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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紫贵:《锁麟囊》“朱楼”的技巧和人物

 cxag 2020-08-15

程砚秋《锁麟囊》

一个演员,如果不吃透人物,不吃透剧情,那他的表演就会晦涩不明。自己费挺大的劲,观众只能为技巧叫好,却不明白这些技巧是什么意思。这就必然如程先生所说“使人索然无味”。只见技巧,只见华丽,不能感人。程先生的《锁麟囊》“找球”这场戏,规定人物和规定情景是:薛湘灵这位富贵人家的娇小姐、贵妇人,在水灾之后,与家人失散,孤苦无依,为了求得生存,只得在卢府当保姆混碗饭吃。以前她自己的孩子是请人看的,现在却要给卢府看孩子。这个规定情景,说明她一是本不会带孩子,二是又怕哄不好小少爷,砸了饭碗,因此她随时随处都战战兢兢,兢兢业业。必须先懂得这一点,然后才有小孩拍球时她护前护后的表演,这是她这么个特定的人,在这么个特定的环境中才有的表现。球扔到楼上去了,小少爷让她上楼去找,可是主人嘱咐过,不准上楼。她既不敢上去,小少爷又非要让她上去不可,这又是她战战兢兢、兢兢业业的心情又一突出表现。小少爷逼着她,她几次要上,又不敢上。最后还是小少爷说了:“我妈问罪下来,有我担待!”薛湘灵轻声重复一句:“有你担待!”这オー抖水袖,走向楼梯口。这一抖袖很重要。它表示这一矛盾在经过了思考、判断后做出的决定:豁出去了!决心上楼!希望赶紧找着球就下来,也许不会被人发现。这个水袖抖得要有一定的力度。这只有意到了,气贯了,才能表现得出来。如果演员心里不知道这时为什么要抖袖,而只是看见老师或别人演出,到这里有个抖袖,因此自己也在这儿依样画葫芦地抖一下,那一定抖得既没有分量,尺寸也不会准确因为外形尺寸的准确度,决定于内心尺寸的准确度。这就是老先生们常说的“心里有”。“心里有”,外形尺寸就会准确;否则就准确不了。

程砚秋


《锁麟囊》

但薛湘灵虽然决定上楼了,心里仍然不安,因此刚迈步要上,又撤下来;又往上,又撤下来;再往上走,然后上两步,回头看一下;又上两步,再回头看一下,最后才快速上去。这两回头,程先生演时没有,是赵荣琛先生加的,我认为这加得好!好就好在这是这个人物这时的感情所能产生的动作。通过这个动作,使观众更深刻地感觉到她内心的不安,也为她揪心;这样,观众和剧中人物共呼吸了,就把观众吸引到戏里来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演员要有本事牵着观众的感情走。这个本事的取得,就是演员要自始至终在戏里,准确地表现出人物的性格、感情和命运,观众自然就会跟着你走。

赵荣琛《锁麟囊》

薛湘灵上楼进门之后,节奏一层一层加快,她要赶紧找,赶紧走。在找球的过程中,程先生的身段设计和舞台调度很有分寸。他整个身度都是走矮线,这不是因为他个子高,而是找球的情景规定的。因为球不是在桌子上,也不是在地面上,而是不知道滚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他找的都是犄角旮旯,这就必然要走矮线。从找球的这几个身段,就能充分看出程先生四功五法的运用。一是步法不乱,几个步子,从哪儿走到哪儿,怎么撤步,怎么转身,都清清楚楚;再一个是眼神,他找球,找到一个地方准是犄角旮旯,这个犄角旮旯在舞台上并没有,但是他眼睛里有,观众随着他的眼睛看,也看着有。生活中找东西,比如找柜子底下,就常常是从这头看到那头,来回看。如果把这些动作照样搬到戏曲舞台上,就繁琐了。去掉这些繁琐,演员的眼睛只要看到这个、那个犄角旮旯:在这儿?没有。在那儿?没有。在哪儿?每个地方都看到,加上有个找球的急切心情,眼到神也到,观众就能看见。好演员、艺术家的高明之处,就在表演时,他心里有,能眼到神到,做到“假戏真做”,所以就能领着观众走。

程砚秋《锁麟囊》

除了步法、眼神要在戏里,戏曲舞台上还有一个要求,就是美。从这找球的表演,可以看到程先生是非常注意外三合的圆,圆了也就美了。他存下身去,手、腰、腿都是合的,眼睛往那边看,手自然随着抬起来,水袖也自然翻起。他左转看,右转看,手、身、步、水袖都随着眼神走。手、眼、身、步是统一的,统一在一个“找”字上,而且又圆又柔又美。他先到上场门找,回身在下场门找,再往下场门台口找,正好转身到中间坐盘。紧接着转身向外看,右一个,左一个,这时节奏也加快了。再从中间回身转到上场门台口,找来找去都没有,一转身却猛然看见了锁麟囊,这一段表演,安排得十分巧妙。他把舞台的四个角、中间黄金点,都走到了。而且走得有理、既有生活,又合乎剧情和人物的心理。所以我们说,好演员演满台。虽然就这么点儿事,但是他演得让你揪心、着急,跟着他满台找,到处都是戏,绝不冷场。中间坐盘那两看,因为薛相灵找球时间越长,心里越着急:“怎么找不着哇!万一有人来了怎么办呢!”节奏自然就快上去了。这都是为看见锁麟囊作铺垫。

这一段戏,动作多,身段多。不管有多少动作、身段,心情紧张是她的规定情景。但紧张却不能慌。因为她有自己的身份,她不是村姑野婆,所以她的动作在紧张中既要带有文气,又不能把找球这个目的丢了,只顾着做身段。这个目的性要始终贯穿,才能出现发现锁麟囊的偶然。一动一静,恰成对比。戏曲舞台上的调度,一般规律都是四个犄角、两条对角线,中间一个黄金点。舞蹈、武打、磕四门斗都是要把四四方方的舞台占满。但规律是死的,调度是活的,就看怎么运用,关键在于合乎剧情、合乎人物。程先生这个调度很好。有人说戏曲过去就没有导演,其实不然,形成导演制度,当然是建国后的事,但是过去的好演员对整个舞台的布局都有全面的设想,这就是导演构思。这些有成就的大艺术家们,他们每排一个戏都不是仅仅了解自己的角色,而是对整个剧情、人物、规定情景,进行全面的熟悉、了解,这就是导演工作。同时他们身上的手段也多,有了总体安排,和大家一说一对,戏就出来了。

程砚秋《锁麟囊》

看见锁麟囊了,“呛!”一锣,愣住了,场面上短暂的静止。在紧张的活动中,突然一静,观众也一愣:她怎么了?看见什么了?这楼上不让来,问题就在这儿吧?这个动中的一静,给观众又提出了一个悬念。而这一静,对剧中人却是:?锁麟囊?一惊,一愣,节奏慢下来,合情合理,人物又进入了思考阶段:是我的那个吗?过去拿下来一看,哭了。惊讶这东西怎么在这儿?并由此勾起许多对往事的回忆,甜酸苦辣,思潮翻滚,把找球、上楼的处境也忘了,甚至连夫人上来都不知道。这段戏继续把观众牢牢地抓住直到她唱完一段【散板】(夫人接一条腿),发现夫人已经在旁,赶紧把囊背在身后,慢慢退到桌边,偷偷把囊放下,害怕,哆嗦:夫人不许上楼,我上来了,手里还拿着这个锁麟囊,这可怎么好?赵荣琛先生说:白登云先生打鼓,在薛湘灵发现夫人后,有个“崩、登、呛”,也是个静场。但这和前面的静场不一样,这里是把戏的层次、节奏往前推,是为后面的戏作铺垫,也是剧情的转折,把观众又推进一个新的矛盾中。这个鼓点儿打得好,打到哏节儿上。

王吟秋《锁麟囊》

程先生对下楼那两次倒手的安排太巧了:正当薛湘灵不知道夫人将如何发落而紧张害怕的时候,卢夫人听儿子说:“她瞧着这个红布口袋就哭啦!”卢夫人一边说:“薛妈,随我下楼。”一边顺手来搀她的左手。她心里本来已经在打鼓,夫人这一搀使她更加紧张,因而左手往后一撤,夫人正好拽住她的右手。这一倒手,就为她被拉着往楼梯那儿走时,回转身再看一眼锁麟囊腾出了工夫。否则两人就摞上了,薛湘灵也回不了身;这一倒手全躲开了。薛湘灵一回身,正好看见锁麟囊,她心里还在想: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夫人拉我下去干什么?要是把我辞了,我就再也看不见它了,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了!可她又不敢问。在那个时代她们之间地位悬殊很大,一个夫人,一个薛妈,下人可是不能随便问话的。有了这回头一望的动作,オ引起夫人问:“看什么?”“锁麟囊。”再问:“怎么讲?”再答:“锁麟囊。”这时才突出“锁麟囊”三字,给下面夫人一定要问明白的思想作好铺垫。她回过身来,正好又倒成拉左手,好下楼。这两换手,处理得非常自然,始终在剧情之中,两个人的身份关系,清清楚楚;同时又各自带着自己的思想感情,带着自己的疑虑下楼。演戏就是演人物关系,才能有戏。按一般情况,这个地方好像没什么戏,下楼去就是了,但是程先生这个安排,有戏,结合剧情,结合人物,结合人物关系,带着戏下楼,身段也显得更加优美充实。

程现秋百年诞辰纪念文集

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312月出版

京剧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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