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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执浩|| 子夜吟(组诗16首)

 蔷薇诗歌 2020-08-15
           子夜吟


要在纸上给悲伤赋予形状
何其难!要承认
再也见不到你甚至你的尸骸
何其难!
绝望中积攒力量
绝望中练习在胸腔里推石头
我是痛苦的宿主
寄生于你提前写完的死亡日记中

                     

       今天开白花


红花开过了,今天开白花
茉莉,地米
玉兰的表情像你在哭
晚些时候
我从地下室升上楼顶
长江穿过桥孔
没有人在意那些随心所欲的
漂浮物
半边月亮,越数越迷茫的星星
你已不要人间
我亦不堪烟火

 


          写生


画家把驴子关在了纸上
一头活灵活现的驴子
两只尖耳朵上落满了苍蝇
却无法扇动。湿漉漉的
鼻孔上沾着露水和草屑
我站在画架前学驴叫
为这头驴子鸣不平
天色转暗,我绕画布转圈
直到禾场上挂起了一块银幕
我在拥挤的人群中没有自己的位置
我走到银幕背后看完了
一场与众不同的电影
那个夜晚头顶三颗星星没有月亮
我最深刻的记忆是在人群散尽之后
那个画家蹲在路边支起了一口铁锅
熊熊燃烧的火焰照着锅底里
滋滋作响的黑色的气泡

                 

       我的故居


这里有一块磨刀石
石面呈月牙形
我见过壮年的父亲在月光下
磨刀,一排弯弯的镰刀
他要用拇指给每一把开刃
我也见过晚年的父亲
坐在这块凹陷的石头旁
那是漆黑的晚上
两个凝重的黑影之间没有缝隙
这里有一座天井
正方形的天井,我喜欢夏天的
雨水从屋檐四角泼洒下来
冲涮方形的青石砖
雨水眼看就要漫上台阶
但窨沟却比赛似地排泄着它们
我喜欢看窨沟周围的漩涡
一艘纸船曾在那里打转
这里有一座四合院
每一间房屋我都熟悉
从前厅、偏房、厢房,到堂屋
我爬上高高的条凳,八仙桌
我几乎赤裸着活在最温暖的人间
风吹煤油灯
一家六口的身影衍生出
人丁兴旺儿孙满堂
我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
也能看见在那里的喧闹

                


      
    深筒胶鞋


我穿着深筒胶鞋一步路也走不动
我的下半身陷进了鞋筒
没有人告诉我父亲是怎么做到的
整个雨季他就住在鞋筒里
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
他迈开大步,神气活现地
走在雨中
走进水坑里
我在午夜听见胶鞋进门的声音
咣当咣当的声音
从一间屋漫进另一间屋
我从来没有留意过父亲的脚
早上醒来,我看见那双鞋
倒扣在台阶上
在阳光里冒着热气
我试着用手去探测鞋筒的深度
我把两只手臂都留在了潮湿阴暗的地方
那里有他脚趾抠出的浅窝
太阳爬上了屋脊
不久以后阳光消逝
父亲赤脚走在软和的泥地上
我还是没有看清他的脚
但他的脚印到处都有


     
  彩虹出现的时候


松树洗过之后松针是明亮的
河流浑浊,像一截短裤
路在翻山
而山在爬坡
画眉在沟渠边鸣叫
卷尾鸟在电线杆上应和
松树林的这边是松树
松树林的那边除了松树
还有一群站在弧光里的人
他们仰着头
他们身后的牲畜也仰着头

 


    
   有些悲哀你不能克服


暴雨把蚯蚓冲出了泥土
无助地蠕动在地表
太阳暴晒的鱼塘里花鲢浮在水面上
你无法帮它们呼吸
被蚊子咬过脖颈的甲鱼半夜死了
发臭的空气中桐花自落
一个人记得回家的路却回不了家
雾霾如衣,穿上了就脱不下来
我看见了你永远看不清你
我看见我消逝在了
你渐渐变冷的心肠中

             

       
       雏鸡的黄昏


槐花到了晚上还是白的
附近的天空也是
母鸡一簇一簇蹲在院子里
翅膀收敛有如帐篷
雏鸡在篷沿探头探脑
有几只胆大的突然溜了出去
又惊惶地跑了回来
为了笼罩它们
母鸡不停地挪动肚皮
夜色在移动
槐花头顶星光一动不动

 


       
           方位


松树林里有一棵桃树
桃花开的时候松花会漫天飞舞
我们头顶黄色的粉末
在幽暗的林间蹦跳
通往桃树的路有很多条
每一次都不同
我曾用砍刀在松树上留过记号
但事后它们都愈合了
生活就是这么奇怪
我们在松林里打转
明明想摘桃子,结果每次
都会采回来一些松菌和蘑菇
桃花谢了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桃树
我们打回来一些松果堆在户外
夜里,风过松林
发出一阵阵尖细的惊呼

 

     
        最深的夜


拿一支手电筒在空中乱晃
举着一束光去见满天星光
那天晚上我们顺着
灰白的小路往山岗上走
最前面的人紧握手电筒
落在最后面的
一直想超过前面的那个
当我们推推攘攘爬上山头
电池已经微弱得无法照见
彼此的容貌
磷火在山坡上游荡
星光闪烁,那个盛夏
最深的地方依旧漆黑
没有一颗星星能安慰另外一颗



       
       共生的枝桠


白杨树的叶子还剩三片的时候
这里下了一场细雨
雨丝顺着树干流下来
洗净了落叶的经络
我一大早起来发呆
我兄弟去菜园割菜苔和韭菜
雨过以后天才亮了
白杨树还剩最后一片叶子没有落下
所有的枝桠都朝向了它
所有的枝桠都好像初次相识
曾经有过的分歧不见了
我看见我兄弟拎着竹篮
顺着我们曾闭眼走过的田埂
朝原野上最翠绿的地方走去

 

    
    冬天的风


没有人能像冬天的风那样哭
呜咽着,抽噎着
在结了冰的河面上
跌跌撞撞地哭
在挂满霜凝的松针间尖啸
没有人清楚那是谁在哭
谁为谁而哭,为什么
要拍着我的门窗
趴在我的门缝里哭
陌生人,我已经多年没有夜宿在家
昨天我去给母亲的坟地拔草
今天下午又去了
我也像风过人间
却不似你这般悲催难遣
人世间每一张痛苦的脸
醒来后都有温情的一面
而我一宿未睡,陌生人
你走之后朝阳甚好
被她照亮的草木仍旧薄露轻摇
仍有一个好梦在棉花尽头等我

 


          
            过道


停放在过道里的棺材我每年都会见到
活着的人送给自己的礼物
他自己不会轻易开封
小时候我装作没有看见它
见到后装作不认识它
要么想法绕开走
当再也绕不过去时
我开始向别人打听它是什么材质做的
我记得原木棺材上蒙过一块塑料布
后来又蒙过一块油毛毡
有天午后我穿过过道时看见
棺盖上停放着一只竹编的鸡窝
一只芦花鸡蹲在窝草里
警觉地望着我
阳光将一扇窄门的影子投射在走道尽头
另外一只芦花鸡在门口探头探脑


      
       归来者


从深深的泥泞里拔出双脚
从又湿又冷的胶筒里抽出两条腿
从藕塘回到家
他放下装满泥藕的竹篮
转身返回户外
他需要用铲刀刮掉胶筒上的黑泥
用笤帚把清下来的泥土拢在一起
用铁锹把它们送到冬青树下
当他把这一切都收拾好
天已经黑透了
泥藕正等着他去洗白
多好的藕啊
他没有觉察到
他满足的笑容
在黑暗中溅满了泥水



    
     打水漂的人


能到对岸的石子少之又少
能写的诗也不多了
我手里捏着一个词
看上去它是勇敢的
我身边还有一堆词
它们蠢蠢欲动
起风了,芦苇在对岸更好看
我在这里,一次次扬甩着手臂
我几乎能够看清一首好诗
将会怎样出现
在我力量的尽头
水花跳跃着奔赴在熄灭的路上
欢快,惊惶,侥幸
翠鸟边飞边望着水下的那一只
乌云飘到了今天变成了白云
我几乎能够断定
这首诗将改写对岸的风景
芦苇剧烈摇晃
荻花撒落河面
石子在我手心慢慢变成了一块石头

 

   
    一间房屋


水杉树的尖顶
香樟树的扇形
我从窗口就能清晰看到
入冬以后它们的小动作
每天都不同
每一天,大部分时间
我都用一种姿势坐着
阳光经过树冠
把树干留在了阴影里
我留心过那些落叶的去向
除了挣扎带来动静
其实它们哪里也不会去
我试过变换一种坐姿
也曾在房间里来回走
更悲伤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更悲哀的事情正在经历:
我看见了阳光却不能被她照耀


作者简介;张执浩,1965年生于湖北荆门。《汉诗》主编。出版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宽阔》《欢迎来到岩子河》《高原上的野花》。获人民文学奖、十月年度诗歌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陈子昂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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