿意资助一二,帮你成事。叶公子,我是一介女流,但也知道大丈夫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不赞成你为了民众,弄得自个儿倾家荡产。

听了这些话,登高很感动。望着陈冰如那张俊俏的脸庞,他的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柔情。有那么一阵子,登高似乎有些彷徨了,他真想马上放弃革命主张,动用一切财力,想办法争得陈小姐的芳心,促成一桩美好的婚姻。与陈冰如生活在一起,郎才女貌,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无疑会十分美满。

但犹疑仅仅是一刹那,登高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很快又回到了革命者的位置。历史是一辆重车,大多数人都是乘车者。只有少部分人,胼手胝足,流血流汗,拚力拉车。历史就这样轰轰前行。登高注定是个拉车者,乘车再舒适,那也是别人的事。眼下,登高正拉着的这辆车,不但辛苦,而且危险。车上盘踞着无数头饥饿凶残的老虎,它们都在贪婪地盯着拉车的人,随时都能吞噬拉车人的生命。登高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他知道,革命从来都是从暴力开始的,革命者能使用暴力,被革命者同样能使用暴力。正常情况下,被革命者使用暴力的残忍程度,会高出革命者许多倍。今天和这位如花似玉的陈小姐同案饮茶,也许片刻之后,自己就要死在陈小姐面前。革命的前途无限广阔,但革命者的命运却像狂风中的蝴蝶,轨迹充满了变数。时下的任务是,不断地团结、培养革命者队伍,只有越来越多的人投身于革命队伍,才会有大量的后来人,踏着前人的尸体,秉承着前人的遗志,将革命进行到底。

不知是热茶还是豪情起作用,登高的脸泛起了红色,两眼也闪耀着灼人的光芒。他忽然意识到了某种危险。他面对的,毕竟是县太爷的千金小姐,即使要渗透,也不能操之过急。填平渤海的花生不是一天剥出来的,千斤铁杵也不是一天磨成绣花针的。启迪心智,要慢慢来。

登高喝一口茶说,陈小姐,想不到回到国内,也有聪慧机敏的女性可以品茗长谈,真不失为一大幸事。陈冰如眨了下眼睛,马上说,叶公子,是不是在日本有很多红颜知己呀?

登高暗叫,此女厉害呀。这话跟得够紧,一句话,就把对手逼上悬崖,进退不得了。登高自有说辞,而且是预先设计好的。登高说,陈小姐,日本不像中国,她们不提倡足不出户,而是鼓励女孩儿走出家门,同男人一样,学习、工作、参与国事。日本的军队中,女性已占很大一个比例,这些女兵从事统计、救护、各种服务工作,因为女性的生理特点,工作效果比男性要好很多。如今的日本妇女,已是日本社会上一支必不可少的建设力量。陈冰如饶有兴趣地望着登高,半天才哦了一声,说,中国女人有一天也能出来工作,那就好了。

登高见缝插针地说,我办报的一个重大任务,就是要宣传男女平等,一定要让中国妇女像日本妇女一样,有文化,有干劲,有作为。陈冰如举起两只手,庄重地说,我同意,我举双手赞成。

阳光斜射进来,把陈冰如的两只手照得嫩白如玉。登高看得有些失态,连陈冰如也让他看得面红耳赤。陈冰如略带嗔色地说,叶公子,你在日本也这样看人吗?登高笑了笑说,在日本,如果觉得哪个女孩儿的手好看,尽可以细看。陈冰如幽幽地说,咱是在中国呢。入乡随俗,改不了的。登高说,陈小姐,这些不平等的风俗害死人哪,明明知道不平等,为什么不改改呢?中国再不改变观念,那就要亡国灭种了。陈冰如的脸色有些惨白,她盯着登高说,有那么严重吗?登高说,也许比这还严重。

和尚在外面敲响了梆子,这是在催登高起身回家。登高推说有事,喊小二过来结账。小二看了看陈冰如,显然在等着陈冰如说话。陈冰如说,叶公子,茶钱算我的,你走就是。登高赶紧摆手说,不行不行,说好我请,一定由我付账。陈冰如拦住登高的话头,诚恳地说,叶公子,你今天一席话,让小女子明白许多道理,区区茶钱,就算是学费了,如果有下次,小女子愿意备酒与公子浅酌,再行讨教,不失为乐事。登高不再争辩,径自把一个龙洋塞到茶馆掌柜手中。茶馆掌柜把龙洋还给登高,客气地说,二位不要争了,陈小姐的茶钱,我不收了,算小店的一点儿敬意吧。陈冰如妩媚地一笑说,那好,就随你吧。

陈冰如轿也不坐,步行送登高出城。一直送出了三里路,才在长亭止步。陈冰如理理云鬓,看着通往城外的大道说,叶公子,今日别过,你不会把我这位茶友忘了吧?登高也去望那条黄土大道,不无感慨地说,悦来茶馆的茶香,恐怕一直萦绕于怀,不敢相忘,陈小姐,咱后会有期,就此别过了。

登高下了亭子,大步朝北走去。和尚已走在前方,身影隐约可见。登高走出三里路才敢悄悄回头,他真切地看到,陈冰如还站在亭子中,一身微粉的斗蓬,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明丽。

登高并不知道,八月初五这天,他家里过得也颇不寻常。

这几天,鲁氏一直在叶福清面前嘀咕,说咱这个姑娘不像话,竟然恋着一个和尚。叶福清也觉得事情蹊跷,刚说要给登高找个帮手,桂花就推举了和尚。难道这一切仅仅是巧合吗?叶福清不禁冷笑起来。如果让一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骗过了,自己这半世岂不是白活?

叶福清觉得有必要把事情弄个明白。

自然不能先找女儿,于是,叶福清就差何黑子,把桂花叫到正房的堂屋。鲁氏麻着脸,坐在八仙桌的另一侧。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闷,又有些火药味儿。桂花何等聪明,一进屋就看出来了,她知道,这一切准保与小姐在老爷太太面前的发疯举动有关。

果然,老爷一开口,便问到了和尚。老爷说,桂花,小姐与那个和尚来往多久了?

尽管有所准备,桂花身子还是一颤。老爷这话问得够毒,小姐与和尚好了多长时间,她如果知道,就是一大罪过。明明不成体统,她却隐瞒不报,这便是对老爷太太不忠。老爷不止一次说过,只要是叶家门里的人,一定要尽力维护叶家的名声。叶家的小姐和一个和尚弄出了事情,叶家的名声岂不是丢尽了?这种事不报告,还能算是叶家的人吗?以老爷的脾气,不打死她才怪。

事情到了这一步,桂花知道轻重。自保是不可能了,若想活命,只能想办法让小姐赶紧知道。只有小姐那个二杆子脾气,才能降住老爷的八面威风。可是,来宝哥不在,面前只有比哈巴狗更忠诚的何黑子。何黑子一向不买桂花的账,看着桂花倒霉,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替她去叫小姐?桂花暗暗叫苦。

见桂花沉吟,老爷叶福清又说,桂花,今儿个你休想抵赖,不把事情说清楚,肯定要家法伺候。别看你在叶家呆了十七年,家法面前,你可毫无特殊之处。

这话不用老爷说,桂花自个儿也懂。家法仅次于国法,能叫她死,也能叫她生。桂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尽量拖延时间吧。

桂花说,老爷,奴婢不知道,奴婢天天干活儿,什么也不知道呀。老爷突然笑了,桂花没想到,一向刻板严肃的老爷笑起来,竟然十分可怕。坏了,今儿个可要死定了。小姐不来,大少爷偏偏也不在家,该死的来宝一早去了集上,昨天夜里剥的一车花生,一时半会儿是卖不完的。等他回来了,只怕桂花早就被老爷打上了黄泉路……

桂花冒汗了,吓的。桂花七岁那年,叶家一个使唤丫头和一个长工有染,弄大了肚子,算起来,使唤丫头和长工有偏亲,长工小那丫头一辈,事关乱伦,老爷动了家法。桂花现在还记得,何黑子领着几个人,在两个人身上绑了石头,然后推到水塘里,几串气泡过后,塘面便风平浪静了。

老爷再次问道,桂花,你说不说?桂花还是那句话,老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老爷走到桂花面前,突然大喝一声,该死的奴才,还不跪下。桂花腿一软,真的跪下了。桂花说,老爷,我真的不知道小姐的事儿,我一个下人,怎么好……话音未落,桂花的脸上已挨了一掌。老爷脸色变得铁青,额头上的青筋暴起老高。老爷吼道,你再说你不知道?

桂花清楚,只要她没有供词,老爷一时还不会真动家法。拖,只有拖到小姐或者大少爷来,事情就会有转机。桂花假装害怕,尖着嗓子大哭起来。老爷打她,踢她,骂她,她一概不予回答。老爷打累了,就退回到桌前坐下。鲁氏扑上来,揪着桂花的头发,用力地甩来甩去。鲁氏一边揪还一边骂,小窑姐儿,你嘴还挺硬啊,这么打你都不说,打死你都不说,是不是?桂花忍住疼,嘴里尽量发出声音。她盼着早点儿进来人,以免她的皮肉之苦。

叶福清夫妇正打得来劲儿,知秋忽然来了。看到父母正在拷打桂花,眼睛就立瞪起来了。知秋说,呀,我说喊了半天桂花也不来,敢情,在这里挨打呢。知秋走到桂花面前,蹲下来,坏笑着说,桂花,偷嘴了,还是滴漏了。

诸城话里,滴漏就是往家外捣腾东西,近乎家贼。桂花赶紧报冤说,小姐,救命啊,老爷说,你跟和尚好,问我知不知道,我说不知道,老爷不信,往死里打我,小姐,你快给我做个明证吧,我都疼死了。知秋脸色一变,狠狠地推了桂花一把,骂道,该死的丫头,我不是说了吗?别替我瞒着,瞒这个干什么?打你,打死你也不多。

知秋站起来,冷冷地对桂花和何黑子说,你们出去,我有话对老爷太太说。

何黑子和桂花低头退了出去。

知秋慢慢地转过身子,望着父母说,爹,娘,你们也是的,和一个下人较什么劲哪?女儿喜欢和尚,又不是桂花教唆的,这都是女儿自己的主意。女儿是你们养的,你们应该知道女儿的脾性,女儿就是喜欢和尚,这辈子,除了和尚,我谁也不嫁。鲁氏看了叶福清一眼,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便接口说,知秋,就算是把你送到姑子庵去,我们也不会同意你嫁给和尚,你死了这份心吧。

知秋哈哈一笑,说,娘,你想什么呢?我是你想我嫁我就嫁,你想不嫁我就不嫁的人吗?要是那样,我还是知秋吗?娘,你放心,我不会进姑子庵,我喜欢人间烟火,我要做女人,我要做的是和尚的女人。和尚不会永远都是和尚,和尚红尘未断,与我叶知秋前生有缘,娘,你如果想棒打鸳鸯,那你就看错人了,我今儿个把话撂在这里,我可以不要娘,但我不能不要和尚。我来这个人世走一遭,就是为和尚来的,如果你不认这壶酒钱,你现在就给我端一碗卤水来,我皱皱眉头,就不是叶家子孙。

鲁氏顿时尖叫起来,我的娘哎,我怎么养了这么个倔种?我上辈子做什么孽了?老天爷呀,你别让我姑娘死了,你还是让我死吧,我被女儿气成这样,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吗?鲁氏头一低,照着八仙桌角就撞。楠木桌子,与铁家伙无异,鲁氏一头撞下,顿时昏厥不醒。

叶福清不说话不行了,再矜持下去,局势就难以控制了。叶福清一拍桌子,大吼一声,来人。何黑子连滚带爬地跑进来,结结巴巴地说,老爷你……你有什么啊就……吩咐?叶福清手指哆嗦着一指知秋说,你把她给我关起来。

知秋看了看躺在地上呻吟的娘,大步走出堂屋。

何黑子真的在知秋的睡房门上加了锁。看着何黑子那副十足的奴才相,知秋恨得直咬牙。她像对自己又像是对何黑子说,见过奴才,没见过你这样的狗奴才。知秋暗下决心,找个机会一定好好教训一下何黑子,免得他老是为虎作伥,狐假虎威。

知秋并不怕爹娘怎么难为她,倒怕他们难为和尚。事情到了撕破脸皮的地步,和尚便显得脆弱。和尚的身份,极易把他架在火上烤。知秋焦躁地思考一下,她觉得这事儿也许只有大哥才帮得上她。毕竟大哥喝过东洋墨水,见过大世面,懂得更多道理,在这家中,也唯有大哥能做得了爹娘的主。知秋望着西天的残阳,直盼着大哥赶快回来。

晚饭的时候,桂花悄悄地把煎饼和大葱塞进窗口。桂花悄声说,小姐,老爷说了,不给你饭吃。知秋轻轻一笑,不无得意地说,不给我饭吃,我吃煎饼卷大葱,也不错。知秋狠狠地咬一口煎饼,盯着桂花问,大少爷回来没有?桂花摇摇头说,我没看见,可能没吧。知秋说,桂花,你到门口去候着,见到大少爷回来,让他立马来见我。桂花应了一声,便慌里慌张地跑了。

天渐渐黑了,因为锁着门,桂花又在前院忙,不能给她点灯,所以,知秋的房里一直黑着。换了平时知秋会怕,可是,这会儿因为想着和尚,知秋不但没怕,心里还有些美滋滋的。知秋想到和尚那张圆圆的脸,浓浓的眉毛,还有那张有棱有角的嘴。和尚望着她的时候,眼睛像一湾清水,清得见底,清得让人想亲近他,想跳到他的背上,让他一天到晚地背着。知秋越来越渴望与和尚独处了,想和尚时,她的手脚会无端地发热,热得她口干舌燥,两眼冒火。桂花笑她思春,她还红着脸不承认。独处时,她不禁点着自个儿的鼻子说,你不是思春是什么?这么说着,居然吓了一跳,天哪,思春!有时候,知秋又在担心,真到了那一天,臭和尚会怎样摆布她呢?

桂花曾经给她讲过一个故事,说一个傻子娶了一个老婆,新婚之夜不知从何下手,只好去求家里的一个长工。这长工本是新娘的相好,因为家里穷,眼巴巴地看着傻子把心上人抬走了。傻子来求长工帮忙,长工有了机会,他让傻子在一边看着,自己在床上和心上人尽情嬉戏……知秋红着脸想,傻和尚会不会也找个人来帮忙啊?

呆想了许久,忽然门口有了动静。知秋听脚步声是个男人,心中一喜,以为是大哥来了。知秋扑到窗前,压低声音问,是大哥吗?窗外人迟疑一下,同样低声说,闺女,是我。

是爹。知秋没好气地说,爹来干什么?关也关了,饿也饿了,爹还想耍什么威风?莫不是也想让我像娘一样,也撞一回八仙桌儿?知秋说到委屈处,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说话也带上了哭腔。知秋说,爹我告诉你,不让我和和尚好,我一定死给你看,我可不是吓唬你,我说话算数。

爹忽然发起怒来,声音也大了许多。爹说,知秋,你也十八岁了,随时都可能出嫁了,是吧?可你怎么不懂事呢?你把你娘气成那样,差一点儿命都没了,你还想咋样?知秋说,我不想咋样,我就是喜欢和尚,我要嫁给他,如果你们觉得丢脸,可以不认我这个女儿,我和和尚一起去化缘,一起吃斋念佛,受多大苦,遭多大罪,我认了。

窗忽然被爹扳开,爹扔进一团东西。知秋上前拾起来,见是一团麻绳。知秋说,这是干什么?想让我悬梁自尽吗?爹说,要死,你现在就死,免得弄出丑事,玷污了叶家的先人。知秋心一哆嗦,血一下子冷了。爹把话说到这份上,那还有什么好留恋的?知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了几声,知秋冲着窗外喊道,和尚,今生无缘,来世再见吧。知秋搬来一只灯笼凳子,在房梁下垫得稳当,踏上去把绳子搭好,系上绳扣儿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知秋对窗外说,爹,告诉娘,女儿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女儿先走了,不能在二老膝下尽孝,你们多担待。知秋说完,泪水又止不住地流。爹说,行了,就当我叶福清没有你这个女儿,一个时辰以后,我让人来给你收尸。

知秋把脚下的灯笼凳子蹬翻,身体便在空中摇晃起来。

恍恍惚惚,在一条黑色的大路上走了很久。知秋想找个地方坐坐,想找户人家喝口水,讨点儿吃食。可是,除了黑暗和寒冷,这里什么也没有,知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真有些惊慌失措了。

蓦地,知秋看到了那座桥,远远地高架于一片云雾之上,桥中有一道金线,将桥面分为东西两边。东边有一头没了牙齿的老牛正在桥头啃草,西边站着一排兵士,一个个面目模糊,阴气森森,他们的脚下,跪满了孤魂野鬼,哭嚎之声,响彻云霄。知秋绝望地想,完了,这就到了鬼门关奈何桥了,和尚,知秋今生再也不能与你相见了,若相见时,也需等你百年之后。

两名无面目兵士看到知秋,狞笑着扑上来,拉住知秋的手就往桥西拖,知秋怕了,拚命往后一挣,不料一脚踏空,失足落到桥下,桥下居然不是水,而是一池毒蛇,知秋尖叫一声,忽然醒了!

原来是南柯一梦。

知秋感到奇怪,自己不是悬梁自尽了吗?怎么会重新睁开眼睛了呢?悄悄地拧一把大腿,下手太重,竟疼得叫出声来。

桂花的声音马上传入耳底。小姐,你醒了吗?哎呀,你总算醒过来了,和尚,快,把小姐扶起来,我要伺候她吃饭。

和尚!知秋赶紧睁大眼睛,脑袋转了几转,终于看到了和尚。和尚两只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了,脸上的忧虑还浓浓地挂着,看着就让人心疼。知秋突然傻傻地笑了,知秋带着哭腔说,和尚,我差一点儿就见不到你了!和尚单手打拱,口诵佛号:阿弥陀佛。知秋想骂和尚,这个时候,就别阿弥陀佛了。阿弥陀佛不顶用,顶用的是,她还活着。活着,比阿弥陀佛要好一千倍一万倍。这阵子,知秋开始后怕了。她痴望着和尚,喑哑地说,和尚,我再也不任性了,我不要离开你。

桂花给知秋备好了小米粥,粥中加了红枣儿,还加了红糖。菜是家做的辣白菜,知秋不去喝粥,先咬了一口辣白菜。辣白菜腌得不咸不淡,脆生生的,很是爽口。知秋一边品味着辣白菜一边问,和尚,你吃饭了吗?桂花在一旁说,哪吃了?一进门就让我截到后院来了,小姐,我们要是晚来一步,你可就没戏了。那时候,这世上就剩下一个寡和尚,哭都找不到庙门了。知秋赶紧把手中的粥碗递到和尚面前,说和尚你吃,我让桂花再盛一碗。桂花故意说,哎呀,只有一个碗,要不,小姐就凑合着,和和尚用一个碗吧,反正早晚就是那么回事儿,还不是一个锅里搅大勺!知秋听出了桂花话里有话,便板起脸,故作恼怒地说,死丫头,找打?桂花叫,哎呀,我算是看出来了,现如今我是什么话也不能说了,横竖都不对,咳,谁让咱是个丫头呢,要是一个白面小生,人家也会知冷知热地往手里塞饭碗哟。知秋笑骂,少说一句,我能把你当哑巴卖了?

主仆二人正斗着嘴,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哭声。桂花耳朵灵,马上说,小姐不好了,太太来了。知秋一指床下,示意和尚先躲起来。和尚无奈,只好钻进床下。桂花用几只柳条箱挡住和尚说,不叫你,不要出声儿。和尚说,阿弥陀佛。

知秋附在桂花耳边嘀咕几句,桂花便出了门。鲁氏刚上楼,桂花迎面拦住她,低声说,太太,小姐虚弱得很,最好不要打扰她,免得出意外。鲁氏已哭成一个泪人,不管不顾地说,不行,我要看看秋儿,我不能像她爹那么狠心。桂花拦不住鲁氏,只好说,小姐还不能说话,可能是绳子勒伤了喉咙,怕就怕以后,万一小姐以后成了半语子,那就糟了,这么好一个人,做了老姑娘,还不得让人心疼死。鲁氏更急了,撞开门,哭天抢地扑进去,知秋知秋地叫个不停。

知秋生气地闭上眼睛,故意不理母亲。鲁氏在知秋床前哭了一阵子,见知秋一直双目紧闭,只好退了出来。

望着鲁氏走远,桂花小声说,哪有这样的爹娘,还给亲生闺女送来一条上吊绳子。

接下来的事情,是如何安排和尚。知秋的意思,和尚干脆从此睡在她屋里,反正已和爹娘撕破了脸皮,索性将计就计,玩它一个木已成舟。要杀要剐随便。桂花则考虑和尚的安全。还是那句话,老爷太太可以迁就小姐,却可以对和尚下手。毕竟不是亲生骨肉,动了杀机,不会手下留情。

和尚一直沉默不语,连那句阿弥陀佛也不见了。后来,桂花说,要不,请大少爷来拿个主意?知秋同意了。

少顷,登高来了。和尚见到登高,脸略红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有愧于登高。

登高说,知秋,和尚的身份,有些特殊,我其实并不赞成你们的事,依我说……知秋打断登高,急切地说,大哥,我是女流,迟早要嫁人,对吧?登高说,对。知秋说,我就是喜欢和尚,能嫁给和尚,是我最大的梦想。如果你这位留洋生都不能理解,那知秋就是大限到了,还烦劳大哥为小妹准备后事。登高怔了怔,一时不敢随意表态。知秋却催道,大哥,你说话呀。登高不看知秋,却把目光定在和尚身上。登高思忖片刻,慢慢地说,和尚,你怎么看这个问题?和尚本来想双手合什,想了一下,又把手放下。和尚说,大少爷,我自结识了你,已重回三界内,既然令妹不嫌,我自当报恩,唯令妹马首是瞻。登高话里有话地说,只怕耽于儿女情长,会误大事。和尚说,命该如此,即当面对。放心,国事与家事,和尚自会妥善料理,绝不混淆。命不过三寸气耳,当舍则舍,谅不迟疑。

登高凝视良久,转身走了。知秋盯着登高的背影,提高声音叫道,大哥,你给个准话儿呀。桂花说,小姐,没话儿就是默许了,放心吧,老爷太太那边,大少爷自会掰扯清楚。说到这里,桂花忽然眉开眼笑,她冲知秋福了一福,戏谑道,小姐,恭喜小姐,贺喜小姐,翻手覆手之间,就成了新人了,要不要我服侍小姐沐浴更衣呀?须知,吉时已到,该入洞房了。知秋坐起来,并不理会桂花的戏谑,而是望着和尚,认真地说,和尚,知秋这辈子可押在你身上了,我有言在先,在一起,即使只是一天,也要知冷知热,不能一曝十寒,你可应得?和尚深施一礼,习惯性地应道,阿弥陀佛!知秋被和尚逗笑了,嗔怪说,别念佛了,进了我的闺房,你就和佛决裂了。

和尚却在心里说,知秋小姐,你是有所不知,自从我见了大少爷,我已经与佛决裂了。佛不能救国,只顾参佛悟道,恐怕只会误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和尚不才,却也有颗报国之心。所以,佛祖也好,云济师傅也罢,他们不会真的怪我。既然回归红尘,那就入乡随俗,爱我所爱,恨我所恨,某日缘分尽了,再行取舍罢。

给和尚打来了清水,桂花已悄然回避了。知秋说,和尚!和尚不语,只是默默地望着知秋,眼里流动着泪光。爱惜地抚摸着和尚的头顶,看着和尚那六个深深的戒疤,知秋的心颤动了,她慢慢地拉住和尚的手,轻柔地说,和尚!知秋能听到和尚的心跳,咚咚,咚咚,像有人在敲鼓,又像有人在放炮。知秋一分一寸地端详着和尚的眉毛鼻子眼儿,像在端详一个刚刚问世的婴儿。知秋说,和尚!知秋忽然觉得,叫和尚的名字,是那样的美好,就像小时候跟着大哥背诵唐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和尚仍旧不语,和尚的表情怪怪的,脸色红红的,和尚的睫毛上,挂满了柔情蜜意,像晨雾,又像夕阳,和尚的眼波,风一样吹进知秋的心中,知秋觉得所有的寒冷都消失了,所有的冰雪都融化了。剩下的,唯有温暖,唯有说不出的快乐。知秋又去叫和尚,和尚抬起头,知秋看到,一直凝结在和尚眼角的那颗眼泪,终于悄然滑落,曲曲折折地流进和尚的嘴里。

知秋轻轻地说,和尚!

(未完待续)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一) || 王龙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二) || 王龙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三) || 王龙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四) || 王龙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五) || 王龙

作者简介:王龙,吉林通化人,现居广州,广州市海珠区作协主席。中国作协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七部,电视剧本四部,发表中短篇小说、戏剧、散文若干,20集电视剧本《无冕之王》2001年被广州电视台投拍,长篇小说《血色辛亥》获2011年华侨华人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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