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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跑年

 鄂中京山 2020-08-15
说到乡下年俗,拜年是年俗中最富温情的。
    
初一初二出门走。这俗语说的就是到了新年伊始,要去给亲朋邻里拜年,走亲访友。
    
这一天,无论是上辈对下辈的祝福还是下辈对上辈的的礼拜,举手投足间,祝福的话一开口,流露的是饱满浓烈的真情。

    
平日里柴米油盐的烦恼在新年全然抛在脑后,脸上都是挂满惬意的笑。甚至连年节的天气,在眼里也有喜气的氛围:阳光照在每张笑脸,照在门楣新贴的对联上,是如此暖意融融的。三阳开泰,紫气东来,都是现成的词语;要是雪花飞舞,银色映在高挂的大红灯笼,就会说瑞雪兆丰年呐!普天同庆的吉祥遍及乡村世界的旮旮旯旯儿,一草,一木,都似乎含有特别的色彩,都似乎含有特别的气息。鸡的啼鸣是那样的嘹亮,狗的吠声是那样的温馨。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呐!
    
孩子们都是要穿上新衣新鞋的。大人们虽不必像孩子们那样穿戴新衣新帽,但也收拾得异于平常的干净整洁,看上去还是焕然一新的感觉。
    
平日辛勤劳作,少有难得的闲暇。逢到年节藉此机会走一走、聚一聚,联络疏离的感情,互道新春祝福,大约是拜年因袭传承的原因吧!
    
在我们乡下,大年初一这一天是要串门走动相互拜年的。我们那儿称之为拜跑年。
    
一般的,年老辈尊的都要在家里受人上门礼拜。一声:您老添福添寿啊!满脸的皱纹就生动了,舒展开来。
    
拜跑年的大人们碰头见面,不管是老礼打躬作揖,还是时新式的伸手交握,两双手热烈地紧握在一起,即使是曾经吵过架、拌过嘴的冤家对头,此一刻,一切的芥蒂都烟消云散。同喜同喜!同贺同贺!脸上洋溢着淳朴的笑容,心里流淌着畅朗的真诚。
    
那时候,人都是多么诚挚的善良啊!
    
乡里乡亲的,进门拜年无须提什么礼物,大家都是一声朴实的道贺,主人端出堆满香喷喷的瓜子花生糖块的果盘,筛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糖茶,接过来捂在手心,一股暖流便溢遍全身。尽管主人盛情相留,客人寒暄几句便要起身告辞。主人说:抽支烟,坐会儿。客人说:还要去拜下家呢。
    
我爷爷年老辈尊、德高望重,在村里备受尊敬。因而大家都要先到我们家给爷爷拜年。在的祝福声中,爷爷笑得没了牙的嘴巴张开着,随着突出的下颌不住地抖动,长长的花白胡须也一翘一翘地跟着抖动。我爷爷连声催促我父亲。他眯缝着眼,捋着长长的花白的胡须,不厌其烦地说:古人道: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又转身对我们说,子曰:不学礼,无以立。娃儿们,也随大人去拜跑年吧。
    
我早已按捺不住,奔出门去。早有般大的一帮孩子涌过来,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嘻嘻哈哈地混在大人堆里。乡村的土路立时就显窄巴了。甚至还有一两只狗跑来凑热闹,跟在人群后面,不时为争夺食物而撕咬起来。进左邻出右舍,从上庄到下湾;一会被翠竹林掩住,一会又被清明的瓦舍吐出。一队拜跑年的人群,拥着,挤着,说着,笑着,闹着,在阳光明亮的照耀下,浩浩荡荡流动在乡村大道上
    
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一路下来,也不觉得饿。肚子里被可口的食物填得胀鼓鼓的,不时还听到一两声憋不住了的响屁,引得大家嗤嗤发笑。大人们嘴里叼着烟,耳根夹着烟,推辞不掉,手里还在不停地接。孩子们的收获是最为丰厚的。嘴里不停地嚼得牙巴骨发软,衣兜塞得满满的,口都要胀开了,还要往里填塞,出门便炫耀谁的多。直到跟在大人后面走得双腿有些酸痛,就慢慢拖沓着步履。大人们望着掉队的我们就打趣着鼓励:宁跑一湾不漏一家啊!娃们,快在前面跑啊。还有好吃的呢!
    
抬头看,已到了下湾最后的一家了。
    
那是一间低矮的茅棚。主人姓张,河南人,早年水灾逃难流落到村里,脱砖烧窑为生。
    
我们那儿习惯把湖南人称作“蛮子”,把四川人喊做“侉子”而把河南人叫做“冭子”,。“冭子”这两个字究竟怎样写的呢,怎样解释的呢?我刨根问底儿,问曾考中民国省立最高学府的“头名状元”、在乡里学问最高的爷爷,他捻着花白胡须沉吟良久,终究没有明确地回答出来。至今我仍然没有找到正确的解释与写法,只能拟音象形了。
    
村里人都叫不出那河南人的真名,喊他“张冭子",他也乐呵呵地答应。我们也跟着大人叫,他也不恼,照旧答应得乐呵呵的。张冭子的老婆患有间歇性癫痫病,我们乡下叫羊角风。走着走着她突然就会栽倒在田沟里,脸色发青,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的样子十分吓人。我们常常会看见她头上缠着一块灰不拉几的毛巾,歪歪斜斜地跛行在乡村的田埂,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到似的,因而我们担心不定啥时候她会突然地栽倒在田沟里。我们也经常看见张冭子抱着发病的她从野外跑向窑场的茅棚。他们的日子一定非常拮据窘迫,女人总是脸显露菜色,男人的脸上总是灰扑扑的,好像从未洗过一样。
   
 此时,张冭子站在低矮的茅檐下,阳光斜射过来,打在他的脸上,竟也有一丝迥异过去的新春的温暖。他的眉骨高耸,像我们读过的课本扉页上的类猿人一样,眉毛长长的,乱草似地趴着。他一边招呼大家进屋,一边朝黑洞洞的屋内高声喊他的老婆:快起来呀,来客了!我听出他的声音里的激动,尖尖的,尾音有些发抖。
    
屋子太小,进去几个人就挤满了,于是就站在屋外的场地上,说着祝福新年的话。张冭子殷勤地敬烟,大公鸡牌的香烟盒捏在手里,就像捂着一只真的公鸡,手指不停地瑟瑟颤抖,烟棵掉到地上,他弓腰去捡拾,撅起的屁股上的半拉补丁,灰沓沓的,翘起一只裂开的角。
    
我们要告辞了。这时张冭子的老婆拎着一只布袋从屋里追出来,拎着布袋里抓出炒薯丁,硬塞给我们,每人一大捧,布袋就折了大半截。我们扭着身子,捂住口袋说,装不下,不要了。她还是一个劲地塞。实在没处塞了,就只有撩起衣摆接住。她一边往外掏薯丁一边说:好吃,好吃!香呢!……
    
我们走到村口,不经意地回头,见张冭子和她的老婆还站在茅檐下张望。直到他们的身影,渐渐模糊在明亮的阳光下。而他们的泥巴茅屋,在我们的眼里一片辉煌,仿佛燃烧一样。

    
我们从衣兜倒出糖果、饼干、瓜子、花生、沙蚕豆、红枣、等等等等,竟是半箩筛呢。我们的拜跑年的“战利品”会享用到正月十五“嚼虼蚤”那天。到了晚上,所有的藏在陶罐或布袋里的食物在都要拿出来。我们跟随父亲“熏毛狗子”回家后,妈妈一改往日的吝啬,慷慨地摊开手说:娃儿们,嚼虼蚤吧。
    
于是我们开始大嚼。最后剩下的不起眼的薯丁,吃到嘴里已经失去了酥脆,但却更是劲拽,更是耐嚼。我忽然想起来,不知道“张冭子”和他的老婆是否也在“嚼虼蚤”呢?
    
我们把一枚薯丁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直到口齿生香,津津有味。
    
至今想起来,依然回味无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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