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书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读梁遇春

 老鄧子 2020-08-15

“窥破窗纸梦见黎明的人”
                                        ——戈麦《厌世者》 

在南国奇异而深沉的夜色中读完梁遇春先生为世人留下的两本小册子《春醪集》和《泪与笑》,很久没有体会过的痛感包裹住全身,上一个让我有痛感的作家是高中时读的刘亮程。高中时的我有一派热情,那时在新语文读本上读到梁的《观火》,我想,可能是彼时的灵魂之火大得惊人,所以对这生命的呢喃只是草率地扫视,并不曾仔细品尝。考了大学,从南京到北京,被自由与虚无的幻景攫住,被可厌而无趣的生活蚕食,到了瘟疫肆虐的时节,有幸完整地阅读梁遇春的作品,如一颗银色的流星于窗前掠过,从他的文字里可以得一些慰藉。 

梁遇春(1906-1932),福建闽侯人,语言学家,散文家

翻开《春醪集》的序,我以为碰见了一位年轻的酒神,教我痛饮眼前用青春发酵的大半杯春醪,教我在沉醉中翩翩起舞的道理,可读罢全书,梁先生何曾把这酒饮下呢,诶,他这一生只来得及把这琼浆含在口中,未敢下咽,便已登上天乡。梁遇春的气质,总让我想到卡夫卡,承受着生命无尽的欠然,时而流泪时而大笑,终归于苦笑。苦笑,是我对梁先生思想冒犯的注解,其实大部分真正打动人心的文学都可归于苦笑二字,“做人就是这样苦笑地站着,从地球向太空做无目的的狂奔”,山顶洞人如此,梁先生如此,今日的每个人亦如此。借用电影《大佛普拉斯》里的一句话,哪怕在今天,人们已经可以轻易漫游太空,而每个人内心的宇宙,却终究无法抵达。生存在这世上,看着繁冗人间诸多的灵魂,感受着龃龉的现实与模糊的理想对峙,唯有苦笑才能暂时把这矛盾搁置,把那如黄油般黏在心上的黑暗化开。 
我的第一个话题关乎爱情,若欲使青春得几分光荣,爱或许是唯一值得的东西。在爱中我们该如何安置自己呢?其实不必考虑,能让全身心投入爱情,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在写给自己写的信中,梁先生不止一次地露出这番渴盼,他说:“在这短促的一生,我们最大的需求同目的是爱“,他说:”使我觉得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这样爱我、信我,来向我找些同情及热泪,真好像一片洁白耀目的光线,射进我这精神上之牢狱“。爱是人们摆脱苦痛的最后的道,锋利的生活容我们栖身的只有一片爱的净土。梁遇春的第一个矛盾便从此生。他属于加缪笔下的”荒诞人“,屡屡歌颂爱的宏伟,却也明确地知晓”爱情“这出浪漫剧的种种戏码。《多情的无情和无情的多情》,这绕口令式的文题已经将俗世之爱的本质扒了个精光,标题的两个短语,前者堕于“senti-mental”的自我陶醉和虚伪,后者则总在残酷的婚姻中沉没,当他用理性的眼光把爱人的心剖而食之,那沸腾的爱的火焰的垓心也是冰凉彻骨的。然而,我们无法丢掉爱,这是唯一一根救命的稻草,旷野里唯一的火光,我们能做的只有用黄金的幻梦点缀它,用执著的理想主义肯定它,而悲剧在于,洞悉爱的人也同时丧失了爱人的能力,他们对爱情这个词如芒在背,如同《百年孤独》中的奥雷里亚诺上校,要么把理想托付在其他高邈的事业上,要么只能编织着小金鱼等待死亡,而梁遇春试图突围,他一生都在试图从各式各样的经验中突围,战斗时的彷徨构成他的文学,而他的早夭使成败无人知晓。爱的突围是其中之一。一条血路是将“爱人”的情愁转为“被爱”的安然,美国人卡佛在留给我们最后的断片里写下:“那你想要什么/叫我自己亲爱的,感觉自己/在这个世上被爱”,比起爱人,敏感而脆弱的荒诞人更渴望被爱,主动的爱总伴随着不避的幻灭与恐惧,感受到被爱却能实实在在地给我们的舌尖浸上欢愉的蜜糖,哪怕只有一滴,而甜味是真实的。“被爱”更多意味着“相知”与“接纳”,“我从被你原宥而得到我这个人唯一的价值”,背负着的罪的苦印的不敢爱者,在被爱的过程中重新唤醒自己。而在这障壁迭生的人间,被爱何其困难,悲哀却容易得多,被爱和悲哀,一调之隔,成了缠绕梁遇春一生的错落情愫。他忽而感到被爱的欢欣,写下些华丽畅快的文字,忽而因无爱悲哀,记录凄苦的呓语。 
关于爱的矛盾,只是我读出的梁遇春的诸多矛盾中小小一方面。由爱谈到悲哀,构成第二个话题。梁遇春的悲哀从何而来?小的悲哀关乎爱情的失败、身为cynic对现实的不满,大的悲哀是人生无意义的虚无之叹,而在两者之间,他有一种中的悲哀,名叫“没有悲哀的悲哀”,这方才是最可怕的矛盾。持此心境者,或看破了红尘,迈入彻底的虚无,或被生活的钝刀割得鲜血淋漓,对疼痛已麻木,梁遇春同时带着二者的特质,他对爱情的踌躇证明了这一点。我们为他这样的人扣上一顶帽子:“苦闷的青年知识分子”。我总隐隐觉得这话里带点批判的味道,显得不近人情。那些年轻的人们,承受着现实与智识给予的双重彷徨,压抑与渴望时时在胸中奔突,他们不是什么“分子”,他们是一个时代中活生生的青年,没人愿意永远地活在这麻木和苦闷中,他们始终在寻找,要怎样才能让生命显现出亮色,让我们少些“没有悲哀的悲哀”,而梁遇春说,去吻火。 
火是什么?火是热烈的爱恨,是痛苦,是痛苦中滋滋作响的生命的炭。“痛苦是活的,灰色的生活确是死的象征”“一个人能够有悲剧的情绪,感到各种的悲哀,他就不能够算作一个可怜人了”。梁遇春教导我们痛苦的哲学,只因这感觉本身使我们不至走向“没有悲哀的悲哀”。得不到爱的灵魂,困居沙漠的灵魂,长大了干枯的嘴巴对着死寂宇宙的灵魂,能有一点缘由各自的痛苦是可贵的,那是活着的见证,或至少是个体生活过的虚无缥缈的过去曾经存在过的证明,痛苦中蕴藉着无上的生命力与为人的尊严,我们应当正视它,当然,绝不要歌颂它,只有畸形的心才会歌颂痛苦,以痛苦为乐。梁遇春是清醒的,他把痛苦当作酒,却并未沉溺其中,他始终在痛吻这世界,他想找到一种更高的、永恒闪耀的火光。“真、善、美”这三个根本的形而上命题中,梁遇春偏爱的是“真”,在他心中,“善”与“美”永远要有“真”的基石。他批驳单纯的理想主义者,而他却着实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他并非出淤泥而不染,他在泥沼中挣扎,这样的理想主义更为摄人心魄。他让我想起海子,那个吟咏着“只有痛苦才是我们永恒的财富”,最终冲入太阳的年轻人,更高的火只在太阳中。梁遇春毕竟没有后者的决绝,他是篝火旁的观众,用冰凉的身子烤着火焰取暖,时时受到火的感召,他吻了上去,嘴唇被烤焦,却再不敢跳进去,如芝诺如梵高如朱湘如海子,在他的心中,始终还有个伊利亚的幻梦。这又是一层人生的矛盾,世间麻木、无聊、黑暗,却尚存一丝让他留恋的地方,因为还有回忆,还有黄金的梦,还有广大无边的同情。他最终在火旁睡着了,睡到永眠的时日。罗曼罗兰有句脍炙人口的话,“这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本质后依然热爱它”,我不爱这句话,并不是人人都非做自己的英雄不可,“热爱生活”也不是唯一的选择,而梁遇春说:“执著人生,看清人生,然后抱着人生接吻”,两句话看似传达出相似的意趣,梁的不同在于,他吻的是火,不是那无望的黑夜,他不是什么开天辟地的英雄,也非永远乐观的圣徒,他只想做一个人而已,一个矛盾可笑,时而高蹈时而退却,却始终能分辨寒冷与温暖的人。真正可悲的是蛰居在黑暗里的多数,他们未曾见过火焰,在风雨如晦的夜中浑浑噩噩地走完一生,“我本可以忍受黑暗,若未曾见过光明”,黑暗无法改变,因而窥见黎明的人总是痛苦的,而唯有这痛苦才是有价的痛苦,才是我们永恒的财富。大浪沉寂的二三十年代,勇猛如鲁迅尚“荷笔独彷徨”,敏感多思的青年梁遇春大概早已来到了那个严重的时刻:生存还是毁灭。然而他既没有如贾宝玉般归去青埂,也没有走进自戕的死亡序列,而是举笔为文,用文学造了一场矛盾而真挚的“黄金的幻梦”,这是符合人性的选择。
梁遇春没有遁入激进或神秘,他选择的处世态度是“广大无边的同情”。“同情”,是另一条爱的突围之路。以广博包容的大爱度己身的小爱,度灵魂的困苦绝望,是一种救赎的途径。梁遇春的同情却不属那“君子”的品质,他写过,君子们的同情后面常常带有我佛如来怜悯众生的笑,这是他所不屑的。梁提倡的乃是“欢欣的同情”,这同情是抱着人生接吻的,而非袖手旁观的,是炽热的,而非冷漠的,是与人世共浮沉的,而非超脱的。梁遇春拒绝看似崇高的慈悲意识,而选择与人共舞,与形形色色的灵魂共舞,这样的博爱精神,更接近人道主义。梁遇春的一生经历平淡,对于那些“在十丈红尘里奔走的人”,似乎只能在一旁观察,而他的内心却始终有不灭的生命之火,这对一个时时的荒诞人而言,多么矛盾而惊险,这团火却因此而愈发夺目。梁遇春赞美的流浪汉精神,那自惠特曼流传而下的随心所欲、敢于爱恨、粗枝大叶却热情奔放的品质,不正是生命应有的饱满而令人沉醉的活力么?洞悉黑与灰的世界的青年文人用尽全力赞美高蹈的灵魂,教我们培育广博的同情,亲吻人生舞会中的每个瞬间,这不是一种对绝望荒诞的现实的反抗么?读梁遇春,能尝到不尽的苦涩,也能嗅到地中海正午的咸味,这是存在主义的人生态度。而纪德说,为这点咸味,我死可瞑目。
集子中,我最爱《救火夫》一篇,那“穿过十里长街,像救自己的妻子一样去救素不相识的人们”的救火夫们,是这世上最值得称颂的群体。他们有广博的同情心,并身体力行地践行着,他们不顾一切地在大火中奔走,不吹嘘或者歌颂什么,只是沉默地拯救生命。他们把每个人的命运荷在自己身上,这样的精神可与伟大的思想者媲美,而他们从事的是更为实际的事业。这朴素的伟大从何而来?是使命感么?梁遇春向来反对使命感,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生命热情,是爱的人道力量。救火夫们用灵魂之火对抗现实的烈火,他们不必怀有“职责”或是“岗位”的概念,成为救火夫的人,生来就有这高贵的气质,他们有更磅礴的生之火焰。梁遇春多么羡慕他们,他说:“我想成为一个救火夫”。这也是我一度的梦想。我永远不会忘记,高中时有天半夜,隔壁单元失火,大火把整栋楼吞噬,所有的人是怎样尖叫着冲出楼道,消防员们又是怎样呐喊着冲进浓烟,我不会忘记,最后那个青年消防员满脸乌黑地抱出一个哭泣的小女孩,把他放在地上的样子,那时,火已灭尽,我却看见他在燃烧。
心中的火焰,是风雨如晦的夜中,一声嘹亮的鸡鸣。
毫无疑问,梁遇春的主基调是颓废的、悲观的、痛苦的,但他看见了火,心中亦有一团烈火,这火时而旺盛,时而暗淡,时而熄灭,时而重燃。但正如他自己笃信的那样,痛苦着的生命也是鲜活的,他挣扎着矛盾着,在他心中,便有一支不灭的火种。
在我看来,他是战斗而死的,这个名为遇春却自谓秋心的人,苦笑着,与自我搏斗,与人生搏斗,最终在万古长寂的子夜里找到了他的火,那短暂的光明,他在火旁睡着,一次次梦见黎明,却再也没能醒来。
韩侍桁先生在《泪与笑》的跋中写道,梁遇春最大的意义,是作为一具死尸,让我们踏过。但我想,我们固然可以这样选择,但在那之前,我们能不能抱着这具骸骨,探探他的神秘,或者弯下身子,为逝去的青年献上一朵小花。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