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铂程斋

 laodongjia 2020-08-12
xilei 发布于 2020-8-11 11:26:00

第一单来了。破软件是个坑,定位极不准确,以至于客人等了十多分钟我才找到他们。望京街头一家毫不起眼的饭店门口,一辆深绿色的路虎,和我预想接到的第一辆车一致,车上一男一女。


我在放电动车的时候,男人下车,用力拍打了我一下以发泄等待的不满,此时我才注意到他,一个精瘦的中年人,头发已经有点花白,已喝大,拍我的同时说出一句长辈式的话:“小伙子,你这样怎么在社会上混!“


倒车出来上路的时候需要从人行道上开下来,我小心翼翼的往下探,生怕客人不舒服。后面的女人不耐烦了:“哎呀你快点!还没我开得快!”不过我自始至终没有看到女人的模样。

男人和女人已经在后座瘫倒在了一起,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方言,应该来自浙江福建那一代,方言听起来就像韩语。一路互不打扰,我开车,他们聊天。结果第一单直接把我带去了通州果园,停好车之后,男人爽快地结账,和女人继续在车里起腻,我则骑车去旁边的7-11买了点吃喝。饮料在电动车把上的画面显得挺孤独,我拿出相机正准备拍摄,发现相机没电了!这是今天最大的遗憾。


——2020年6月12日 


在簋街碰到另一个e代驾司机,用代驾司机见面最通俗的打招呼方式:“今天跑几单啦?”寒暄几句,这个略带河南口音的大哥开始了自己的倾诉欲,口若悬河地讲自己刚才的事儿。

事情大概是他到了目的地,车上的女乘客关后备箱时,磕到了他的鼻子,磕出了血,女乘客说给你100你自己处理吧,代驾司机气不过。说走正常程序,要求带他去医院。而女乘客说撑死给你200私了,你要去医院一分也没有,该走法律程序走法律程序。代驾司机一想,拿下了这200,拿创可贴贴了鼻子,他觉得他哪会打官司呀,没那个钱,也耽误不起那个时间。


聊天时我也大概了解了一下,他是全职司机,白天起床就开始接单,代驾司机始终是个司机,不仅接酒驾司机的单子,白天更多的是接二手车市场的车辆摆渡,还有送去车管所校验的车辆的接送业务,这些是白天的主业。

今天是剃光头的一天。这么算下来,两天平均一天挣40多,是要饿死的状态。


——2020年6月13日 


今晚的京密路触动了我,作为司机,会烦死京密路,但转换一下身份,我要体验北京的夜晚,京密路却充满人味,和身后死沉的北京城有鲜明的对比。

京密路的边儿上经常有自发的烧烤摊、洗车摊,会聚一些人,一些收工疲惫的人,或正准备开夜工的人,所以两拨人状态交融很有趣。一拨人疲惫却带着收工后的轻松;一拨人精力旺盛却带着正要开工的些许无奈感。这两种感觉共同表现在烧烤和啤酒里。


东辛店至北皋桥匝道这一段的京密路最为热闹。东辛店路口,停满了出租车、电动车以及多到夸张的共享单车,所有鱼虾都在此汇聚。食摊小推车排一长溜,臭豆腐、烧烤、大碗面、炒冷面、炒米粉,应有尽有。每个推车前都能汇聚几个出租车司机、饿了么、美团、代驾司机。大家交流着一天干活儿的体会,喝两口小酒,充满了烟火气。

我问一位手端纸碗装炒米粉的出租车司机:“京密路这一段为什么这么多出租车停着呢?换班吗?”司机还没吞咽下去,囫囵地和我说:“我们这都是跑密云的,下班的司机们一起拼车回密云,再往前走是回平谷的。”


 ——2020年6月15日 


穿过国贸三期,到了光华路上,一个典型的国贸上班族女性过来问我,可以帮她代驾吗?当然可以。

这是我的第一个私单,在代驾行业属于严重的违规行为,几乎知道后就等于要离开这个行业了。但我还是“顾客至上”,并且对自己的驾驶技术比较自信,开着她的奥迪A4L就上路了。车上是三个乘客,都是女性,聊天的内容围绕着疫情。


“北京今天初三高三都停课了,看来真的严重了。”


“哎,哪儿也去不了了,怎么就这么突然?北京怎么能爆发呢?”


目的地是华侨城,刚从化工桥回到东三环,又被甩了过来。下车之后,乘客给了我70元,其实我并不知道这一段7公里左右的路要收多少钱,我是觉得很无所谓,但乘客给了我一个她认为舒服的价格。

离开之后接着回东三环,路过北京化工学院时,看到街心公园一个上身赤裸的胖男性气汹汹地往前走,后面五米远有个穿黑色裙子的女性哭着喊:“求求你,别走!”


 ——2020年6月16日 

四川会馆走出来一位大哥,向我招手喊住了我:“代驾,等一下!”

我停了下来,跟大哥走到车前。为什么叫大哥,因为他看起来就像在社会上混过的,而且混的段位不低,精瘦的中年男性,一些电影里的大哥形象。


大哥开一辆最老款的灰色宝马X5,走路间隙还拍了拍我的肩膀,把车钥匙潇洒地给了我,一大串,里面还有一把奔驰的钥匙。这种客人我比较喜欢,随性,带点江湖气,说白了就是能看出人味儿。


大哥还带着一大姐,我打开后备箱放踏板车,空无一物,只有一包高尔夫球杆。大姐要去燕莎买东西,我停好车在车外等候。大哥大姐出来了,上车大哥就说:“你又诈了我2000啊!”大姐说:“怎么着吧!”


大哥的目的地在工体西路,很近。路上大哥给朋友打电话炫耀今天下午打高尔夫球的战绩,还说周五约好再来一场。听大哥的聊天,确实混过,现在的生活是长期在国外,这也是因为疫情回北京,没事儿干就是和几个朋友或其他老总打打高尔夫球。


大姐说:“这玩意儿有什么好打的?”


大哥说:“嘿!这玩意儿tui上瘾。”

在朝阳门附近等了一小会儿,来了四五个人,开了三辆车,叫了仨代驾。我跟其中一个穿白衣服微胖的大哥走了。另一种大哥的形象,寸头,看起来很有城府,话不多,很讲礼貌,说话中气足。

大哥开一辆黑色路虎揽胜,车很大,我第一次开,坐上去之后视野很不错。打开后备箱放踏板车时,巧了,又是一包高尔夫球杆。俩大哥形象的人都喜欢打高尔夫。大哥的目的地在望京,路上没有说话,刷了会儿抖音。期间给老婆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快回去了,还给估计是秘书打了个电话约好明早六点半在一个高尔夫球场帮他把文件带过去。
公交站等车时,来了一个滴滴代驾的司机,简单的聊了几句。


滴滴代驾司机:“也是等夜1?”

我正在掏出一支烟:“对,抽烟吗?”


“不抽,谢谢。”


我吸了一口烟:“滴滴比e代驾好跑吧?”


滴滴代驾司机折好了自己的折叠车,“对,相对来说单子要多些,我跑了半个月e代驾,不挣钱才转了滴滴,刚跑了一个月。”


我问:“今儿怎么样啊?”


滴滴代驾司机:“嗨,瞎跑吧,三单。”


滴滴代驾司机也解开了我心里一个谜团,为什么我申请滴滴代驾时直接不过,并且没有原因,原来还真的是必须通过代办公司申请,赚取一定的钱才能入滴滴代驾的门。


此时来了一辆洒水车,滴滴代驾司机让我把踏板车往更靠里面的位置拿,以免洒上水。洒水车过后,我们重新站回站台边,我看着空无一人的复兴路,一个司机看着自己的手机,左胳膊上还挂一台手机,像一个机器人,我拿出相机开着闪光灯拍了一张。

滴滴代驾司机没什么反应,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他问:“你是搞艺术的吧?”


 ——2020年6月17日 

朝阳门算我的福地,去那儿试试运气。在悠唐的星巴克买一杯咖啡。咖啡还没喝完,烟也还没抽完,接单了。骑车去车旁边,一辆黑色的丰田雷凌,车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精瘦男性。我在放电动车的时候,竟然主动给了我一支烟让我先抽上,我俩坐好,边抽烟边开车。


乘客瘫坐在了副驾驶上,开始诉苦,说喝酒太烦了,但又不得不应酬,不应酬没活儿干,又加上疫情的影响,日子不好过,全靠身体换。

连续两天路过东辛店没看到食摊,可能被城管收拾了。“摆摊”这种政策那是给闲着没事儿图新鲜的白领们准备的,这些原本就靠摆摊为生的人们,什么时候都得和城管较劲,不看脸色,活不下去。


 ——2020年6月18日 



感觉今天要记的有点多,因为今天比较丰富。晚上出门跑代驾,和上周五一样没有开车,不知不觉都跑了一周了。


坐地铁15号线在望京下,不知不觉溜达到了央美。还是那些在夜晚显得更黑的深灰色楼。我这辈子还没后悔过什么,要说有就是没再努力一下考进央美。也不是后悔,是个遗憾。当年三个艺术院校,央美、北电、北广,合格证都拿的太牛逼了,都是小圈,早就放弃了文化课,天天打台球去网吧,再没学过。还因为喜欢物理而偏执的选了理科,但生物化学一点不会,真他妈该选文科,后来的一切都明显对文科更感兴趣。不忍再折腾家里,父母心力憔悴,身边的朋友一个个也上大学了,自己也就妥协了,去了个鸡巴南广,要不是在大学能认识Z,我对这学校简直不会有一丝好印象。就连过去大学的班主任现在都去搞传销了,这他妈什么学校,能学出来个鸡巴。


接了两单。一单到通州,第二单直接从通州把我甩到了大兴,北京的最西南。运气不好,目的地太远了,回家没辙了。下车之后一看,离家有60公里,北京太他妈大了。看了一下滴滴,回家打车要花207,我当然不干,这一单48公里才收入180多。看到旁边有个汉庭酒店,寻思要不住一晚,等有地铁再回家。可是真正的代驾司机都是麦当劳凑合一宿等地铁的首班车。


我准备回长安街坐夜1,摆渡到东边之后再说。


大兴真荒凉,在南五环边上一条河沟旁,听到了蛙声和蛐蛐声,动物真好,这种夏夜憋足了劲叫。我好像很久没这样听到自然的声音了。丰台也荒,但没有大兴那么荒,自然的声音也没有了。丰台的小区外感觉都有普兰色隔离板,小区门口坐着疲惫的保安。


终于看到了南四环,也算看到点希望。结果运气就在科丰桥爆发了。我竟然在深夜一点左右的西南四环角接单了!


到了开车的起点,发现那是一个关着门的类似于夜总会的地方,几个中年男人和几个穿着超短裙喝吐了的年轻女性在一起说笑嬉闹。我估摸着是疫情期间被关停的娱乐场所偷偷开了私单。


喝吐的年轻女性在地上蹲着有些瘫软,另一个张罗事儿年龄稍大点的女性将这个几个略带瘫软的女性搂上了一辆白色的保时捷卡宴,一个男人走上驾驶位置。而我要开的是一辆黑色的丰田埃尔法,我正在研究如何打开后备箱的门,来放我的小踏板车。


知道目的地是朝阳大悦城后面的星河湾后特别开心,这60公里的回家路直接砍掉了40公里,于是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车上坐着三个男人,挨个送。俩在丰台,这俩年龄都大,喝的不省人事开始胡乱说话。中年男性,喝多了就想性,这俩说话的意思都围绕着性。还好他们比较近,都很快下车了。第二个秃了头的中年男性下车后,直挺挺的站在一个铁栅门前,背景是白色的探照灯,打在他身后,他看起来只有个剪影。他抬起手来向我挥手告别,特别正式又带着点领导者的样子。


开始送车主回星河湾。车主睡了一路,我沿着南三环、东三环、京通快速一路走,高碑店出来掉头北上,这一路很熟。到达星河湾地下车库,简直是豪车的展台,法拉利、兰博基尼、劳斯莱斯密度之高在北京都少见。


星河湾出来看到朝阳大悦城西北角的路口有食摊推车,买了一个手抓饼充饥。听到正在收摊的一个食摊主和旁边的人聊天,那个小胖子一口一个“城管妈了个逼”。


我也好奇地问了两嘴:“现在不是摆摊放开了吗?”


小胖子:“放开个屁,北京不让摆!妈了个逼!”


我说:“那以前呢?”


小胖子:“以前让摆,给钱就行,给了钱咋都好使。”


小胖子看到一辆闪着警灯慢慢驶过的警车说:“警察还不错,不太管我们,还是比较正义,只要聚集的人不成气候,警察一般不管,就是城管最他妈坏。”


不过他缓和了一些,说:“城管现在好多了,以前是真他妈叫个坏!三天两头要钱,不给钱就收拾你,动不动就打。”


我又好奇地问:“像这一个小推车得给多少钱?”


小胖子头一扬,说:“一个月不给几千不让摆。”


随后又指着路边一个小饭馆门上的牌子说:“就这玩意儿,不给几万不让你安,给了钱就没事儿,不给钱各种找你的事儿。”


吃完手抓饼了,我继续往北走。路边看到一个男性摔倒在地上爬着,旁边是一辆共享单车也跟着一起倒了,脸前是自己吐的一摊,没任何力气爬起来了。


午夜心醉。摊在地上早已进入梦乡,八成是美梦,即使第二天起来不堪成那样,也不及这一小会儿的脱离与自由吧。

走上了京密路,天都亮了。

 ——2020年6月19日 

晚上出去跑单子,在线五小时,一单未得,光头天。我觉得周五周六不是很好跑,出门的司机太多,都蹲在各个饭店门口,等待被翻牌子,派单几乎更不可能,除非偏远的地方有运气很好恰巧在那里,派单像是一种缘分。


 ——2020年6月20日 


昨天光头,今天就想捞一单。到东大桥接单了,车主在世界城。

车主特别年轻,带着一个打扮精致的年轻女孩。车是一辆深蓝色的保时捷帕拉梅拉。出了停车场,先去西城区送女孩,一路上的聊天内容是我所不熟悉的圈层的内容,任凭女孩撒娇,男孩却表现着很无所谓的态度。


—“你是不是每次吃饭都带着不同的小姐姐啊?”—“不是你想的那样。”—“得了吧,那能是哪样?你看人上次那个新疆女孩就特温柔。”—“温柔?怎么讲?”—“那个女孩的男朋友在外面有几个姑娘人都不生气。”……—“嘿!你的‘后宫群’来消息啦,你也不看看?要不给我看看?”—“那不行,我累了我要睡会儿。”


而后进入沉默,车主睡着了。路过天安门,我又急匆匆地看了一眼,城门上的画像依然慈眉善目的和我对视着。


最终目的地在圆明园附近,回三元桥将有很长的一段路。我一个人踩着小踏板往回走,夜晚闷热的北京已是空空的街道,洒水车在勤劳工作,地面上的水憋着一层闷热的气息,如同夏季忽然而至的雷阵雨过后的闷热。越走越烦躁,越走越孤独。


在北三环上了夜公交,一车疲惫。看到两张年轻却慌张的面孔,穿着代驾服,一脸稚气,东张西望。一车人像是送上刑场的犯人,看不到工作完之后的些许轻松。


 ——2020年6月21日 

今天就是那种最“普通的一天”,毫无波澜、按部就班的一天。

车的位置很近,侨福芳草地。进入商场,保安非常礼貌和客气地带我走去员工电梯间,从这里下地下停车场,与正常顾客的电梯分开。我不仅没因为不让我坐商场内敞亮的观光梯下地下车库而生气,反而非常欣赏侨福芳草地的这种有序。


一辆白色的丰田汉兰达,车上是一家三口,听聊天就知道是央视系统的。车上的父亲后来聊起了酒,大概意思就是说波尔多河左岸和右岸的一些不同等级的酒庄酿的红酒之类的;母亲很有威严,很少说话,只是偶尔用“嗯”、“对”、“好”之类的接应聊天;儿子年龄和我差不多大,甚至比我小一点,很有礼貌,非常照顾每个人的情绪,父亲说什么他都会主动接上,甚至还和我聊几句,虽然听得出来是照顾我的情绪,形成车内一种平衡感和融洽感。看不出儿子的任何棱角与锋芒,每一块都平衡得很到位。


目的地不远,东五环边上,下车之后儿子还很客气的帮我关后备箱门,目送我离开。


路过金台路,又接单了。车主是个上了点年纪的男性,特别瘦,带着一个复古并且很厚的眼镜,一副知识分子的样貌,说话温文尔雅,非常有礼貌。虽然身上散着比较重的酒味,但绝无失态的表现,倒像个诗人饮酒自醉时的飘然。


路上看右侧后视镜时,看到他正在翻一个纯英文的资料,看着看着还睡着了。


 ——2020年6月23日 

夜里十一点,在玉泉路地铁站,地铁上空无一人,地铁安全员好奇地走过来问我的踏板车,能跑多少公里,重不重,我让他拎一拎感受一下。我一直觉得,他干的是最枯燥的职业之一,每天坐在地铁里来回走动。看着大哥憨笑的脸,不免有些会让人心疼的感觉。小米这个踏板车是代驾期间被高频询问的物件,车主问、路人问、超市店员问,问了不下二三十个人,大家好像对它都挺好奇。

刚驶出王府井,手机竟然响了。我赶紧回电话,接电话的人一听就是代叫,压低声音急促的说:“就按导航来,王府井这儿,快点啊,领导已经在等着了。”


代叫的人一口一个“领导”,总让我觉得是个大人物似的。


到了饭店门口,几个中年人站在一起确实有“领导”的样子,一个人按开了旁边一辆黑色奔驰S320L的后备箱,示意我先把踏板车放在后备箱。车上坐了俩人,一个在副驾,一个在后排,副驾应该是“大人物”。


奔驰S级,坐在驾驶位上就特别像个司机,不用与车上的任何乘客产生联系,驾驶位的气场就是职业司机的位置。


副驾的“大人物”和后排的车主简单聊天,俩人都带着浓重的南京官话口音,说话期间“大人物”偶尔摆一下手,轻佻的指一个方向示意我该拐弯了。


“大人物”对车主说:“哎,那个小万,领导都进来了,还在中间的沙发上坐着,吊儿郎当的,真是太不懂事了!也不知道起来坐到旁边去!”


“大人物”的目的地在万寿路,沿着长安街一路往西走,西边的气场和东边不同,大院文化越西越浓,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严肃起来。行至“大人物”家附近的小路,只对我说了一句话:“看到有解放军站岗的院子停下来就行。”


“大人物”下车后,车主说小伙子认识莲石路吗?我知道莲石路,以前开车去京西郊的山里溜达时经常走,但我内心期盼到了莲石路往东拐,万寿路已经够西了,实在是不想再去更西的地方。车主接着说,“上了莲石路往西一直走就行。”


莲石路一路向西,越走越绝望。当我看到指示牌写着“潭柘寺12km”时,彻底绝望了。


跑完这一单后,我彻底不奢望有好运气能跑一单回东边了,沿着石景山路往东走,去八宝山地铁站那里的公交站坐夜1吧。


新首钢大桥在夜晚白的晃眼,横跨永定河,与旁边暗影下几个首钢废弃的高大烟囱相互辉映,似阴阳两极。

大北窑下车后,去世界城找个超市买点吃喝,休息一下。每天晚上跑代驾,都认识俩“哥们儿”了,说是哥们儿,其实就是熟脸,我们彼此不知道姓名,生活中没有一点交集,只以职业划定彼此的身份,在这深夜里,碰面聊几句,那瞬间很暖心,分开后再无联系。我就称之为“一支烟哥们儿“吧,大家都是一支烟的聊天时间,目前认识俩,一个“哥们儿“是朝阳大悦城边儿上摆摊卖煮串的,另一个“哥们儿”是世界城楼下便利蜂的营业员。


今天便利蜂哥们儿正在门口站着抽烟,我买了一罐咖啡、一个三明治、一根火腿肠,站门口开始聊天。和我们同在门口的,还有一个小孩儿。


小孩儿只有十几岁,身份证丢了,靠帮着超市收垃圾为生。超市有些新鲜食物当天卖不掉就要扔,小孩儿就过来把这些食物、酒都收走,自己吃喝,剩下的纸箱、可回收垃圾就拖去神路街那里卖掉,一次能挣十多块钱。小孩儿说白了就是“乞丐”,但倔强的干着活儿,真牛逼。干活儿期间,周围也有一些跟他混熟的“哥们儿“,大多是这些超市、酒吧的打工者,给小孩儿几支烟,瞎聊几句,一起打发这难熬的夜晚。


我给小孩儿拍了两张照片,小孩儿看着我但是脸上带着笑,手里收着垃圾说:“拍我干啥呀,你要是个收破烂的我也拍你。”


我赶忙解释,“不是那个意思,别误会,我就是瞎逼拍的玩,别当回事儿。”


便利蜂哥们儿也帮我说话:“一看就是瞎拍的玩,又不给你上网,也许上了网还有更多人帮你呢。“

小孩儿又笑了:“老子才不要上网做‘乞丐’,每天在这儿就挺好。”


和便利蜂哥们儿抽完烟了,他说等他驾照恢复了他也跑代驾,三年前驾照因喝酒吊销了,马上就恢复了。他在超市的时薪是22,一天工作12小时,晚七到早七,不包吃住、没有餐补,他想等驾照恢复了也跑代驾做做兼职,我劝他还是要好好休息休息,不然夜班的超市活儿加代驾,人会垮,他表示,“哎,挣的就是个卖命钱。”


 ——2020年6月24日 

地铁末班没了,老老实实去老山公交站场坐夜1吧,真是夜1专业户,连起点站都体验了。

骑车去公交站的时候,周围特别荒凉,头顶是冷冰冰的阜石路高架,即使用暖色的路灯也照不出人味儿,走着不舒服,面前是阜石路和西五环交叉的晋元桥,又是那种巨大且荒冷的北京立交桥。拐上一条小路看到一座山的黑影,巨大的卧在地面上,充满神秘感。


上了夜1,随着它慢慢往东去,一路上不断有代驾司机上车。听到车外巨大的喊声:“师傅!等一下!”,声音在几秒内迅速靠近,落音时已经在车边了,然而此时司机却加油离开,一秒不等。这司机真他妈坏,我能体会到那个代驾司机呼喊时的绝望,在这深夜里,错过的公交就又是将近一小时的等待,空寂无人的一小时着实难熬。回过神来,一车被自己手机屏幕照亮了的沉默的脸。


 ——2020年6月26日 

今天有点过于进入职业情景。由于没单子,等待的过程是焦虑的,我甚至进超市都不敢买贵的饮料了。看书也好半天才看进去,由于内容熟悉,也由于没单子,所以我甚至会经常抬起头来东张西望,期盼有主动叫代驾的人。人真是容易习惯,我已经入戏了,和之前的心态有点不同。

最后在东大桥的便利蜂买点吃喝,蹲门口喝饮料,正好旁边一个年轻人坐在共享电动车上给朋友发语音:


—今天找了几个地方了,有一个KTV,一个包厢能给我100,一晚上能挣两三百吧。—还去看了个健身房,没啥提成,一个月是七千。—哎刨了房租啥的,应该是够活。我也吃不了啥,他们还管一顿饭,平时也就喝个小酒,花不了几块钱。—住远点呗,房租能便宜点,就是KTV那个下班晚,回家的话就没地铁啦。—再说吧,这两天再跑几个地方。


一条一条语音发了出去,稚嫩的脸上带着笑容,还能溢出那种初来北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怕的倔劲儿。


 ——2020年6月27日 

朝阳门确实是个“热区”,比较好拿单子。车主在朝阳门soho,我差点把它和银河soho搞混,俩soho就隔一条小窄路。

副驾是车主,中年男性,温闽地带方言口音。后面还坐一年龄稍小的男乘客,短发,戴一眼镜,衬衣西裤,打扮的很工整。


后排乘客说话比较圆润,都似点到为止,不以准信来回应,话说不满,听聊天在大央企工作。车主要承包一片地方开酒店,而找地盘和找物业这些事儿托后排乘客来打探点消息,后排乘客先开腔了。


—说句自信的话,人啊有时候不能太强,太强了总给他们压力,你看今天吃饭,那个谁明显跟不上我们的节奏。—你要是想包下那片儿,我不认识也能给你打听一下,现在这环境,建立联系是多简单的事儿。有个外国著名的心理学家不是说过吗?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想要相互认识,中间只隔六个人。


车主临走时说“快走吧,下雨了。”刚说完就滴起了雨点。


到朝阳大悦城找“一支烟哥们儿”买麻辣烫,还是那个热情的劲儿,一口一个“得嘞”,灿烂得很,看见他,我的心情也好点了,这种陌生又没什么交集的短暂交情,却能让这种无聊的夜晚变得有些人味儿。“一支烟哥们儿”这次问我是不是出来体验生活的,我不好意思的地问他看出来了啊,他说上次就看出来了。我也很真诚的告诉他我拍点东西。但我并不想拍他,不想用一张照片就简单的交代了那种很微妙的感受,保留“一支烟”的交情就已经恰如其分了。晚安了,“一支烟哥们儿”,最直接和最现实的祝福,希望你今晚能挣一两条烟钱。

 ——2020年6月28日 

快到三元桥时,手机竟然响了,一看车型,保时捷911。嚯!保时捷最具血统的跑车啊。不过眼看就到三元桥了,也挺担心要把我甩到犄角旮旯。给车主打电话,车主压了,正准备打第二个电话时,客户端显示车主取消了订单。哈哈,保时捷的单子是甩给我了,但无福消受,踏实回家就行。很可能车主旁就有其他代驾司机,说动了车主,撬单了。


 ——2020年6月29日 


6月的最后一天。

安慰性质的接了一个很近的单,车主是一中年短发男性,开一辆日产的老SUV,我也不认识这车,简简单单完成了这单,路上也没什么交流。有意思的是车主给我现金。当下用现金实属少见,从钱包的一塌钱中抽出一张百元大钞,我找钱都只能用微信扫过去。揣着一张百元大钞找招商银行,打算无卡存款存进去。现如今大红毛泽东就像一张废纸,揣着烫手。


路上碰到一个同行,今晚接了三单但还是感叹不好干,简单的寒暄两句他就加速离开了。


路过三里屯北边的使馆区,正在换班的站岗武警们有节奏的走路,步伐一致,踏步声低沉有力。我一直想拍一张,但怕惹麻烦。

听着他们的步伐声,想了想夜晚能听到的声音。吵闹的部分是超跑和摩托车的油门声,伴着很“嚣张”的动静划过整个街道,有人在羡慕,有人在生厌;喝酒场所透过墙壁传出的重低音,也让街道变得躁动;喝多了的人们在一起嬉戏哭闹的声音;还有夜晚工地施工的声音。北京的工地太多了,尤其是马路上的工地,每晚都会出来,修修补补,在早高峰到来前,一溜烟消失不见,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除了吵闹,安静的声音让人很享受,大多来自动物。有蛐蛐声、蛙声,也有风声,天快亮时还有鸟鸣声。今晚在一个角落听到温柔的猫叫声,看不到它在哪儿,隐在黑暗里。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听听火车声,铁轮碾过铁轨时滋滋的声音,机车的鸣笛声。也想去跑道尽头听飞机降落时的气流声,远处应该有一片忽明忽暗的红灯。



 ——2020年6月30日 


跑到东四十条就接单了,车主是周边那些大型写字楼里的职员,中年微胖男性,很客气。带我走下地库,自己坐到后排。给朋友发了一条语音:“喝得刚刚好,不难受,有点飘,舒服。”

刚刚收拾好,第二单就来了。看来这个“银皇冠”起作用了,比周围司机提高10%的接单率,时效6小时。


到一家黑了灯的饭店门口,出来四五个年轻男性,大概20出头。三个打车走了,临走前,一个喝得比较多的男孩对车主说:“你丫内大捷豹呢?”车主说:“大捷豹哪有这车舒服,看我这改的,这氛围灯,体面!这座位放倒打个炮都不比宾馆的床差。”


第三单是一对年轻夫妻,典型的北京南城地道北京口音,说起话来像听相声。一辆白色的本田奥德赛,好开。夫妻俩聊着一些喝酒时的琐事。


这个“银皇冠”还真是有点作用。第四单来了。接电话的是一名女性,普通话过于标准,中气足,像极了午夜电台主持人的声音。车主的位置离着玉蜓桥很近,但我等了足足四十分钟,她才下楼来。一辆香槟色的宝马3系,车前车后都贴了德国一个联邦州的圆形金属质徽章。车主来了,依然是稳重的播音腔和超标准的普通话,打开后备箱放小踏板,发现一个高尔夫球包占满了,于是放在了后座位。

目的地在西直门桥附近,在二环打个对角,路线倒是简单。车主穿的裙子过短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再看右后视镜,于是只在最右道行驶。全程无交流,路过天宁寺桥的时候,我专门看了看这个深夜里天宁寺塔的黑影,神秘鬼魅。


 ——2020年7月1日 


车主喝高了,一个微胖的中年男性,单子是朋友帮着叫的。车主开一辆黑色奔驰GL550,挺大个的SUV。路上车主沉睡过去。

到小区门口后让我犯愁的事情来了,车主睡的太沉,根本叫不醒。我又是叫又是推,车主确实正在酒劲儿头上,无动于衷。无奈的等待着,给他朋友打电话。他的朋友有些生气的质问我为什么不把他送到目的地,我连忙解释已经到家门口了,我也不知道车该停在哪儿,车主也叫不醒。后来他朋友说只好给车主的老婆打电话了,让他老婆下来接他。听到“老婆”俩字,车主突然梦中惊醒似的,坐了起来,眼神恍惚的扫视了一下周围,让我开去地库。

停好车后,车主飘飘然下了车,站在车前看着我和车有一小会儿,突然冒出一句:“兄弟对不住啊,今儿确实喝高了。”


 ——2020年7月2日 


从春秀路往南走,想着去朝阳门,刚到工体西路就接单了,一看地理位置在工体北门。从没想过在工体接单,给哥们儿弟兄们发消息炫耀,“工体接单了,最次不来一辆保时捷?也许还能摸摸大G。”
等了一小会儿,三四个年轻人,有的光头、有的寸头,都光着膀子,露出各色纹身,招呼我:“代驾!这边儿!”

看着哥几个气势汹汹,招呼完我之后往车附近走时,边走边叮嘱:“我大哥今天喝多了,一会儿慢点开啊!”我连连答应着。


“大哥”的形象太可爱了,颠覆了幻想的形象。一条黑白格子平角内裤是全身上下唯一的衣物,脚踩一双最普通的拖鞋。寸头,带一副椭圆形黑框眼镜。斯文、沉稳。好像确实喝得有点多,几乎站不稳,周围几个光膀子兄弟搀扶着,还在叮嘱我要慢点开,可能觉得“大哥”形象有点尴尬,补了一句“大哥今天游泳来着。”


“大哥”开一辆红色的两厢马自达,方向盘上的车标贴满塑料“钻石”,有几颗还脱落了下来。


目的地在亦庄,我沿着东三环一路南下,“大哥”在后排落座,一直玩着手里的钥匙,哗啦啦响了一路。到了“大哥”小区门口,“大哥”连连道谢,当场拿手机付了款,完全不像喝了酒的样子。之前在兄弟们面前的“站不稳”有表演成分在,也许是一场无聊的酒局,想快点脱身。“大哥”自己稳稳的开走了车,进了小区。


在南四环坐夜23路。北京的夜公交系统真好,最近总扮演着深夜希望之舟的角色。


天微亮时回到家,下楼去周围的早点摊吃老豆腐油条,写日记,想去跑道那里看看飞机再回家睡觉。


 ——2020年7月3日 

晚上出门跑代驾,今天莫名的就想作为最后一天了,好像也没什么由头,仅凭感觉一瞬间决定。暂告一段落吧。

心态上接受了这件事儿后,就懒散了起来。至于能不能接单,要被甩去哪里,开什么车,都被抛在脑后了。唯一的念想是夜公交,那种带着点温度的孤独感。


今晚时间尚早,我还是想去看一下天安门,结果在建国门就被拦下来了。交警和我说:“现在24小时电动车不准进入长安街了。”无奈向南去,正好到东便门那里看看火车。


2006年在北京学画时,寒冷的冬天。那时北京的风比现在大,顶着寒风从国贸一路走到东便门桥看火车。铁路线没人管,在铁路边看一列列火车从北京站开出又抵达。北京站是一个尽头站,在国内很少见。如今铁路线全都铁网密布,架起监控,只能远远的看着一列亮着灯的车窗在夜晚平稳滑行,这也是我对火车最初的印象。


东便门根本没单子,我在护城河边瞎溜达。查了一下有一趟要走京沪线的火车快开出了,架起相机准备拍。此时过来一个附近居住的大爷,好奇的停了下来和我简单闲聊,一口地道的北京话。


—在这儿拍照呢?这地儿都钓鱼的,还没见过拍照的。—瞎拍的玩玩,有一趟车快出来了。大爷,这地儿钓鱼的人挺多啊。—都闲着没事儿呗,一钓一通宵。—这儿没人管?—这儿不管,这河是国家的河,钓鱼没事儿,别电鱼、捕鱼什么的就行。—这一晚上能钓的着吗?—嘿,当然能,有的人能钓起来四五斤的大鱼呢,回家就给丫吃了。这河里鱼多着呢!


大爷有意提高了一点嗓门,开始道出河里鱼多的缘由。


—都是那帮子贪官弄的。丫贪污了心里贼不踏实,初一十五的就来这儿放生,贪一万,就放五千的鱼,你说丫是不是有病?


我边听着,边注意时间,北京站开出的火车差不多该来了。京沪线的铁路桥孤零零的横跨过护城河,等着一排亮灯的车窗飘过。


—小伙子,你怎么知道火车要来啊?还有人喜欢这玩意儿,也挺有意思啊。—我查了时刻表,差不多该来了。


结果等了十多分钟,火车也没来,可能又是因为疫情而停运的火车吧,时刻表上没更新出来,我有些失望,和大爷告别了。

在建外soho喝了杯饮料,开车上机场二高,绕路回家,想去追一片灯光。


机场二高上了京平高速往西走的匝道后,在暗夜的树丛中可以看到一片闪烁的红灯,机场区周围最平常不过的楼顶红灯,然而这一片却总抓挠我心,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好看。


下了高速左转右转的,终于找到了这一片红灯。这是几座在荒野中整齐的楼房,全部黑着灯,整齐的外立面,毫无生气,只有楼顶的红灯闪烁是唯一的动态。站在它们面前感到一阵沉默,红灯闪烁更是一种静默的信号。


我走到有一段距离的一条小路上,穿过浅草,在一片被犁过的菜地上远看这片楼,周围荒芜、安静、黑暗,远处只有那些红灯缓慢的闪烁,像是呼吸。独自面对,歇了一会儿用胶卷最后几张拍了这些红灯,这可能就是一种静默的仪式吧,纪念这三周体验式的代驾生活。我想总结点什么,也想评价点什么,最后都无言以对。日子如常,不足一个月的过往,也就这么过去了。


 ——2020年7月4日 

作者:李亚楠

自由摄影师,艺术爱好者。对中东地区着迷,对国内大小事更是痴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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