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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复观先生:中国文化的价值

 恶猪王520 2020-08-13

徐复观先生

徐复观先生,湖北浠水人,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之典范,新儒家第二代杰出人物。早年投身军界,参与娘子关战役与武汉保卫战。因颖悟非常识辨绝伦,进身政界,并与国共决策人物往来甚密。后拜于熊十力先生门下,归本儒家思想,绝缘军政事务,宏志力行学术救国之信念。徐先生治学育人,桃李满门;针砭时政,影响社会;一本民族深情,忧乐病患,笔耕不辍。其不朽著作,尤以政治视野、历史眼光、现实观察深探中国学术思想,为后世学人不可多得之案头书籍。

(本文敬选摘编于《我看大学的中文系》,原刊发于一九六二年六月《东风》第二卷第七期。现收录于《青年与教育》。

大学的中文系要有价值,必须中国文化有价值。关于中国文化的价值问题,我们年来正在做若干探讨的工作。探讨的结果,我们认为中国文化在许多方面,不仅有历史的价值,并且也有现代的价值。但许多人,甚至许多在中文系教书的人,却认为并没有价值,这便须把话从头说起,已经是不容易长话短说的。再则纵使承认了中国文化的价值,若由此而便说中文系有价值,我依然是于心不忍。因为许多中文系,只有“告朔之饩羊”的意义,很少有学术上、文化上的意义。这便更不容易动笔了。不过,今日各大学的中文系办得好不好,是一个问题,中文系本身有无价值,又是另一问题,二者不应混为一谈。所以那篇文章不曾写,有时还觉得于心耿耿。及我读到梁先生的大文,稍为松一口气,因为我想说的许多话,梁先生居然在一篇短文中说出来了。现在东风社的学生要我为梁先生的文章添点注脚,只好在这里再简单地提出三点。

第一,我应首先提出一个大逆不道的主张,即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当张之洞提出这两句话以调和中西文化冲突时,成为当时很有力的文化口号。及到了民国初年,开始有人认为西方文化,自有其体与用,而且体、用是不可分的。以中国文化之体,接上西洋文化之用,不论没有方法接得上去,即使勉强接上去,也是非驴非马的东西。自从此论一出,这两句话便成为反中国文化的人们打击敌人的神秘武器,只要说敌人是中体西用论者,便不再需要任何理由,而即宣布了敌人的死刑。其实,这是一般人不能用思考所表现出的、非常可笑的说法。文化可以分为两大系统:一是知识科学的系统,这是无颜色的世界性的文化。二是价值的系统,这是有颜色的(有态度、有倾向等),是世界性而又同时是民族性的。文化两个系统的文化,密切相关,而又互相影响。但大体上说,知识系统的文化,是价值系统文化完成自己的工具、手段;而价值系统的文化,则是知识系统文化所要达到的目的,及其主宰。张之洞所说的“中学”,实际系指在我们中国历史中所形成的价值系统的文化而言。他所说的“西学”,实际是指西方近三百年来所成就的科学、技术,即知识系统的文化而言。假定是如此,则基督教在欧洲中世纪,是学问的全体,到了近代,却可以说西方文化是以基督教为体,以科学、知识为用。印度则是以印度教为体,以科学、知识为用;各回教国家,则是以回教为体,以科学、知识为用;苏俄,则是以共产主义为体,以科学、知识为用。然则中国有由五千年历史所形成的价值系统的文化,为什么不可以中学为体,西学(科学、知识)为用呢?近代的欧洲,并非去掉了中世纪的基督教而始产生科学;苏俄、印度及诸回教国家,并不要以欧洲文化之体为体,而一样可以接受科学。然则中国若不应,也不能全盘西化,则只有接受“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观念,并以之作为发展文化的指针。假定指知识活动时的精神状态为体,知识活动的成果为用,因而认为体、用不可分,这是当然的。但知识活动的精神状态,与价值活动的精神状态,同时具备于每一人之身,在现实生活中,不断地作相互的转换。一个人,可以从教堂走到实验室,为什么又不可以从祠堂、庙宇走进实验室?大家应养成好学深思的习惯,不可被浮浅之徒所喊的口号吓唬住。由此,你们可以进一步去了解,梁先生所说的中文系是大学中的第一系,也同于英文系是英国大学中居于第一系的意义。没有中文系的大学,是没有中国人的灵魂的大学。这类的大学,只有在文化意识最没落的时候才会出现。

第二,我再强调,今日研究中国文化,较研究西方人文科学方面的东西远为困难;但个人收效,却较研究西方人文科学的为容易。自己认识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两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很少能了解中国文化是什么。除了古典或半古典的东西以外,几乎找不出一部可以诱导青年了解中国文化的现代著作。许多青年不满意中国文化,这是我们老一辈的不负责任,在学问上太无成就之过,而不是青年之过。所以今日研究中国文化,较之研究西方文化,每一门学问,都建立有可靠的基础的,要困难得多。但也正因为是这样,所以只要摸到了门径,下三五年工夫,便能提出新的贡献,在学术上可以站了起来。因为从现代学术的观点来说,中国文化还是原料而不是制成品。把原料作成制成品,比以新制成品去压倒旧制成品要容易得多。不过,要达到此一目的,应养成思考、判断的能力,要多作比较的研究。这除了要先精读几部中国古典,而不可一知半解地浏览以外,还要彻底弄通一种外国语言,切实读点西方的古典,并不断与时代有关的思想保持接触。在西方典籍的阅读中,培养治学的方法;在西方的文化问题、思想问题中,反映出中国文化自身的问题,及其在世界文化中的地位与贡献。这在东海大学的中文系,能向这一方面走的可能性较大。从进大学起,按部就班,不躁不怠努力十年,应当可以奠定学问的基础。即使受到什么障碍,乃至职业上的分心,到三十五六岁时,也应当能站了起来,大约到了四十岁左右,便可以对国家、对人类,开始有贡献。并且我可以断言,假定中国今后能出现伟大的人物,不论是属于人文哪一方面的,他一定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人物。村学究不会变成伟大人物,但我相信中国永远不会出现假洋人(只懂点西方的,而不懂中国的,完全抹煞中国的,我方便称之为假洋人,决不含有轻蔑之意)的大政治家、大军事家、大文学家、大艺术家、大史学家、大哲学家。从“中体西用”中产生的伟大人物,在世界上也将是第一流的人物,有如孙中山先生。假洋人最大的成就,在世界上也不过是二三流以下的。我的理由很简单,有如植物一样,一定要先生下根,才能向上生长,不生根或根生得太浅的东西,其生长力也就有限。在人文方面,任何国的学人,只能生根在他本国的文化土壤里面。所以我初来东海大学时,看到资质好的学生,就想劝他住中文系,即是基于上述的观点。

第三,上面主要是从学术成就的立场来看中文系。但学术上的成就,多少要靠点天资和机会。然则天资不够、机会不好的人,住进中文系,不一定在学术上有大成就,那又将如何呢?西方各国大学中对古典的学习,主要在于得到人文的教养。因此,中文系的学生在道理上说,每一个人,都应当能成为最有教养之人。只要能把古典中的道理,验之于社会生活,验之于自己生活,因而得所启发,有所信守,则纵然在学术上没有大的成就,但以人文的教养从事于社会任何工作,尤其是从事于教育工作,其影响所及,实在可以形成一个国家里面的精神支柱。国家的兴衰强弱,常随此种支柱的有、无、大、小为转移。这一点,是每一位大、中、小的国文先生所应有的觉悟。中文系的学生,只求为社会服务,不必求为社会的领袖。但一个人的教养的积累,久而久之,很可能自然形成社会各阶层的领袖。并且只有这种有教养的人成为社会各阶层的领袖,才是社会之福。这是任何中文系的学生,可以做得到的。

为学首须立志。今日中文系的学生,在现时风气之下,尤须能立志、能有恒、能有远见。假定一个从中文系毕业的学生,在社会上变成为零余的存在,我敢断言,这不是中文系害了他,而是他无志气、无恒心、无毅力害了他。这种人,住什么系也会得到同样的结果。不过,中文系的学生,若是和现时的若干人一样,假“民族文化”之名,行罔世诬民之实,这便是断送国命,罪通于天。所有中文系的学生,当引此为大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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