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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谢公事略》 沈志荣

 作家文坛 2020-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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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谢公事略》 沈志荣

      我有个同事,叫谢有义,大高个,笔挺的身材,炯炯有神的双眼,鹰嘴鼻梁上时常架着一副花边眼镜。长我十八岁,是我的忘年交。

  1984年盛夏的一天,高考捷报传来。我们粟州县又一次火了,我们学校跟着县上火了,我们当老师的跟着学校火了,学生跟着老师火了。用谢有义老师的话说,火的一塌糊涂。

  一时间,我们走在大街上,习惯于视我们为“臭老九”“穷酸酸”的小商贩,赚滿了改革开放的第一桶金,也会放下手中的生意,叫我们一声老师,从衣兜里小心翼翼掏出香烟盒,抽出一支,殷勤递过来。即使科局长也会主动放下架子,与我们搭讪,与我们天南海北地侃大山。更加意想不到的是长途贩运木材石油等稀缺资源的大小老板还会提上烟酒,七拐八拐,和我们攀起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来。

  谢老师嗜好酒肉。遇上这么大的喜事儿,自然要喝两盅,吃几口。

  正午时分,阳光灿烂,和风习习。满校园的槐树杨树柳树尽情欢舞着枝条,一浪紧着一浪地赶趟儿。五彩缤纷的花蝴蝶从校园内外的菜园里农田里翩翩飞来,又翩翩飞去。

  谢老师白背心短裤凉皮鞋,一只手里夹着一支香烟,一只手撩起我办公室的门帘:“小沈,走,喝两盅去!”

  我俩落座于谢老师办公室,茶几上摆放了几样简单的菜肴肉品。谢老师从壁橱里取出一瓶金徽大曲。我俩一边饮酒,一边吃菜。谢老师将他不平凡的人生向我娓娓道来。

  我出生在中国人和日本人打仗的年代。等我背起书包踏进姚先生的私塾大门时,中国人已经把日本人赶出了中国大地。接下来便是调转枪口,自己人打自己人了。起初,有人把这场战争叫“内战”,后来又有人叫“解放战争”。当时年龄小,我根本搞不懂这些。

  好在我们的家乡不是主战场,常常听到炮火连天地响,但看不到打仗的队伍。所以用我大的话说,他们把他们的仗打,我们把我们的事干。该干嘛干嘛。

  我大是水滩镇上有名的谢老爷,读过好几年私塾。《四书》啊,《五经》啊,《弟子规》啊,《千字文》啊,这些他都能倒背如流。不管是做客饮酒还是喝茶聊天,我大动不动就“之乎者也”一大堆,“子曰”一长串。一激动,挺直了腰板,两眼眯成一条线,醉了似的,在地上一边踱步,一边背起诗文来。

  一位张姓的后生也是个念书人,评论说:“谢老爷这不叫背书,叫品书,他品得津津有味啦!”

  当时,我们家在水滩镇上街开了好几间铺子,生意红红火火。我大每天早上吃过点心,喝过茶,就对我妈说:“我去自家铺子里转转。”

  实际上,他只是到上街转转,从自家铺子门前经过而已。为啥?他怕干扰铺子生意呗。就这样,铺子的伙计们大老远看见我大背着双手,穿着一身蓝色绸衣走过来,就立马停下手中的伙计,站起来迎候,靠近了,少不了一声:“老爷好!”并虔诚地下降一下头的高度。

  我大有时点点头,有时只是笑笑,算是回答。

  睡过午觉后,我大通常会看一会儿他一辈子视如珍宝的线装书,听听洋戏匣子里的戏曲,然后,抬头看看窗外的太阳,伸伸懒腰,从太师椅上缓缓站起来,对我妈说:“我去自家地里看看去!”

  我大仍然背着双手,从田埂上走过去。地里劳作的长工短工也会握着手里的长把或拿起短把劳动工具,自然而然站起来,恭敬问候:“老爷好!”

  我大照样会点点头或笑笑,算作回答。偶尔也会右手扬起来,像中央首长检阅陆海空仪仗队似的,且一面扬一面笑。

  我大一门心思想让我把书念好,念成大念书人。最好到日本或欧美去留洋,镀了金再回来为国服务。这么做,在我大心目中,算得上是天下最体面的事儿了。

  可是,小时候的我只知道淘,大说上一天半日的话还不如放一颗屁有响动。

  一次,课间,姚先生去解手,我正好也去解手。学生厕所和先生厕所之间有堵共用的墙。

  人老了,尿尿就像天旱时候的水龙头,滴一滴出来都费劲得很。尿滴沥,尿不尽,一急,还尿不出来。

  我掏出小鸡巴,努力让它的扬程最大化,想把尿尿直接撒到靠先生那边的墙头上,最好划一道弧线,扬过墙去,扬到先生的瓜皮帽子上。但使出浑身力气,就是上不去。

  我泄气了,系好羊毛线拧成的裤带,正准备走开。突然发现西南角上有一摞砖。看看厕坑,年久失修。就明白是准备整修厕坑的。

  哎,为何不上去看看,看先生尿的快还是我尿的快。于是,我纵身一跃,站在了那摞砖块上。啊,老先生双眼紧闭,似乎咬着牙关,双手握着人类的未来,好像在干一番伟大的事业,相当的聚精会神。尿出来的尿像雨后屋檐上的残流水,半天一滴,半天一滴,不急不迫往下滴,越滴越少,越滴越慢。

  我掏出衣兜里的弹弓,摸出了两种子弹,一种杏核,一种石子。我想,这石子子弹打过去,一旦打准,就断送了老人家的未来了。还是用杏核的吧!杏核的也够老人家撩上一撩撩。

  于是杏核子弹上“膛”,我也眯缝起眼睛,很快瞄准了,弹弓使劲一拉,只听得老先生哎吆一声,叫得十分凄惨。

  我知道事情闹大了,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出了校门。

  第二天一大早,老先生把我和我大一起“请”到了学校。我爷儿俩一进他的办公室,他立即起身,双手合一,向上举起:“恭喜谢老爷,你家出土匪了!”

  我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即黑了脸,问:“老先生,此话怎讲?”

  老先生伸出瘦骨伶仃的右手,向我一指:“让你的宝贝儿子给你说吧!”

  我大一下子把那张四方大脸转向了我,杀气腾腾道:“说!”

  我立马跪到了地上,头颅耷拉到了胸前:“先生,我错了。大,我错了。”

  老先生不是个讲信用的人。他口头上说是让我说,但还是滔滔不绝倒核桃似的把我干的“好事”全部讲给了我大听。

  我大把我像拖死猪一样拖了出来。又像赶牲口一样赶到了家里。一进门,手里的文明棍就不文明了:“跪下!”

  我顺从地跪了下去。

  “啪”,文明棍落到了我的脊背上。

  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啪”,文明棍又一次落到了我的屁股上。

  我抬起头来,转过身去,一看我大那个非打死不可的架势,一下子火冒三丈。

  我抓住文明棍的另一头,使劲往怀里拉了一下,我大就一个趔趄。我偏了脖子,瞪了眼,大声吼:“往死里打啊?!”

  我大的山羊胡须一撅一撅的,即说:“就往死里打,咋的?”

  “不想续香火啦?”

  我大一言不发,举起文明棍又要打。

  “你那几个马骝精女子都给别人家续香火去啦,靠不住啦!”

  我大似乎是个聋子,我的话他没听进去一个字。一根文明棍,我俩各执一端。你推过来我搡过去。我搡过去你推过来,互相掣肘起来。从远处看过去,活像两只大公鸡斗架。

  “已经打了两棍子了,没个再三再四了。我看在你是我大的份上,我就挨你这两下。还是到此为止吧!”

  “我就不到此为止,我就往死里打!”我大想把文明棍夺过去,由于用力过猛,棍子没夺到手,人倒“哐”“哐”咳了起来。

  我趁势把文明棍使劲向前一搡,再快速往来一拉,我大差点来了个嘴啃泥。接着,我一把夺来了文明棍:“去你的吧!不识抬举的东西!”

  我大一屁股跌在了地上,痛苦地抱着个头。我看见,他老人家浑身的肌肉如筛糠,一簸儿胜过一簸儿。

  我大几十年的荣耀叫我三下五除二,剥的一干二净了。

  我毕竟是我大亲生的。眼看姚先生的私塾没法念了,我大就把我转到了县立东关小学。只一年,又转入枝阳简师。后来又到了省城师范。这样,我就有了当老师的资格了。

  呷了一口酒,吃了一口肉。谢老师继续说。

  解放后的第二年,农村划分阶级成分,我家直接划为地主。当时,我正在东关小学读书。

  我们家不但在水滩镇有百亩良田,在八方镇谢家岔也有百十亩山地。政府就让我们家去谢家岔定居。谢家岔的土地划归我们耕种。其它土地商铺骡马牛羊全都充公。

  我大接受不了这个现实,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胃酸,厌食,头痛,心口疼。他一改昔日斯文,走起路来,双手抱着个胸口,佝偻着身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远近闻名的郎中看遍了,异口同声说,心病。

  心病是啥病啊?说白了,就是划了个地主想不通,那么多的家产充公了,想不通呗。

  我大曾经骂我是犟驴,我看他也犟得够呛。我私下想,我最多也就算个犟驴第二代吧!

  《易经》上说:“变则通,通则达。”还有俗语说:“胜者王侯败者贼。”三说,国民党实在是腐败无能,天怒人怨啦!共产党得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呀,有什么想不通的。

  你谢老爷不是也念念不忘“学而优则仕”嘛!你是阴差阳错没“仕”上去,“仕”上去的话,首先还不把我整饬死。

  既然共产党坐了天下,共产党就有共产党的一套。财富嘛,永远属于社会。充公就充公了嘛。只要我和我大两个谢家的大男人在,不愁东山不再起啦!

  可是,我大就是想不通,病况一日差于一日。

  放寒假了,我刚踏进谢家岔的岔口,一眼就看到我大背了手,在山庄子的二院子踱步。夕阳西下,我大就像个立楞楞的猴子,弯了腰向前一撅一撅的。

  两个月没回家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赶。不一会,来到了距离我大不远的大门摊。

  我叫了一声:“大……”

  我大吃力地转过头来,定睛看了看我,嘴角微微一翘,说:“嗷,有义啊!刚回来?放寒假了?”

  我这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我大瘦了都一圈了,风一吹,有倒下去的危险。

  我大也在仔细打量着我,使劲儿让眉毛向上吊了几吊。

  我紧走几步,第一次搀扶了他。

  我大笑了,说:“还不至于吧?!”

  进了上房,我大坐在了一条板凳上。以前坐太师椅时,习惯于向后靠着,两只胳膊撑在扶手上,舒适而文雅。这时两只手撑在膝盖上,免得上面的身体掉到地上。

  我大抬起了头,问:“有义啊,开春就要读简师了。说明你一辈子的职业可能就是当老师了,喜欢不?”

  我立即回答:“喜欢。”

  “喜欢就好!天地君亲师,历来老师是受人尊敬的。”

  “嗯。”

  “当一名好老师并非易事。”

  接下来又是一顿训诫。

  我“嗯嗯”“嗷嗷”“啊啊”“哎哎”地应诺着。

  我大也是个机灵人,发现我没把他的话当话,就转换话题,又说:“有义,我们家不比当年了。”

  我有点烦:“这谁都知道啊!”

  我大又不厌其烦,说:“现在是挣工分吃饭的年代。你看我这个怂样,什么时候才能下地啊?你三个姐姐一个比一个嫁的快,蹓了,活人家的人去了。现在,你妈一个挣工分,能养活我们三个人吗?生产队的墙上还把我当做青壮劳力公布呢,队长也天天念叨着给我分配活儿呢,可是我真是个废物啊,什么时候才能下地?”说着说着,我大还哭哭泣泣上了。以前鸳鸯戏水的花缎子手绢不知扔到哪里去了,抬起个袖管既擦鼻涕又擦眼泪。

  当年春节期间的一件事就果断要了我大的命。

  说来话长,我们家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金银,充了公的其实是一小部分,大部分藏起来了。

  藏到什么地方了?这时只有我大知道。因为我大是长子。遵照祖上的规矩,大事儿,只传大不传小。这事儿,算大事儿。

  长子受命后,必须守口如瓶,没十分必要,绝对不能说于任何人。如有违背,当受家法处置。所以,人常说,做牲口别做骆驼,做人别做哥哥。长子负重如骆驼啊!

  五十年前的一天,我大的大,也就是我爷爷突发奇想。他让下人老蔫儿给他预备了匹高头大马,叮咛说:“我要出趟远门,别人问,就说做生意去了。若刨根问底儿,你就搪塞说,到哪里去了,掌柜的没说,咱也不好问。”

  爷爷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为此专门跑到百里之外学泥瓦匠技术去了。

  爷爷想,这活儿必须由我亲自干,保密,绝对保密。砖块、水泥、沙子都是高薪酬雇佣千里迢迢的过路人夜里挑来的。干活儿选在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奶奶负责站岗放哨,我爷爷负责干泥水活。花费了大约一个月时间,做好了这桩活儿。

  什么活儿呢?金银宝贝储藏窖。地点在哪儿呢?水滩镇谢家大院西厢房最靠北一间的大炕底下。

  西厢房是一排房,共有五个单间,本来是我家客房。但靠北这一间其实就是个聋子的耳朵——摆设。房内设施设备与其它四间并无二致,但从未有客人入住过。

  我爷爷是伸长了耳朵,听着新中国开国大典的礼炮去世的。

  前一天子夜刚过,月亮还没有上来,大地一片漆黑。我爷爷领着我大来到东厢房。站在祖先牌位前,爷爷点燃一柱香,跪了下去。我大跟着跪了下去。

  我爷爷开始交权啦:“列祖列宗,近来,不孝之后生深感体力不支,遂将家中金银宝贝储藏窖之大事移交有义。望祖宗佑之。”

  于是,我爷爷成了金银宝贝储藏窖的第二代继承人。

  蹊跷的是,当晚,天麻麻亮,我爷爷两腿一蹬,一命呜呼了。

  奶奶就睡在爷爷身旁。当发现爷爷极力抽搐时,奶奶惊恐万状:“有义……有义……”奶奶一面声嘶力竭地叫喊,一面抱着爷爷的脑袋摇晃。

  其实,老人家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阎王殿。

  不一会,全家人集合队伍似的站到了上房地上。

  我大跑到爷爷跟前,接了奶奶的班,抱起了爷爷的脑袋:“大……大……”一声接一声地嚎哭,但爷爷的脑袋还是不听使唤地往下掉。

  全家人拼了命的哭嚎,最终没有把爷爷从阎王殿拽回来,爷爷还是一声不吭地拜拜了。

  爷爷奶奶青梅竹马,感情笃深。

  爷爷的死实际上给奶奶也判了死刑。不到一月,奶奶也踏着爷爷的脚后跟走了。

  我看谢老师有些口渴,起身,拿过暖水瓶,给他也给我,各倒了一杯白开水。

  我们家根据政府安排,彻底离开水滩镇是很唐突的。那天早上,全家人刚用过早饭,政府的人就破门而入:“谢老……”

  政府的人叫了半语,就感到不该这么叫了,就舌头一吐,停下来了。

  政府就是政府,使用的人都很机灵,这位也不例外。他一看眼前的我,便立马对我大有了称谓。他向着我大喊上了:“谢有义大……”

  我大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称呼他,一时半会没转过向,有些呆若木鸡。

  政府的人又喊:“谢有义大……”这次提高了好多分贝。

  还是我妈反应快,她半握着的拳头抵到我大肋骨上,我大这才醒悟过来,头一摇,“啊”了一声,算是回答。

  “你们家今天必须搬出去,贫下中农今天要搬进来,同时搬。”政府的人下达了指令。

  我大有些慌,急迫说:“不能宽限几天吗?”

  “不行,这是镇上领导刚才的决定。必须执行!”

  “嗷,知道了。”

  就这样,我们家火急火燎往出搬,贫下中农火急火燎往进搬。

  这时,我们才明白,要搬进我家的是老蔫儿的外甥何大为何二为和一户姓程的人家。

  何大为何二为和我们一家都是老相识啦!小时候,何家弟兄时常来我家,口头上说是找他舅舅玩,实际上是找我玩。

  “搬家啊?”何大为见了我大说。

  “嗯,你也搬家啊?”我大回应。

  “搬家啊?”何二为见了我大说。

  “嗯,你也搬家啊?”我大回应。

  你说,金银宝贝再好,好不过一家人的性命吧?!谁还有胆量在众目睽睽之下,挖开大炕,揭起金银宝贝窖的盖子,去取金银宝贝?!想必借你十个胆你也不敢!

  所以,按道理这大部分金银宝贝还没动,还在那个窖里。

  何二为占有了五间西厢房。

  想来想去,我大想和何二为谈谈。

  谈什么?谈淘宝。

  大年初五这一天,我牵了政府重新分配给我家的那头黑骟驴,我大摇摇晃晃骑在黑骟驴脊背上,去见何二为。

  何二为端坐在我大坐了三十来年的太师椅上,歪了歪屁股:“谢老爷来啦!给谢老爷看座!”

  何二为的儿子连忙搬来一条木凳,搁在我大面前。

  “不敢!不敢!新社会了,叫我老谢吧!”我大一边说着话儿,一边落座在了木凳上。

  “一别数月,谢老爷可好?”何二为也学会了文绉绉地说话。

  “好,好,托政府的福,一切都好!”我大说。

  “无事不登三宝殿。谢老爷今日前来,可为何事?”何二为单刀直入。

  “二为,可否借一步说话?”我大说。

  何二为扬了扬手,示意家里人出去。

  房里只剩三个人了。

  我大说:“本来这事儿不应当让我儿子知道的,可是,今非昔比,算了吧,就让娃娃也听听。”

  “什么事?这么神秘?”何二为问。

  “都到今天这个份上了,我就不遮不掩了。金银宝贝……”我大试探着说。

  “什么?”何二为一副惊讶状,又问。

  “金银宝贝……”我大又说。

  “我何家祖祖辈辈给人扛长工打短工,啥时候还扯上了金银宝贝,哈哈……哈哈……在啥地方?”何二为反问。

  我大一激动,走了几步,一把拉了何二为的衣袖,快步走出上房,来到西厢房靠北一间。

  一进门,我大傻了,他指了已经换了的新炕,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何二为:“咋啦?”

  定了定神,我大吞吞吐吐道:“炕打了?”

  “打了。”

  “换新的了?”

  “换新的了。”

  “那炕底下?”

  “炕底下我掘地三尺。”

  “掘什么?”

  “掘炕土上粪啊!”

  “没发现什么?”

  “没,炕底下能有什么?”

  我大一个劲儿地摇头。他的身子骨似乎一下子垮了。他右手撑到墙面上,显然是怕整个身子掉到地上。慢慢地,他似乎又恢复了一些力气。两只手也变成了两只脚,都撑到了墙面上,一手一手地往前走。两只脚也一脚一脚地往前挪,配合得还算默契,配合着挪出了这间房子。没墙撑了,他就两只手撑到膝盖上,准备往大门外挪。我慌忙搀扶了他。他回过神来,又问了何二为一句:“真的……没发现什么?”

  何二为这次干脆闭口不言,改作摇头了。只摇了两下,就摇出了仆人变成主人的凛凛威风。

  那天,我大跌跌撞撞,是怎么爬到黑骟驴脊背上的,我是怎么把他和黑骟驴弄到谢家岔山庄子的,我也仿佛处于梦魇中,记忆模模糊糊。

  那晚,我大开始发烧,发高烧。一会儿念叨,“上几辈子的积蓄……下几辈子的光阴……”一会儿喊,“老蔫儿……老蔫儿……”吓得我妈一个劲儿地发抖。

  我妈转过来,搡了我一把:“”你大怕是要去了。该准备准备了。”

  “妈,我大还不到四十岁,咱就别说丧气话了,好不好?”我说。

  “妈念你年纪太小,担心。”

  “不担心。我大吉人自有天相,我爷爷在世时不是经常这么说嘛。”

  “生死路上无老少。你爷爷那是偏心眼呢。”我妈说。

  我妈不说话了,我就抱着个头,琢磨我大睡梦中的胡话。“上几辈子的积蓄……”积蓄了多少啊?“下几辈子的光阴……”啊呀,几辈子的光阴,果真有那么多,那不美死了。那我就可以睡下吃了。即使长大了,我也不用当什么老师了,我娶一房媳妇,不,干脆娶两房媳妇。我和她们一起睡,睡了吃,吃了睡。吃遍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睡他个天昏地暗,舒舒坦坦。

  高烧退后,我大整个人又像一根蔫茄子,蔫蔫地放在炕上,两头向一起不断收缩。

  他老人家似乎不再吃饭啦,一看见我妈端上来的饭碗就摆一下头。只是看见小米汤便点一下头,但最多也就抿上三两勺。最喜欢的就是睡觉,好像一辈子没睡过觉,白天睡晚上睡,没明没黑地睡。

  我大这一睡,把我倒是差点整死了。隔三差五地,我得往水滩镇上跑。不是请大夫就是抓草药。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草药抓了一包又一包。要不是黑骟驴代步,我怕早都挣死了,死到我大前头了。

  我就想,我家在水滩镇时,有一年秋季,家里的骡马得了传染病,一匹换一匹地病,吃过的草药渣子倒了半门摊,未必也有这么多。

  再后来,我大是三天五天都说不上一句话,睡在炕上,远远看过去,又像干柴火了。一位姓陈的老中医把了把脉,躲过我大,对着我和我妈叹了口气,道:“怕是不行了,预备后事吧!最多三五天。”

  我妈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哇”的一声,吹唢呐定调子似的,差点哭大了声。我立马伸出巴掌,一巴掌就把我妈的樱桃小嘴给捂住了。后来的哭声也就苍蝇蚊子那么大,只是肩膀一抖一抖的,抖个不停。

  真叫陈老中医言中了。清明节的前一天,用我妈的话说,我大“撇下老婆孩子,孽障死了!”

  我大死时我十四岁。

  我不亏是我大的后人,自从那天晚上听了我大的胡言乱语,我心里老像有个毛毛虫在抓,痒痒的。我想,何二为再不是个东西,这么多的金银宝贝,总不能一个人独吞了吧?人心不足蛇吞象,小心活活噎死的。

  我不甘心,所以,我五次三番找过何二为。最后一次我大动肝火破口大骂上啦:“何二为,我把你个狗杂种!我日你八辈祖宗!我警告你,把事不要做得太绝!和珅,知道吗?就是戴瓜皮帽的那个满族人,清王朝时期的大贪官。他结党营私,聚敛财富,无恶不作。四十九岁,那么年轻,还不被嘉庆帝赐死了吗?!”

  睡下吃的美梦没有做成,我十七岁那年,遵照我大事先安排,去了省城,考上了兰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三年后,我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当了一名中学老师。

  这时,我妈就出面了:“有义,该娶媳妇了。”

  “早都想娶啦!可是地主崽子,谁家女子瞎了眼了,跟我挨批受罪?”我大大咧咧说。

  “那可不一定。”我妈好像在卖关子。

  “妈……”我的这一声妈叫得好甜,“替儿相中了?”我盯着我妈弯下了腰,笑道。

  “去去去,什么叫替儿相中了?”我妈推了我一下,一边笑一边说,“现在是新中国了,不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讲究自由恋爱。”

  我坐了下去,说:“妈,说说看。”

  “上庄李家有个姑娘,叫梅儿,一米六的个子,人长的俊俏,就是没念过书。”

  “嗷。”

  “妈托人问过了,人家乐意。”

  “啊……”我心里想,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大的大傻瓜。

  “人家姑娘说,你是大念书人,怕是看不上她。”

  “嗷……”

  过了几天,正好是端午节。我妈说:“有义,你回一趟家也不容易,恰巧今天是五月五,妈约好了,下午你去上庄李家瞅媳妇吧!让你舅舅领你去,舅舅就做个顺水媒,好不好?”

  我满口答应。

  古语说,千里姻缘一线牵。或许吧,我的婚姻大事很快就敲定了。当年国庆节,我与李梅儿拜堂成亲。

  别瞧不起我媳妇。虽然没进过学堂,但对我妈孝顺,对我忠诚,还是个生娃高手。一年一个,三年下来,便给我生了四个,因为开门红是龙凤胎。

  面对这一堆娃,我们一家人高兴的不得了,人丁兴旺啊!可是,我大说的对,现在是挣工分吃饭的年代。因为劳动日值低,一个壮劳力一天也就挣上个一角几分钱。我妈我媳妇两个人挣的工分根本养活不了这一大家子人。

  至于我,四十几块的月薪,几乎月月花个精光。

  众所周知,我是当了十年少爷的人,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至少算半拉子纨绔子弟吧!

  我妈的教导都让我的耳朵起茧子啦,她老人家动不动就啰嗦上了:“有义,一大家子人呢,别大手大脚的,该省省着点。”

  我对我妈提高了分贝说:“省着呢,不省是早都寅吃卯粮啦!”

  我把钱主要花在了吃饭抽烟喝酒上。那个年代,每个职工每月供应四两清油,至于吃肉,是盼星星盼月亮的事情。所以,大家的肚子都是油水有限公司。香烟白酒,稍好点的,更得牛郎织女鹊桥会,每年春节凭票供应一次,数量又少得可怜。我是千方百计吃好的抽好的喝好的。只要能达目的,即使价格远高于市场,我都毫不吝惜。相反的,给家里置办一件家物,哪怕只是花个一两块钱,我都苦思三天。

  所以,有的同事叫我“怪物”,有的叫我“抠门”。

  我是这么想的,我老先人不是光阴挣得少,那么多的财产说充公就充公了,说叫人挖走也是一夜之间的事。千好万好不如吃上抽上喝上好。吃上抽上喝上最真。吃上抽上喝上是口腹之享。本来不多的毛爷爷只有自己花了才是自己的,放在柜子里存在银行里都不一定是自己的。财富是社会的。置办了家产,能永远是自己的?能带到棺材里去?

  我这种思想害苦了我的三个女儿。为了糊口,她们从小就参加劳动,十二岁开始挣工分,叫“半工子”。大人一天挣十分工,我一个女儿挣五分工,三个才挣十五分工。她们成了新中国彻头彻尾的新文盲。

  儿子是最小的,我对他的希望和我大对我的希望一样,倒是希望他念成大念书人。

  可是,这孩子打小就是个二流子坯子。两岁时,我妈按照老习惯,在他面前摆了书、梳子、眼镜、铲子、麻将色子,让他抓,他大眼贼似的一手抓了麻将色子就不松手了。把个奶奶笑得憨憨的,一指头戳到我儿子的额头上,说:“这哈怂和他大一路货色!”

  我给他取名念书,到了上学的年龄了,他还只顾玩,不是上墙揭瓦就是下河捉虫,不是打弹弓,就是扎飞镖。说起念书他便说:“老子就是念书,还念什么鸟书?”

  听了他的话,我真想扇他两巴掌。

  但他撅了小嘴,威胁似的说:“我看还是别扇了!扇重了,你心上疼,扇轻了,等于挠痒痒,没意思。”

  好说歹说他终于上学了。可还是一个玩,一年级一待就三年。

  你说,叫我这中学老师的脸往哪里搁?

  我提了两条好烟两瓶好酒找找校长去。

  校长是个老实人,实话实说:“难啦!一年级念三年,在我的教书生涯中还算第一个。升了吧,谁要?他是个老大难,不要说全校,就说全大队,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我连忙说:“二年级二班班主任是我发小,就升他班吧!”

  “那好,就这么定了,升二班。但被老师挡在门外,我不管。”

  “行行行……”我好像断断续续说了十几个“行”。

  千恩万谢,我儿子总算升二年级啦!

  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同事见了,戏谑我:“谢老师,贤郎终于升级了,不喝两盅?庆贺庆贺!”

  我也动了粗,朝小同事屁股就是一脚背,踢的他哇哇直叫。

  你想,年轻时,我可是运动健将,篮球打得贼好。

  可是,二年级只念了一星期,儿子放学回家了。这次,他耷拉着头,手里提着书包,认输似的说:“大,我不念了。我不是念书的料,你就让我干农活挣工分吧!”

  我赶忙问:“发生什么事儿了?”

  儿子恓惶说:“刚升上去,歘的又下来了。”

  我刨根问底:“又到一年级了?”

  我那二流子儿子竟然哭上了,边哭边说:"是啊,有些同学还给我编了个顺口溜。"

  “什么顺口溜?”

  “人家说,年年是个一年级,走后门升了个二年级,歘的又下来了。”

  气的我一拳头砸在了桌子上,桌子上的笔墨纸砚砸的打颤颤。

  看到这种情况,我要好的黎老师对我说:“谢老师,恕我直言,你儿子就不是念书的料。另谋生路吧!”

  “嗯。”

  “李元霸,知道吗?”

  “你说的唐朝那个……”

  “嗯。”停了停,黎老师又说,“民间有这么个传说,李元霸的父亲唐高宗放出狠话,谁在一月内给我儿子教会一个字,赏银一千两。有个教书匠自信心十足,就前去应聘了。一月后,要验收考试了。这位先生就对李元霸说,我给你教的是‘钉’字,你再把这个铁钉捏在手里,万一忘记了,你就看手里。一看,不就勾起记忆了嘛!第二天,考试正式开始,李元霸一紧张,忘记了。哎,先生不是说忘记了就看手里嘛。他往手里一看,很自信地回答:‘铁’。所以,别难为孩子了,行行出状元。李元霸念书不行,不是武功盖世嘛!”

  黎老师的话对我触动很大,也提振了我丧失殆尽的信心。我握了黎老师的手,激动地说:“谢谢你,老黎。”

  又忍耐了几年,我隐瞒年龄,让儿子提前当了兵。

  在部队,他如鱼得水。他给我来信说:“爸爸,美死啦!儿子就喜欢这种有挑战性的生活。”

  他妈的,去了才几天,就二上了,还“挑战性”呢。我有心回信说:“亏你家先人,老家读书就没挑战性啦?没挑战性,为啥不一年升一级呢?”为了不打击儿子刚刚激发起来的积极性,我就不损他面子了。

  不到五年,我儿子荣获大军区五项全能冠军,成了部队训练标兵,受到部队嘉奖。

  部队真是大学校,我儿子也知道念书啦!六年后被保送上了部队中专,学到了不少机械制造知识与技能。十二年后,转业到地方,安排到县广播电视局当了技术工人,业务精,服务态度好。现在,熟悉的人见了我就夸“浪子回头金不换啦!”

  我咧着嘴只是笑,笑浪在自己的将军肚里翻卷,隔了肚皮都看得清清楚楚。

  缓了缓,谢老师继续说。

  我就是我,我一辈子不愿意人云亦云。说我骄傲也罢,自私也罢,工作无原则也罢,看不惯的事我就是想说,想不通的事我就是不愿意去做。

  做了大半辈子老师,最讨厌检查教案。我的教案几十年一贯制,就那一本。如果有新内容,我写在卡片上,贴上去。没新内容,我就年年讲那些。我听见那些沽名钓誉的领导讲什么,必须有新教案,我就头大。我不怕处分,不怕挨批。因为教案的事,几乎每学期遭批评,但我习惯了,无所谓了。你唱你的高调,我干我的实事。好多人的新教案都是抄袭的,有什么好?!

  我讨厌溜须拍马,唯唯诺诺。人的能力有大小,人格都是平等的。不要因行业或工种不同,高看或贬低别人。

  知识分子应当尊重劳动人民,劳动人民应当尊重知识分子。这是基本道理。不要老是有色眼镜看人。

  各位看官,谢有义传奇的结尾该我啦!因为我是他的同事加朋友,最了解他最后一段时光及境况。

  1985年夏秋之交,谢老师肝部疼痛。学校派员和家属一起陪同他去省城检查。结论很快做出了:肝硬化晚期。

  “什么病?神神叨叨的。”谢老师问守护在身旁的大女儿。

  “肝炎,大。”大女儿说。

  “胡说。肝炎,你们的神态能有那么紧张。再说,根据疼的部位和症状,应当不是肝硬化就是肝癌。”

  “不是,不是,别胡思乱想了。”李梅儿恰巧从病房外进来,开导说。

  “别自欺欺人啦!都写在脸上啦!我又不是傻子。”眨巴眨巴眼睛,他又说,“呵呵,大不了一死,怕什么?”

  “哎,你这个谢老师,安心养病吧!”医生镇静说。

  住了一月,病情好转多了,就出院了。

  一天早晨,太阳刚刚撒下万道金光。突然,谢老师从校门里走了进来。

  正好早自习刚下,我从教室里出来。

  望着中马路走来的谢老师,我有些喜出望外。紧走慢走,来到谢老师跟前,握住他的手,我亲热道:“气色好多了。”

  “这病能好吗?或许就是回光返照。”谢老师紧握我的手,嘻嘻哈哈又说,“见一次少一次吧!”

  “哎哎哎,怎么说话的?自己咒自己啊!”我愤愤说。

  “我说的是大实话。咱们是唯物主义者嘛!”

  “不说了,不说了,好好养病要紧。”转眼,我看到他怀里抱着一个相框,即问,“这是什么?”

  “相框啊,连这都不认识了。”

  “谁的啊?”

  “当然是我的了。”谢老师一面说一面翻过来让我看。

  “半身黑白照,放这么大干嘛?”

  “开追悼会用呗!”

  “啊……”我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前几天路过照相馆,一时间记起,就给照了,放大了一张。省得儿子专门跑一趟。”

  我惊魂未定。

  “忙去吧!看把你吓的。”他拉了拉我的手,松开,径直向前走了。

  我傻傻地立在中马路。

  三年后,谢老师病情恶化,学校和家属都劝他去省城治疗。他坚持不去,说:“不去了,花那冤枉钱干啥?活的死不了,死的活不了。咱就那么点阳寿,到时候了。”

  儿子依偎在他的身边,眼泪汪汪的。

  谢老师看见,一脸的不高兴,训斥说:“站起来,看你个怂包,哪像个男子汉!”

  儿子乖乖站了起来,还是眼泪汪汪。

  谢老师又安慰说:“儿子,按道理说,大欠你一个媳妇,你欠大一副棺板。现在,大的棺板有公家买,你的媳妇就靠你自己了,大就不管了,大又干赚了,咱爷儿俩两清了。”

  1988年底,谢老师肝硬化转肝癌。1989年冬至日,谢老师病危。

  迷迷糊糊中,谢老师哼唱着秦腔《二堂舍子》中刘彦昌唱段:

  “刘彦昌哭得两泪汪,

  怀抱上娇儿小沉香。

  官宅内不是你亲生母,

  你母是华岳三娘娘

  ……”

  接着,又哼唱着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杨子荣唱段: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

  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

  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

  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

  迎来春色换人间,

  党给我智慧给我胆,

  千难万险只等闲,

  为剿匪先肥土匪扮,

  似尖刀插进威虎山。”

  当日下午四点许,谢有义老师与世长辞,享年51岁。

  次日,追悼会在谢家岔山庄举行。

  我们一行人来到谢家岔,被眼前的状况惊呆了。

  谢老师的家坐北朝南。四面低矮的院墙用黄土夯筑而成,大门只是在南墙中间挖了一个拱形洞。进入院内,西北角一间茅草屋,首先进入视线。走近一看,后面一铺通炕,前面一米宽的地面。一旦有客人来,只能屁股一拧坐到炕楞上,两条腿像吊葫芦样吊着。正东向一眼厨窑。厨窑比西北角那间茅草屋宽敞了许多。东南角一眼低矮狭窄的窑洞,做储物仓库,其它方位都闲置着。

  谢老师的老伴李梅儿花白头发,过分的劳心与劳力,已使她不再年轻,驼着背,眯缝着眼睛,向我们讲述道:“老谢就这么个人,他一辈子不愿把钱花在家里的建设上。说什么,只要吃饱穿暖有地儿避雨就行了。你看,他去世了,连个像样点的停尸房房都没有。”望了望墙外,她接着说,“土改时,政府安排到这个山庄子定居的谢家人一共五户。你想,山庄子再大,是个山庄子嘛。这五户谢家人就二次划分住处。老谢说,把羊圈分给我。我人口少,到羊圈里住去。羊圈确实骚臭得不能住。第二年开春,大家就帮助我们推倒了羊圈墙,挖走了两三尺深的土,重新收拾了这么个状况。”

  谢有义老师的坟冢就选在山庄后面的高山顶上。第二天黎明,掩埋了谢老师,我们一行站在高山顶上,心情久久难以平静。放眼望去,东方的太阳光芒四射喷薄欲出,大地一片静穆,熟睡的人们起身,又如常开始一天的辛勤劳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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