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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知青在京山(杨集篇)——梦回三泉

 鄂中京山 2020-08-15


出杨集镇北往东走,一条崎岖的山道,蜿蜒五六里通上长家岭。长家岭劈山而成,坡高路长,右侧是黑魆魆茂密的丛林,左侧陡峭的山崖下,青山环绕的三泉湖,浩淼如镜,亮的耀眼。下岭拐弯就到了三泉村。山谷宽而长,两旁层峦连绵,山黛幽深,寥落的湾子依山而建。我们知青林场那排红砖青瓦房,就隐映在北山坡的翠柏苍松里,门朝南开。场长杨老头说,三泉山高水长,林木丰饶,是块风水宝地。
      
山沟里真是美。蔚蓝的天空下,苍郁的山林,袅袅的炊烟、潺潺的小溪、嬉戏的牛羊,幽幽的牧笛,勾染成一幅动感美曼的田园山水图,惹得我们心花怒放。

我们十来个落户三泉的知青,十六七岁,有镇里的,也有县里的。我是县城来的,自然有些矫情和优越感。终于摆脱了父母和老师的看管,犹如一匹撒了缰的野马,越发桀骜不驯。乍到这深山里,不醒事,见什么都稀罕。我们正长个头,活累饭量更大,上面分的粮食不够吃。头一回看见黄橙橙的苞米粑粑,口水直淌,争着抢着一大碗。场长杨老头板着个脸,“不要贪多阿,是饿牢里赶出来的?——以后有的你们吃!”

我不在乎,一口下去,苞米渣子满口蹦,咽不下去。再瞧别人,一个个吞得眼翻白,弄的一嘴一脸的苞米末。我心里凉凉的,成天就啃这玩意,以后的日子咋过?乘老杨头不注意,一股脑儿倒在了猪圈里。过后有人图表现,告了我的阴状。杨老头揪着不放,大肆渲染,上纲上线,硬是要我写了检查,当着全场人认错,羞得我好多天抬不起头。后来才晓得,杨老头是个吃硬不吃软的角。他要杀鸡吓猴。
   
场长叫杨汉青,五十开外,黝黑的脸上生出个塌而朝天的鼻,下颌尖而突,往往使人想到大猩猩。他识字不多,怕人笑他没文化,上衣口袋里永远插根钢笔,英雄牌的,说是镇上奖的,不让别人碰。他喜欢我们叫他场长,不许带姓。可私底下我们还是叫他杨老头,他管不着。

在山里,书记大还是场长大,起先我们弄不清。一次书记来看望我们,杨老头满脸堆笑,捧个红皮本子好象在记书记的话,很虔诚的样子。“八路”眼尖,说杨老头本子里什么也没有记下。他记不了。伙房罗老头说,杨老头是头犟骡子。在三泉,书记就是“土皇帝”,除了书记,谁的帐他也不买。所以没有人缘,进不了“班子”,总是干些“猪场”、“鱼场”、“鸡场”、“林场”等杂差,吃亏不捞好。
      
杨老头热爱这份差事。当着我们父母的面,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要把我们当自己伢看待,保准不出丁点闪失。过后却对我们特严厉,未经差使,绝不容许我们翻过长家岭。他好开会,每天清晨,满山沟的晨霭还未散去,火屋檐下的车轱辘就敲的震山响。他腰间别把砍刀,往禾场一站,双臂叉腰拧着眉头,猎狗“大雄”也不敢近他的身。他照例重复着国际国内的大好形势,教导我们要艰苦奋斗,立志深山,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接着就给我们派工,不容置喙。几个进猪凹冲摘苞谷,几个到后山放木头,几个去镇上买化肥;一日工,男知青十分,女知青八分,日日不漏。平日我、“八路”、“大鱼嘴”吊儿郎当,偷懒耍滑,不大听他的话,所以总是被扒拉到后山砍树。一人一个立方,十分工,三毛四分钱。轻松点的活,或是去镇上赶个集,就很少轮到我们。
   
杨老头说得没错,山沟里的生活并不像我们初来时想象的好玩。一度沉醉在田园山色的心景,也渐渐被繁重的劳作,枯燥的生活打乱。日出而作,我们翻后山砍树,进猪凹冲开荒,爬长家岭修路,下大田耕、耙、插、种;日落而息,山里没通电,憋得慌,我那台“海鸥”收音机就成了香饽饽。煤油灯下围在一起,听着广播日着白,消磨慢慢长夜,日复一日。早上的苞米糊吃不惯,我们就到伙房偷来大米,睡前抓一把塞进开水瓶里,翌日早上喝稀粥。有人吃不消,开始打退堂鼓了,找各种理由堂而皇之逃出大山。而留下来的几个,一刻也没有跳出老杨头的“魔掌”。

一天,我领着几个坚守阵地的“苕货”,到三泉湖边锄花生地。太阳火辣辣罩在头顶,花生地也腾腾地冒着热气。“八路”和“大鱼嘴”酷热难忍,丢下锄头就往湖里跳。不巧,让杨老头撞见。我的天!他的脸气得铁青,冒着油,把草帽往地上一摔,“你们还有王法没有?这就是你们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啊?——今天的活不干完,一分工也没有......”他一通火,不分青红皂白,把没下水的都划拉在内了。女知青瞧他凶巴巴的,又吓又觉着冤枉,都嘤嘤地哭出了声。

  
杨老头并非全然没有人情味,偶尔也还发善心,那一准是人逢喜事了。林场冬播任务完成好,在镇里受了表扬,其他知青点陆续要来场里取经。杨老头脸上有了光,一高兴,提了铳,天不亮就带我们去老林子里围猎。杨老头“坐暗子”守株待兔,我们“吆暗子”,满山吆喝着把猎物往杨老头的隐蔽处轰赶。一轮下来,战果不菲。

我们挑着打来的山羊野兔兴高采烈,歌声,哨声,欢呼声在山谷久久回荡。整个下午,男男女女围坐在火炉跟前品尝“战利品”,一边吃肉喝汤,一边推杯换盏,皆大欢喜。杨老头喝得高,当晚又领我们到镇上看电影。来回十多里地,都不嫌累。深夜回场上长家岭时,杨老头和“大雄”打头阵,我断后,手牵手一个跟一个走。天,黑沉沉不见人影,电筒的光也照不远;路两旁黑幢幢的林子透出的风,冷飕飕让人浑身发颤。偶有山羊野猪的嘶鸣,吓得女知青都迈不开脚。“八路”不小心一步踏空崴了脚,嗷嗷的动弹不得。黑暗中,杨老头说耽误不得,背起“八路”一走就是二里多地。回到场里又是拿酒擀,又是热水敷,“八路”才舒爽了些。那晚,我们就觉得杨老头好慈祥。
   
那以后,在杨老头面前,我们嘴甜甜的,一会叫“场长”、一会叫“杨伯”。把“场长”叫的比镇长都大,把“杨伯”叫的比爹娘都亲。哄他开心了,我们的日子就好过。直到有一天,杨老头干萝卜皮子发了涨,居然和书记红了脸,我们才真正感到了他的好。

山里冬闲农活少,书记说镇上兴建水库,指示杨老头在知青中派几个外工。我、“八路”和“大鱼嘴”高兴得不得了,都踊跃报了名。在电影里见过,大凡水利汇战,那场面可壮观:人山人海、车水马龙、龙腾虎跃,彩旗招展;睡统铺,吃大锅饭,特好玩。可万万没想到,杨老头断然拒绝了。

“支部已经定了,你为啥不派人?”书记质问。

“伢子们太小,没那金钢钻,怎揽这瓷器活!”杨老头回答。

“他们是来锻炼的,又不是来绣花的。磨炼磨炼他们的意志有什么不好?”

“磨练个球!那场面你不晓得?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如何对他们父母交代?”

“就要上马了,劳力凑不齐,你叫我么办?”

“要去我去!伢子们在家多砍树。大不了,年底场里多交些提留。”

......杨老头可了得,不依不饶。争执到最后,书记无奈,只好悻悻地走了。我们都为杨老头捏把汗。得罪了书记,那后果......那年,水库果真死了两个人。
  
78年底,我的入伍通知来了。行前的夜晚,月亮好大,把山沟涂上了一层银色。杨老头把我叫到溪边。我们坐在岸坡的鹅卵石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溪流,听着水声潺潺,畅谈了很久。他一再说对不住我们,让我们吃了不少苦,不该。我泪眼潸然,忽然觉得杨老头像父亲,刚强的外表隐藏着温软的侠肝柔肠。末了,杨老头把他那只钢笔塞到我手里,指着鹅卵石,说了一番出我意外却又让我受益至今的话:“你的路还很长,人生会有许多磨难和艰辛。要像这鹅卵石一样,长年被急流从高山冲刷到这里,虽没了棱角,内在依然坚硬无比......”
     
漫漫人生路,荏苒间已走过大半。无数次梦回三泉,那人、那山、那水依稀在目。匆匆而过的知青岁月,成为我生命画卷中最灿烂的华章,让我领悟到生活的艰难与青春燃烧的豪壮,我无悔无怨。

好多年后,我重回三泉,杨老头已离世而去,那里也物是人非。重上长家岭,一股清香和着徐徐山风迎面扑来。放眼望去,青山绿水间云烟氤氲,青禾茁壮,依然一片秀色。记得离开三泉的那个大清早,我是背着行囊悄悄离开的,我不忍惊动大家,也害怕离别的凄怅。“八路”送我到长家岭上,我托“八路”将“海鸥”收音机转交杨老头。我知道,当着面,杨老头是不会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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