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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劳的带货主播:每天播20小时,卖不到5000元就不下线

 为什么73 2020-08-14


直播带货的风口,在今年成为全民追逐的创业机会,无数年轻人投身其中,企图分得一杯羹。红海变黑海,被风口套牢的年轻主播们,只能靠延长工作时间和榨干身体,来维持摇摇欲坠的生意,过劳成了直播行业的普遍现实。




“过劳”直播

初次见面,阿航看上去并不像是一名主播。他穿着皱巴巴的白色T恤,杂乱的头发结成一条一条,耸拉着吊在额头前。尽管相貌还算端正,但因为长期熬夜,黝黑的皮肤上长了不少痘。

这样的造型,在青岩刘村的街道上并不少见。青岩刘村位于浙江省金华市义乌市,这里是世界闻名的电商创业基地,驻扎着2万多名电商从业者,平均每秒就有30多单网购交易在这完成。整个村落像一部巨大的吞吐机器,向全世界输送着货物。

阿航就是青岩刘村的一个电商从业者,同时,也是自己网店里的带货主播。他在外貌上没有太多优势,技能上比不过大主播,直播风潮起来时,他看到机会并决定死磕。

“我每天晚上八点开始播,播到第二天的早上十点。最长的一次连续播了20个小时,播完之后还要配货、打单子、发货,整整36个小时没睡觉。我知道这样不好,身体是创业的本钱,所以那回工作了36个小时之后,我立马去吃了一大只鸡。”

“为什么非要选夜里播呢?因为那时候大主播都已经睡觉了,粉丝们来我这里的概率更大。刚开始播的时候,你可能还没上道。等播了两三个小时后,人越来越多,你的状态就上来了——人越少,嘴巴越笨;人越多,嘴巴越快。真的是这样!”

他用主播习惯性的语速,“突突突”飞快地吐字,偶尔因为舌头跟不上思路而口齿不清。阿航越说越激动,他试图向外人证明:尽管嗓音已经如此沙哑,但直播的时候是真的感觉不到疲惫的。

阿航在青岩刘村小有名气,并不是因为红,是他实在太拼了。2020年,村里大力发展直播电商,建了一个供村民免费使用的共享直播间,阿航几乎24小时都泡在直播间里。直播间成了阿航的“私人财产”,他不舍得在里面休息,夜深人静之后,才是他工作最起劲的时候。

阿航和女朋友从2020年初开始创业,每天都过着这样昼夜颠倒的生活。由于没钱雇人,从找厂家、拍视频、直播、选品打包、到快递发货,一切都要亲力亲为。

“我不可能成为李佳琦、李子柒,是不是?但是我每天都给自己定一个目标,不达到五千销售额,我就不下播。如果我的直播间火了,那我就更不能下播了。我的家庭不富裕,现在还欠着房贷。你看,我们到现在都还没结婚。”

阿航指了指身后正在直播间里工作的女朋友,面容沉重了些,“有时候觉得挺对不起她的,30岁的人了,还跟着我这么辛苦地创业。”

阿航太了解贫穷的感受了。

他喜欢跳舞,初中辍学后本想学习舞蹈,但家人坚决反对,阿航只能边打工边攒钱学舞。他曾参加过一年3万块学费的舞蹈班,班上的学员都是富二代,阿航很想融入集体,但有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舞蹈梦因此夭折了。

理想和现实的落差让阿航深受打击,为了麻痹自己,他接触到电商,开启了自己的“过劳直播”生涯。虽然透支了身体和时间,但肉眼可见的回报让他十分满足。

“我这个人的性格比较倔。做任何事情,做不成我就不死心。很多同行都瞧不起我,说我坚持这么久也没多少粉丝,其实我的直播间只是前半夜没什么人,等别的主播都休息之后,我的人气就会高一点。只要有人看,我就拼命地介绍产品,把十几个人的直播间喊得像上万人在看,之后就会‘哗哗哗’地出单,立马就能看到回报。”

阿航经常把自己与那些高不可攀的大主播做对比,在对比中寻找优势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比如——“那些实体店搞直播,光交房租请主播都要几十万,而我的全部投资就只有一部手机呀!”

这么一想,他感到自己仿佛赢在了起跑线上,心理上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我告诉我的粉丝,大主播不可能耐心解答你们每个人的问题,不会亲手给你们打包快递——但是我可以。我甚至可以做你们的朋友,当你们的男闺蜜。我每次打包的时候,都把快递当成我的孩子一样呵护,包裹得特别用心,因为我知道女孩子喜欢拆箱的体验,我想让她们感到这是一份礼物,是一个惊喜。”

阿航说话诚恳又饱含激情,眼球里满布血丝。他没有资本,买不起流量,所以只能用每天十几个小时的直播时间换取几十个粉丝的增长。有一次,村里为了扶持创业者,免费给了他一些流量资源,那短短几分钟的销量比平时一整夜的还大。

阿航的女朋友对此深有感触,她对我说:“有钱的大老板可以砸钱,一天涨一百万粉丝。但是像我们这种小本生意,就只能一步步摸索,慢慢积累粉丝和口碑。”她的头顶因为经常熬夜而露出一道白晃晃的头皮。“我们俩每天通宵直播,白天睡觉,所有时间都浪费在工作上,连聊天都是工作,生活里除了工作什么都没有。”

“自己做直播就是比较辛苦,只能慢慢熬。”


网红孵化

正午时分,青岩刘村口的柏油马路被烈日烤得冒烟,几辆货车挤在这条小路上艰难前行,尾气将路边树苗带来的绿意冲得一干二净。街边店铺门前都大张旗鼓地挂着炫海报,炫目夸张的字体把“电商直播培训”、“网红孵化班”、“招聘主播”的字样勾勒得咄咄逼人。

在一众狰狞鲜红的海报中,一块印着“直播孵化基地”字样的淡色广告牌格外引人注目。前往孵化基地,需要乘货梯上楼,货梯四面挂满了大眼睛瓜子脸的美女相片,正中间的一个就是直播基地的总经理,佳佳。

进入直播基地,地板和墙面几乎崭新。走廊两旁有十余间屋子,挂着直播间信息表的房门虚掩着,上面写着“直播时间:18:00-24:00”。各个房间都会在门上标明主播和运营负责人,主播部的负责人就是佳佳。

半年前,佳佳还是一个普通的淘宝主播。她每天经营自己的“达人号”,在村里的市场挑选产品,晚上开直播卖货,坚持了两年,账号上依然没有多少粉丝。直到疫情期间,直播风口给了她新的机会。

由于线下销售萎缩,大量品牌和电商蜂拥涌入直播带货的赛道,一些嗅到商机的直播公司因此迅速拓展代播业务,服务于店铺的直播需求,佳佳被聘为一个直播分公司的负责人。

佳佳负责的代播业务和阿航不同。阿航为自己的网店直播卖货,佳佳则是培养孵化替别人直播的网红主播。比起电商行业,她更像一个经纪人。

“我昨天凌晨下班,之后又应酬到三点才睡觉。”佳佳的身型纤瘦得如同纸片一般,留着齐肩短发,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嗓音有些沙哑和疲惫。

“我们一般是下午三四点才上班的,你看,现在公司里都没人,”佳佳指了指空荡荡的大厅,“公司现在的业务是帮店铺直播,展示店铺的产品。比如一个服装品牌找我合作,我会安排一些主播到他的淘宝店铺直播,主播们像导购一样,先和粉丝互动了解需求,然后再现场试穿进行卖货。我们的运营部门会测试哪个主播、哪个时间的流量最高,从而给店铺匹配合适的主播和时间段。”

品牌代播的生意催生出了这样一条批量生产电商主播的流水线。公司从海量的素人中挑选出有亲和力、外型美观的学员,安排有经验的主播进行手把手教学,为学员传授直播的话术和应急技巧。经过每天6个小时的高强度训练,素人主播的沟通能力就能够迅速提升。

“刚来的主播只有3000块底薪,随着能力提升,公司会根据你上播的气氛、技巧、话术和销售量进行综合考核,能力强的主播可以拿到5000、6000甚至9000以上。”

对身体的控制和情绪的调动,在这里是升职加薪的捷径。平台算法所要求的直播时长、粉丝粘性和互动频率决定了主播的工作绩效,框定出主播的工作标准,

“做主播能教人学会怎么和他人沟通,这点很好。很多在我们这工作的女生,之前都很内向,但是做了主播之后,接触的资源和圈子不一样了,日积月累的训练改变了她们的脾气和性格,现在很少有人会怯场。这是个非常好的提升自我的方法。”

佳佳边说边自然地比着手势,纤长的手指在空中画着圈。她看了看踩着高跟鞋陆续走进公司的主播们,回忆起当初自己做主播的经历,她颇有几分“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感慨:

“做主播是一个很茫然的东西,你自己做不一定能做起来,有时候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光坚持是没用的。成功的一批人成了薇娅、李佳琦,更多的已经被淘汰了,或者,像我一样转型了。”

佳佳说,专职直播并不像粉丝看到的那么简单。虽然主播每天只直播六个小时,但要提前三个小时去准备,下播之后还要打起精神选产品,一天至少要工作十几个小时,没有任何自己的私人时间。

“即便是公司签约的主播也一样,几小时熬下来,最后都快疯掉了。但你只能坚持住,这是没办法的,就是熬。”


资本套路

有些人在用身体“熬”出一个未来,有些人却可以用资本撬开一片蓝海。

赵鸣坐在办公室的红木茶桌后,嘴里嚼着槟榔。他穿了一件Burberry格子衬衫,一头染得金黄的短发衬得脸色有些发灰。

他的父亲是90年代第一批做地摊生意的浙商。

“我在西雅图读书的时候,我爸问我有没有好项目可以引进回国。我给他介绍了一个十几个亿的天文望远镜,他一听说就发怵了,在电话那头小声问我——有没有稍微小一点的?”提起父亲,赵鸣不禁调侃两句。

去年,他在美国读完了本科,看到了直播电商的趋势,就在家里的支持下创办了一个直播公司。公司开在人流量最大的黄金地段,每年租金都要近百万。疫情过后,越来越多人想从事主播行业,他的生意也因此兴旺了许多。

“公司的商业模式是这样的:一个素人想入行,先交两万块学费,然后我给她匹配有经验的主播当老师,把直播的技巧都教给她,学员上播的时候还有老师在旁边亲自指导。直播带货的利润公司和主播之间二八分成,只要你肯学,最多一个月就能赚回来。”

“美美就是我们这里的老师,不得不说,她直播还是很厉害的。”赵鸣指了指身边娇小可爱的女朋友,她也是20岁左右,闪亮细腻的眼影泛着水润的光泽。

美美接过话,嗓音有些沙哑:“我这几天嗓子不太好,主要在培养我下面的十几个学生。想做大就不可能只靠自己,那些大主播背后都是有团队的。起步的时候,首先需要前期投资获取流量和粉丝,这个内行都知道。之后能不能把粉丝留住,就要看自己的本事了。”

美美话里讳莫如深的那些流量操作,正是赵鸣公司里的核心优势。

短视频平台的主播主要分为两种:娱乐主播和带货主播。前者以主播个人的吸引力为核心,粉丝群体能够达到百万、千万量级,通过打赏、广告等方式进行流量变现;后者则以产品卖货为目的,粉丝量往往不大,因此需要从平台购买流量,或者通过和娱乐主播 “打榜连麦” 从而在高人气的直播间里得到曝光,进而实现最大化的销售额。

而赵鸣恰恰拥有着大量的娱乐主播资源。在资本和资源的双重推动下,靠直播带货赚钱似乎就是一个水到渠成的事情。

“我一般会给大主播发个微信,约定连线时间,讨论好刷多少钱的礼物。给主播送礼是为了博粉丝眼球,冲上曝光率更高的排行榜,这个成本由我们承担。主播收到的礼物要和平台、MCN分成,只能收到总价的25%左右。如果约定给他的报酬是100万,我要先在平台上刷100万的礼物,他收到25万,私下里再补给他75万。直播之前,我们两边沟通好产品的最低价格和直播节奏,配合表演一出戏,演得好像我是在做亏钱买卖一样,这样粉丝就会有捡便宜的冲动。为什么我敢保证学员来学一个月就一定能挣回来?就是因为我和大主播关系好,即便打榜之后没有赚到钱,他们也会给我退钱或者再补一场。”

店里的直播间用玻璃挡板分隔成一个个小格子,里面立着无数手机支架和环形直播灯,婀娜艳丽的学员一起直播的场景热闹非凡。

赵鸣的理念让我想起了阿航,我问他:“如果自己直播创业,不花钱买流量,每天有十几个人在线观看,靠连续直播十几个小时把销售额卖到几千上万,这样的模式有做起来的机会吗?”

赵鸣犹疑地皱了皱眉头,“如果只有十几个人看,就能做到上万的销售额,那他的利润是很大的,时间久了,粉丝一定会发现买他的东西不划算。”

“光努力是没用的,”赵鸣不屑地把吐出嘴里的槟榔,又嚼起一块新的,“有些人一味地努力攒粉丝,但是即便你半年后有了粉丝,谁知道抖音和快手还在不在?我的目的是利用平台赚钱、扩大团队,而不是依赖平台上的粉丝。这个平台倒下了,还会有新的东西起来,我的资本和团队可以让我在新的平台上继续发展。”

带着对技术更迭的不信任感,他只在乎用资源撬动当下最大的利益,无暇也无法替未来打算。

“我们的目的,就是活在当下。”

午后的一缕阳光照进屋里,玻璃茶杯在桌上洒下斑驳的金色光点。我想起了阿航,想到他为直播付出的血汗,想到他口干舌燥地为几个粉丝介绍产品的样子。

此时此刻,他大约正在睡梦之中。

-END-

作者 | 陈亦琪 

编辑 | 刘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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