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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力求学治学往事

 杏坛归客 2020-08-12

钜儒宿学 龙虫并雕

——听王缉志讲父亲王力求学治学往事

纪念王力诞辰120周年特别企划

钜儒宿学砥志研思,龙虫并雕大家风范。王力,中国现代语言学奠基人之一,中国语言科学的出色“工程师”和“设计家”,凭渊博学问和钻研精神构建出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符合汉语规律的语言学“宇宙”。伟人虽已逝,精神犹永存,在王力先生诞辰120周年之际,笔者采访王力之子王缉志,回顾一代宗师的治学精神和光辉一生

左图 /王力先生在写作

右图 /笔者与文促会秘书处成员一起拜访王缉志先生一家

《大师》: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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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奋苦读二十载,鸿鹄志远锋芒露

2019年1月,王缉志回到父亲的家乡博白县,出席《一代宗师语言学家王力》新书首发仪式。虽然常年在北京生活,但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到博白:“1945年前后,也就是我4岁的时候,父亲曾带我路过博白,那是我第一次与这个山清水秀之地有交集。长大后,我也因出席活动或旅游,多次来到这里。”光阴易逝,岁月荏苒,故乡山水已几易模样,但一代宗师王力在博白成长、生活的印记却从未被风雨所磨灭。

1900年8月10日,王力出生在广西博白岐山坡的一个科举之家,家中的经济情况并不太好。他天性聪颖,7岁读了一年私塾,8岁进入城厢的完全小学学习。由于年少体弱,经常因缺课而被扣分,尽管考试成绩不错,他还是成为排名最靠后的学生,被安排在班级最末的座位,但王力丝毫不受外界评价所影响,始终勤学苦练,其文章水平颇令老师刮目相看。14岁,王力小学毕业后,因家境窘迫而失学。为了谋生和补贴家用,他既在商店打过杂,也学过织布,干活之余他坚持阅读,甚至还闹出过用粽子蘸墨吃的趣事,要说“肚子里有墨水”,他的确名副其实。

20岁时,王力受聘到大车坪村教书,殊不知,命运在此时已悄然向他抛出橄榄枝。“在大车坪教学期间,我父亲无意在学生李子初家中发现了李家先辈所遗留下的14箱古书,这些书涵盖了经史子集,还有大量极好的注疏本和书籍主人的读书笔记,这让爱书如命的他激动不已。”对于父亲的求学史,王缉志相当熟悉,“李家主人见我父亲是真正的爱学人士,便慷慨将书全都送给他。这14箱书对他影响极大,可以说,我父亲学问的牢固根基就是因阅读这些书籍打下的。”2019年,王缉志回到博白后与李家后人见面,对这段历史更为感慨万千。

上图/ 2019年1月,王缉志(右二)专程赴博白大车坪拜访曾将14箱书赠与王力先生的李家后人李汝梅老先生(左二);下图/ 广西博白大车坪俯瞰图

由于才华出众,王力深得众人赏识,1924年,在师友和族人支持下,王力赴上海求学。1926年,王力参加北京清华国学研究院考试,尽管题目艰深,但他凭借多年来博览群书的知识积淀顺利通过考试,进入了以“研究高深学术,造就专门人才”为宗旨的清华国学研究院,师从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陈寅恪等学界大家。也正是受良师启发,王力最终确定了语言学这一研究方向,立志要研究“实实在在的东西”。

图/1927年,梁启超先生赠送王力先生的集联:人在画桥西,冷香飞上诗句;酒醒明月下,梦魂欲渡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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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赴重洋求学问,学成归国誉寰宇

然而在深研传统语言学后,王力发现了这一领域所存在的严重问题——缺乏完整的语言科学体系。为此,他决定远赴世界语言学中心巴黎求学。在巴黎大学攻读语言学博士学位期间,他系统学习了世界最先进的语言学科理论,广泛接触了各种先进的学术思维方式。

图/ 王力先生接待来访的法国巴黎第三大学教授于如柏

不过,经济拮据、资金不足始终是一大难题,尽管有博白乡亲的资助和父亲的经济支援,王力还是面临着被迫辍学甚至没钱吃饭的“危机”,幸而得到李石岑老师引荐,开始通过翻译法文著作来赚取维持生活所用的稿酬,还因此颇得著名作家、教育家和文学出版家叶圣陶先生的赏识。对此,王缉志将父亲的经历娓娓道来:“由于我父亲语言功底极佳,译著能力出色,达到了' 信、达、雅’的要求,叶圣陶先生非常满意,并给予了高度评价:'信达二字,钧不敢言;雅之一字,实无遗憾。’因此,我父亲便不断向商务印书局寄译稿,而且每篇稿子都能得到采用,源源不断的稿费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他经济窘迫的情况。”

图/ 1980年8月20日,叶圣陶先生写给王力先生

八十寿辰的祝寿词《水龙吟》

在重洋异乡“半工读”的生活不可谓不艰难,尽管肩上担子极重,王力还是以极为认真的态度且刻苦的精神完成了学业。1931年,他下苦功打磨出10万字的法文博士论文《博白方音实验录》,倍受国际学界认可。1932年,他获得巴黎大学的博士学位,成为名副其实的语言学研究者,他也是当时少有的、能在这所世界顶尖学府获得博士学位的东方学者。完成学业后,王力归国。当时国内学界多以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基石——专著《马氏文通》为标杆,套用西方语法规律来研究汉语语法,相关研究基本处于停滞不前的状态。一个拥有璀璨文明的古老民族,却要用别国之理论来研究自己的语言文法,这让王力痛心不已。意识到构建中国语言学体系迫在眉睫,王力很快便开始了筚路蓝缕的“开山工程”。1935年,他先后写出了《中国音韵学》一书和《中国文法学初探》《中国文法中的系词》等学术论著,以实际行动扛起中国语言学研究的重担。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国内形势动荡纷乱、波诡云谲,清华大学临时南迁,王力便来到了长沙。这时,广西建设研究会常务委员李任仁特地派人到长沙请王力到广西大学任教。经过深思,王力向清华请了半年的假,回到广西,在桂林任教于广西大学文法学院,担任文史地专修科主任之职。在广西大学任教期间,他没有忘记做学问、搞研究。一次,他随手翻开《红楼梦》和《儿女英雄传》,与旁人读书不同,吸引他的不是跌宕的情节,也不是各色人物,而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语言文字。在这两本以纯粹清代北京口语写成的著作中,王力找到了绝佳的语法研究材料,更看到了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大有学问的语法规律。于是他从这两本著作入手,在乱世纷争中,心无旁骛地探索、总结现代汉语语法规律和特点,最终完成了《中国现代语法》的初稿,后又将其一分为二,分别充实加工,写成《中国语法理论》和《中国现代语法》两部论著。这两部论著标志着具有汉语特色的新语法体系真正建立,汉语现代语法的框架搭建工程基本完成,王力也因此成为一派学术理论的开山鼻祖,在国内外产生深远影响。

此后,王力还将研究范围扩大至汉语语音系统的音韵学、古书词义的训诂学、诗词格律的诗律学和汉语史、语言学史等领域,他在研究这些传统学科的过程中,无不将现代语言学原理与传统古代理论相结合,用历史发展、观古通今的观点梳理脉络、去芜存菁、更新学术理论体系。他积数十载之功,写成语言学专著40多部,论文近200篇,共约1000万余字,将汉语学术研究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图/ 王力先生的部分著作

直到辞世前,王力仍日夜不停地埋头编写一本已酝酿近半个世纪的古汉语字典,协助他编纂字典的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汉语史专业博士生导师张双棣。早在20世纪70年代末,张双棣就开始跟着王力学习、做研究,两人虽不是结缘于课堂的师生,但情谊却非常深厚,王力视其为门下弟子,张双棣也将王力看作是一生的恩师。1985年,王力为了编纂古汉语字典,每天从早到晚伏案笔耕,张双棣知道后,想劝他好好休息一段,可王力坚持要自己完成手头的“卯集”,并且还要接着写“亥集”。只惜天道无常,不到一年的时间,王力还没完成夙愿便离世了,剩余的字典编写工作就落在了张双棣等人身上。后来,这部鸿篇巨制被命名为《王力古汉语字典》。如今,这本字典已成为汉语语言学学生、研究者的必备书籍,王力的其他作品也一直被奉为圭臬,那闪耀着智慧魅力的真知灼见,那砥砺前行的求知精神,激励着一代又一代人向峥嵘崔嵬攀登。

除了学术价值极高的学术作品,王力也经常写深入浅出的通俗文章,其散文和诗词也卓然成家,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是“龙虫并雕”——“古人有所谓雕龙、雕虫的说法,在这里,雕龙指专门著作,雕虫指一般小文章、小意思。龙虫并雕,即两样都干。”无论是通俗读物《广东人怎样学习普通话》《字的形音义》《诗词格律》,还是收录了小品文、旧体诗作品的《龙虫并雕斋琐语》和《龙虫并雕斋诗集》,浅显易懂的语言中都凝聚着这位学术大家的知识结晶,闪现着精深广博的光辉,使人读之兴趣盎然、受益匪浅。

图/ 王力古汉语字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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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学界巨擘,亦是一名好父亲

在学术领域,王力是中国语言学界的巨擘,是士林所尊仰的雕龙缚虎之手,而对王缉志来说,他则是一位随和“佛系”、体贴儿女的父亲。“我父亲从来没要求过我和兄弟姐妹们必须子承父业。我从小喜欢物理、数学这类理科科目,父亲也很支持我的爱好,还跟我说他也喜欢数学,但是年轻的时候由于个人财力的原因,只能选择文科,要不然,他也会选择理科。”回忆起父亲,这位耄耋老者依然动容,“我父亲是做学问的人。从我记事时起,在我的印象里,他永远是拿着毛笔孜孜不倦地在写作。平时在家里他很少管教我们,但是他对我们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

王缉志说,父亲对子女的语文要求很严,文章里不能出现不通顺的句子,更不能有错别字,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自己和兄弟姐妹们写的文章都文理通顺、逻辑清晰。王力对王缉志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影响,那就是让他养成了独立思考的习惯,并且认准一个目标,就会坚持到底,对此,王缉志说道:“1983年,我在电脑上开发了一套汉字处理系统,为了解决随之而来的问题,也为了实现我的科技梦想,我从原单位冶金部自动化所辞职,丢掉了铁饭碗,加入四通公司,走上了属于我自己的打拼之路。”辞掉稳定的工作,投身前途未明的创业大潮,在当时看来可以说是相当“前卫”的行为,但作为父亲的王力对此不仅没有反对,还创作了一首七律诗,给儿子鼓劲——“不负当年属望殷,精研周髀做畴人。霜蹄未惮征途远,电脑欣看技术新。岂但谋生足衣食,还应服务为人民。愿儿更奋垂天翼,胜似斑衣娱老亲。”

左图/ 1960年,王力先生全家的合影(前排左起:王缉宪、夏蔚霞、王力、王缉思,后排左起:王缉惠、王缉志、王缉慈)

右图/ 王力先生赠与儿子

王缉志的七律诗

左图/ 1981年,王力先生在书房

右图/ 1985年11月,王力先生夫妇在家中合影

王缉志讲解父亲王力赠与自己的七律诗

王缉志来到四通公司后,凭过人的本领挑起了科技产品研制的重任。1986年4月,他正带领开发小组在日本进行极为关键的四通打字机调试工作,却突然接到一通电话,得知了父亲突发重病住院的消息。“当时我可谓是左右为难,于是我给母亲打了通电话,在得到她的理解后,我下定决心,做出了继续把调试工作做完才回国的决定。当工作完成后,我立马飞回北京并赶到医院看望父亲,此时他神志还清醒,但是已经说不出话了。”王缉志缓缓地诉说着,“我向他汇报了在日本的工作,告诉他打字机已经开发成功,他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然而还没等到我给他演示机器的使用,半个月后,父亲就溘然长逝,永远离我们而去了。”

对于一生都在与计算机汉字打交道的王缉志来说,父亲永远是自己学习的榜样,所取得的成就也与父亲的教导息息相关,而对于语言学大家王力来说,自己所热爱的方块字在新时代通过电脑,以全新的形式融入到儿子的血液里。父与子、两代人,相继在中国汉字世界的大地上奔跑,各成业界标杆,而这位著作等身的汉语言宗师,已在这片大地上化作高山,令后人敬仰,青史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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