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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结下洋港

 鄂中京山 2020-08-15

下洋港,这个芳名是怎么来的,我至今不得而知,亦无典籍查考。下洋港以山为屏风,但可望而不可及,别具一番风采。又以水为血脉,伸手可掬,甘甜可口,别有一般滋味。四面环水,濒水而居的下洋港,不失为一个优美而温柔的港湾。“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奔流不息的司马河,为这个港湾倾注着生生不息的活水,让其生机勃勃,地灵人杰。

如果从下洋港的九贡大桥拾级而下,登上一只航船,便可顺司马河漂流而去,经杨沣、过永漋、入天门、到汉川;继而进汉水,在武汉入长江。伴随大江东去,航船即可出上海而直至东海,抵达烟波浩渺的太平洋……莫道下洋港是一个娴静的小小港湾,它却有着过海飘洋的博大襟抱。可不可以这么说呢?下洋港者,飞流直下太平洋之港湾也。

贤淑的下洋港呵,柔情似水,秀外慧中;志存高远,心系海洋。我的一颗寸草之心,从小就被它的春晖照亮……

童心向往下洋港

我出生于一个农民家庭,家在下洋港西南的樊家巷。作为一个农家的孩子,从我有记忆始,最喜欢的事就是随家人到下洋港去“赶集”。下洋港作为一个集镇,并不大,面积一平方多公里,居民300 多户,这里民风纯正,建筑古朴,是京山县西南一个非常繁荣的商贸中心,农副产品的集散地。每逢农历双日为 “热集”,周围十里八乡赶集的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大有车水马龙,万商云集之势。儿时跟家人去赶“热集”,主要是看“热闹”。

下洋港最热闹的地方是“四方街”,俗称“猪槽心”,四四方方的街道,店铺林立,空间最大,容纳的人也最多。尤其是上午,真是摊挨摊,人挤人,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此时,家人总是牵着我的手,怕我挤散了,走散了。稍大一些,我故意挣脱大人的手,独自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东瞄瞄,西看看,觉得特别新鲜好玩,再大一些,我便跑到别的街上去玩,随意穿梭,往来自由。于是许许多多的名称便生根于脑际了:什么篾货街、大布街、土地街、神仙街、河街、庙街、西街、东街;什么鱼行、猪行、牛马行、棉花行、粮行、柴行;什么铁匠铺、木匠铺、金银铺、裁缝铺、中药铺、杂货铺;什么饭馆、面馆、酒馆、茶馆、烟馆;什么糟坊、榨坊、染坊等等。接触多了,对这些名字不仅有了感性认识,而且归总起来,有了一个“集市”的理念。

小孩子天性好吃,不吃人怎么长大呢?到下洋港赶“热集”,家人会买各式各样的食品给我吃。在家里,只能吃到母亲做的发面粑粑,而在街上,就可吃到盐饼子、糖饼子、肉包子、油裹子、油墩子,还有洋糖发糕,热米粑、麻花等等。同样是面条,在街上就可以吃到挂面、包面、肉丝面、三鲜面等,味道都比家里好。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糖果、点心之类。由此我的一颗童心便萌发一种意识:“街上” 比“乡下”好。当然这种“好”不限于“吃”,还有“玩”。比如散集了,街上人不多,但依旧很好玩。打着一双赤脚,在街道的青石板上“啪、啪、啪”地飞跑,双脚既无灰,又无泥,清爽极了。不像乡下的路,晴天都是灰,下雨尽是泥。街上的人都很爱灵醒,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在街上打几个滚,都是那么舒服快活。由此又渐渐意识到,乡下土多灰多,显得“土气“,街上就不同了,显得多“洋气”。你看人家穿的是“洋布”,打的是“洋伞”,点灯用“洋油”,抽烟用“洋火”。晴天有人穿皮鞋,下雨有人穿胶鞋。要多神气有多神气!

记得有一次,祖母和我在亲戚家做客,她想带我上街买点东西,可天下雨出不了门,亲戚家有二个同我一般大的孩子,便把他的胶鞋让我穿着上街。我第一次穿着胶鞋走在雨中的街道上,胶鞋既不进水,又很轻软,脚好舒服。心想,这胶鞋比乡下的木屐不知要好几多,我这双脚几时才有自己的胶鞋呢?脚如此,那么头呢?人们不是说“头重脚轻”吗?小时候我最怕剃头,父亲总是用一把不快的剃头刀在我头上刮来刮去,刮得特别疼,有时甚至刮出血来。有一次到下洋港,祖母带我到理发铺理发,理发师傅用剪刀剪头发,好舒服,一点都不疼,只有刮脸时才用剃头刀。记得理发师傅给我刮脸时,还对我的祖母说;“您这孙子五官端正,脸方、额宽,将来会有出息。”爱听好话或许是人的一种天性,我听到这话后心里喜之不尽。从这次理发开始,也便结束了我剃光头的历史,脑壳顶上蓄了小平头。当时自觉很风光,回家把头扬得高高的,惹得同村小朋友们欣羡不已。这么一来,下洋港在我的心目中,不仅更加“洋”了起来,而且还“美”了起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感谢下洋港,是它最早唤醒我童心中的“审美”意识、“文明”意识。儿时的我,当然这种观念很模糊,但街上的“洋”比乡下的“土”要好,这种想法倒是由朦胧而日渐明晰。

对下洋港的好感固然是从物质生活开始的,但又不仅仅局限于物质生活,因它有更快乐的文化娱乐活动。实话实说,我小时并不怎么好吃,一日三餐,吃饱了就去玩,吃零食的习惯到老无有。同现在喝“娃哈哈”、吃“巧克力”长大的“独苗苗”们相比,我们那个时候真可谓“价廉物美”!

我喜欢到下洋港去,另有一种好奇心、求知欲在作“怪”。比如在四方街看“猴把戏”就觉得很新奇,当我第一次看见猴子时,当然还不懂得“人是猴子变的”这个道理,但我觉得猴子特别像人。你看它穿衣服,戴帽子,还从箱子中拿出各种各样的面具来戴在脸上。随着主人的锣声与节奏,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演动作,翻斤头,上窜下跳,可爱极了。最后当它伸出手来,向围观的人群敬礼、讨钱时,我想,要是猴子长胖一点,会讲话,那不跟我一样了吗?

再有一次就是看“马戏团”的杂技表演,那是在下洋港西门外的一个大空场上,好大一圈用白色幕布围着,只听见里面马在奔驰,铜铃脆响的声音,中间矗立着一根老高老高的杆子,杆子顶安有横杆,上面还吊着像衣架一样的小架子。祖母交钱后领我进去,只见一匹骏马沿着场子奔跑,骑在马上的人做出各种动作:或仰天睡在马背上,或俯身巴在马肚下,或挺身立在马背上……让人感觉到演员真有本事。跑马其实是在渲染热闹的气氛,以便吸引外面的人出钱到里面观看,等到观众多了,就不跑马了,开始表演杂技节目。当我看了头顶碗、脚登坛等节目之后,最刺激我的表演开始:一个满脸横肉、凶相毕露的大人拿着一把尖刀,追赶一个打着赤膊逃跑的小男孩,大人要杀小孩。跑上几圈,大人终于追上小孩,将他按倒在地,挥起明晃晃的尖刀朝小孩肚子上刺去,鲜血喷涌而出。我顿时吓得惊叫起来,掩目不敢再看。祖母告诉我,不要怕,那都是假的,你看小孩抬下去后,就玩去了,哪里死呢?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最后一个节目是一个小演员爬上了高杆顶上,这时周围的幕布正逐渐拆去,人在高空中表演谁都可以看见。最惊心动魄的一幕,至今还定格在我的脑海中:半空中,小演员仰睡两个“衣架”中间,头枕在一端“衣架”上,双脚伸在另一个“衣架”上,身子悬空,直挺挺的。地面上的人还问他“冷不冷”,要他盖上衣服,他便把事先从身上脱下来的衣服,盖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后佯装睡着,场面静止片刻。突然,演员睡着的身体在空中晃动起来,接着就听到他一声失叫,头朝下一落,看似掉下来了,我的心也为之沉……其实,演员的双脚仍吊在“衣架”上面,人倒挂着,并没有掉下来,掉下地面的只是那件盖在演员身上的衣服而已。哇!看“马戏团”表演杂技节目真过瘾,可惜这只能在“街上”才可以看到,可见“街上”的人比“乡下”的人见识要广,见量要大。

儿时的我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欢喜跟大人们一起,晚上跑到下洋港去看“皮影戏”、“花鼓戏”。俗话说会看戏的看“门道”,不会看戏的看“热闹”。我跑去看戏纯粹是看“热闹”,不论是看牛皮雕的“皮影戏”,还是看真人演的“花鼓戏”,我都不管“神似”,仅看“形似”:孙悟空原来就是一个猴子,一个跟头能翻十万八千里,手舞金箍棒大闹天宫,嘿,真有本事;程咬金真是一张铁嘴,三斧头砍出去也不得了;诸葛亮是拿鹅毛扇子的;武松力气真大,把老虎都打死了,好厉害等等。看戏只看“热闹”的我,自然喜欢看“武戏”,杀杀打打才能抓住我的注意力。“文戏”我不爱看,不知他们在讲什么,我搞不懂。我最讨厌看的戏,不管是牛皮人还是真人,出来一个女的,老在那里唱,老在那里哭,烦死我了。每当此时,我不是溜出戏场到别处去玩,就是歪在大人身上见“周公”去了。尽管如此这般,我还是喜欢到下洋港去看戏,因为那是一颗童心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对文化知识的向往……

抚今追昔,下洋港不愧为是我孩提时代里,最好的一位“启蒙”老师,虽然我算不上一个地地道道的下洋港人,但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像热爱“蒙师”一样热爱下洋港。正是它的“童蒙教育”让我颖悟到:“街上”比“乡下”更好,“城里人”比“乡里人”更聪明、更爱美,自然也更幸福。下洋港已成为我童心中的大都市,一颗放飞城市的童心,正从下洋港拔锚启航。

下洋港小学送我远航

公元1952 年,在那“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早春二月,稚气的我——樊孝美,走进了下洋港小学。学校位于下洋港的东南角,即原邹氏祠堂的旧址,我上学时,祠堂已不复存在。校舍坐北朝南,由西往东一横排平房,教室前面是操场,比较开阔,中间有一个篮球场。操场的南边是水塘,水塘南边有一条田间小路,再往南,就是一望无际的农田了。教室的北边是护城河,将学校与街道隔离开来。我们要上街,须从教室前面往西走几十米,再向北过一座石板桥,方可进入街道。后来,在学校的东边,面朝西盖起一栋新平房,也是面对操场,成为学校最大的一个教室。我在这个校园环境里,一共学习了三年半的时间。进校时插班读三年级的上学期,下半年学校体制改革,我跳级调到四年级的上学期,以后3 年,便一帆风顺地读到了高小毕业。

在小学阶段,所学几门功课至今记忆深刻,初小三、四年级主课为《国文》、《算术》;高小的主课增加了《自然》、《地理》、《历史》,副课都为《体育》、《音乐》、《美术》。小学教育是基础教育的基础,我们当时的基础还是打得比较牢固的。不过到底学了一些什么知识,现在委实也记不清楚了,因为知识信息的传递宛如春雨一般:“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它们早已积淀于脑海,甚至融化于血液中了。但我所经历过的一些教学实践活动、社会实践活动,至今非但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然远去,恰恰相反,它们伴着我心潮的起伏跌宕,倒显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朗了

几件教学实践活动,令我至今难忘。

进下洋港小学的头一个学期,期中考试考《算术》,我没有考及格。当考试试卷反馈给我时,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面尽是红××,只得了40多分。原因是,我读私塾时没有学过《算术》,在小学三年级插班时,《算术》课学的是乘法,乘法口诀我会背,平时听课和作业都未碰到问题。但期中考《算术》,除了乘法题之外,还有加法和减法题目。这加减法我没学过,特别是加法进位和减法借位我不懂,所以十位百位数的加减法我都做错了,考不及格自然在情理之中。这件事对我刺激很大,迫使我“悟”出一个道理:考试不及格,对一个学生来说,那是最丑的事情。这次考试不及格,是我学业生涯中的第一次,但也是最后的一次,因此我至今难以忘却,我记得它,我感激它。

我在小学的《国文》成绩,一直都自我感觉良好,并未花多大气力去学,因为在樊家庙里读私塾时,“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地背过《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即所谓《四书》的我,再读《国文》课本中的“来,来,来,大家来上学;去,去,去,大家去游戏”这样的课文,真像喝白开水,一点味道也没有。倒是有一次作文批改的教学活动,对我的触动很大,至今刻骨铭心。也是在读三年级的时候,学校的教导主任张南勋老师找到我,当着我的面批改我的一篇作文。作文的内容写的是,我们班的同学参加一次公益劳动的故事。在记叙大家欢欢喜喜地劳动完了之后,我居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大家都感到很奇怪。” 张老师将“奇怪”二字画了一个红圈圈,指着它问我:“怎么感到‘奇怪'呢?”我说;“是感到‘高兴'。”张老师说:“这就对了,应该是 ‘高兴’,而不是 ‘奇怪' 。你把‘奇怪’当‘高兴’,这就错了,‘奇怪’和‘高兴’不是一个意思。你以后写作文,一定要把词汇的意思弄懂后才能运用它,千万别乱用。”这件事深深地植进了我的心田,对我以后的学习与工作都产生过很大影响。一是我对作文再也不敢马虎,由重视而逐渐发生兴趣,以致日后成为我学文科的因素之一。二是在我长期从事的写作教学活动中,也很喜欢找学生面对面地批改作文,交流写作的经验体会,学生们也非常喜爱此种教学形式。不过他们只有“高兴”,再无 “奇怪” 了。

在五年级上《自然》课时,王永慈老师为我们做过一次化学实验,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当时学校条件差,没有任何实验设备,白手起家在课堂上做实验,困难可想而知。为了让我们直观地认识“氧气会燃烧”这一道理,王老师从中药铺买来“灰锰氧”,将其放在玻璃杯中,另用一根较细的青竹做管子,一头插进装“灰锰氧”的玻璃杯,还有一头插在装着水的脸盆中的另一个玻璃杯内。为能让竹管顺利插进两个玻璃杯中,竹管是王老师事先通过火烤,将其弯曲,使其装“灰锰氧”杯中的管头朝下,装氧气杯中的管头朝上。待用一个支架将竹管架好后,便在装“灰锰氧”的玻璃杯下面,用酒精灯点火烘烤。氧气产生后,便沿着竹管进入脸盆中的玻璃杯。为了不让氧气跑掉,盆中的杯子倒放在水中,氧气进去时,水被排出,杯中即充满氧气。其实有没有氧气进去,我们根本看不见,心中只有悬想而已。这时只见王老师将倒放在水盆中充满氧气的玻璃杯盖好,翻转过来,并从盆中拿到讲台上放好。然后说,氧气是会燃烧的,请大家注意看!于是他划燃一根火柴,又用嘴将其吹熄,火柴杆仍是红的。此时王老师把装氧气的玻璃杯上的盖子揭去,再把火柴杆往上一放,火柴杆居然又燃烧起来了。哇!我们顿时都惊呼了起来。打这次试验之后,我不仅仅只晓得了氧气会燃烧的科学道理,而且对自然科学开始产生爱好。中学时代我的理科成绩也很不错,或许正是这根火柴点燃起了我兴趣的火焰。

几件社会实践活动,更让我难以忘怀。

在下洋港小学读书期间,1953 年很不平凡。这一年,党中央提出了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总路线,新中国开始实行第一个五年计划,全国人民精神振奋,我们这些少年学子同样欢欣鼓舞。尤其是国营五三机械农场在家乡的创建,让外面精彩的世界走进了我们的家园,走进了我们的学校,更走进了我们渴求知识的心灵,许多人生的“第一次”都神奇地发生了。

这一年,我“第一次”看到了电影,那是在一个香荷绽放、繁星满天的夏夜。当老师告诉我们,学校操场上将放电影,要求我们晚上都来看时,我真不知道电影是什么玩艺儿,是不是像皮影戏那样呢?晚上赶到学校,一眼就看到操场上的电影银幕,心想人怎么会到幕布上去呢?待放映开始后,我平生看到的第一部电影,是前苏联彩色故事片《夏伯阳》。当时对其情节我并未多在意,只晓得夏伯阳是个大英雄,会打仗。而我想的却是影片的画面:人怎么都是真的、活的,还会说话?打仗用飞机大炮,炮弹爆炸为何还听得到声音?人会穿衣服、脱衣服,吃饭时,碗里热气腾腾,怎么就跟我们平常一样呢?为了知道银幕有何奥妙,我还特地溜到银幕底下和反面去看个究竟,就像幼时溜到皮影戏棚,去看人家操作表演皮影戏一样。探究的结果是:银幕的正反两面一样,都有画面,只不过方向相反而已。而声音是从银幕底下的音箱中发出来的,而不是从银幕上人物的嘴巴里说出来的。第一次看到电影后,我兴奋了好多天,感到它比皮影戏、花鼓戏,甚至比小人书都要过瘾多了。从此,作为艺术世界的一个重要窗口,电影便闯进了我的文娱生活,直到电视走进我的家庭后,它才逐渐淡出我的视野。

国营五三机械农场总场的总部设在易家岭,距下洋港二十多里路。在下洋港小学和樊家巷之间,有着大片大片的荒地,它便成为农场开垦的对象。难忘的1953年,让我这个刚戴红领巾的少先队员,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机械化”。当我“第一次”看见拖拉机垦荒耕田时,那真是乐不可支,恍惚人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拖拉机耕荒田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较平展的荒田,耕作时拖拉机在前,后面拖着一排犁铧,当拖拉机在前面奔走拖拉时,尾后的犁铧便翻起一排泥浪,荒地也就被翻过来了。另一种情况是,对一些坎坷不平,有树根树桩的荒地,便在拖拉机的右侧,装了一个大铁锅似的犁铧,随着拖拉机往前开,铁锅就不停地旋转,将泥土掀翻开来。接着还看到了用拖拉机耙田,拖拉机播种,拖拉机收割粮食……那一幕幕鲜活的画面,至今仍如蒙太奇一般,放映在我的心幕上。作为农民的儿子,从小我见到的是祖辈父辈在田间用牛耕田耙田,我自己也尝试过,牛累人更累,而且速度慢,效果差。心想,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何时才能解脱笨重的体力劳动呢?如今见到拖拉机,真让人眼界大开,“机械化”一词再也不是抽象的概念了。最初见到拖拉机的时候,我观察的重点是机器本身的动作,感知它的力气之大,速度之快。后来,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开拖拉机的人身上,只见他们坐在驾驶椅上,手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操作,机器那么听他们的话,我真是对他们佩服极了,欣羡极了。甚至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心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开拖拉机,那该有多神气。还记得当时教《国文》课的马能选老师出了一个作文题:《我的理想》,要我们写作,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毫不犹豫地写下了我人生的第一个理想:当一名拖拉机手!

1953 年的一个金风送爽的日子,班主任马能选老师带领我们全班同学,到易家岭五三农场总部参观学习。我们来去都是徒步行走,一天走了近80 里路,对我们这些孩子而言,本身就是一个很好地锻炼。在五三农场总部所在地参观游览,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参观屹立在山坡上的五三农场医院,那是一栋三层高的崭新大楼,当时还没有正式启用。于是我们便可以在楼梯楼顶上自由自在地跑上跑下,大家都乐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当我立在楼层顶上,背靠巍峨的太子山,放眼向西眺望,真有一种“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高远情怀。不是说社会主义就“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吗?如今都已眼见为实,仿佛社会主义不再虚无飘渺,而是指日可待了。“少年心事当拿云”,一颗少年学子之心,由此放飞得更高更远……

在下洋港小学读书时,我照过两次相。第一次是在1954 年夏天,也不知为什么学校从五三农场总场请来了照相师,或许是下洋港小学首届高小毕业生照毕业合影吧。当我第一次见到照相时,自然很好奇地跑去围观。凑巧我和万学道在一块,他家住易家岭,也照过相,我边看热闹边向他问一些照相的问题。出乎我俩意料,班主任马能选老师拉着我们两个,要照张合影,我俩乐得喜出望外。三人是蹲着照的,马老师在中间,我们分别蹲在两边。出于巧合照的这张照片,嗣后居然引出我和万学道同学的几次巧合。万学道是插到我们班读五年级的,六年级时他因搬家离开了我们。没想到第二年我们班十多人考入沙洋中学时,真巧,他竟在沙中校门口迎接了我们。他家去年调到沙洋农场,今年也考进了沙洋中学。初中毕业后又不知他到哪里去了,1961年9 月在武昌昙华林,我俩又奇迹般相逢。他进了湖北艺术学院美术系,我进了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大学毕业后,因受文化大革命的影响,我们便失去了联系,只知他去了河北省,还听说他改名为万方。“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我和马老师一直往来不断,但和万学道同学再也不曾相聚。但愿在我们的晚年能再巧合一次,重逢一回。不论怎样,这张照片犹存,我们的友谊尚在。第二次照相是1955 年7 月17 日,我照了两张:一张是个人的毕业登记相,用于毕业证书。另一张是《京山县下洋港小学第二届高小毕业纪念师生合影》即我们班的“全家福”,合影中有老师8 人,学生33 人。小学所照三张相片,我一直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如今己成为我最珍贵的历史文物,它们不仅珍藏在我的影集,更珍藏在我的心灵深处。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青春作伴好远航。1955 年9 月,在下洋港小学完成学业后,我顺利考入了沙洋中学。从此,我离开了下洋港这个温馨的港湾,离开了送我出航的下洋港小学,告别了精心培育过我的各位师长,同时也告别了我生我养我的故乡,我追逐着我心中的梦,扬帆远航了……伴我一同出航,迈进沙洋中学的,还有如下可亲可爱的同窗好友:邹敏芝、邹明亮、袁孝泉、邹俊杰、肖秀莲、张文华、张安全、陈宗华、陈守瑶、王家喜、李士明。

我从乡村小路走出

沙洋中学位于踏平湖畔,黄家山上,湖光山色风景美,半城半乡气象新。真是一块培育栋梁之材的宝地。因为吃、住、学都在环境宜人的校园内,到校后最突出的一个感触就是,我再也不用每天在路上奔波,往返于家庭与学校之间了。想到此,我的思绪情不自禁地又回到了就读小学时的乡村小道上……

在下洋港小学读书时,我们班有“住读生”和“走读生”两种。部分家在山区的同学离家甚远,如周述明、王怀宽、蔡书林、马鹏等就在学校住读。吃的米是从家里背来的,睡的是地铺,即在地上铺垫稻草,稻草上再铺垫絮垫单,另有一床被子,即可安睡了。见他们吃、住、学都在学校,不用每天跑路,我打心眼里羡慕他们。“走读生”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家在下洋港街上的,如邹大鹏、陈贻敏、张明清、阮玉枝、何敦泉等同学,他们一日三餐,吃在家里,晚上睡在家里,学习、生活都很方便。我和陈守矩、严述章、刘光辉、陈忠芳、陈守考等同学,属于另一种“走读生”,家距离学校几公里的路程,每天得早去晚归,往返于乡村小路之上,而且中午不能回家吃饭。因此,几年的小学生活,我们一些真正意义上的“走读生”,十分向往家在下洋港街上的同学,觉得他们真幸福。

我终生都忘却不了,我上小学所行走的那条曲折的乡村小路。从樊家巷我的家门出发,先向北穿一个巷子,再往东进入田野中的小路,然后又向北,经过一个几百米宽的“洪”。所谓“洪”,即地势低洼、水多草多、一片荒野的“洪荒”之地。“洪”里的一条路是填起来的,中间还有一座很不牢固的木板桥。每逢司马河发洪水,洪水便从樊家庙前的河中漫溢而出,于是把整个“洪”淹成一片汪洋。每每见此,我就想,“洪”原本就是蓄洪水的地方。过了这个“洪”,便是潘家巷,穿过巷子继续朝北走,过新台,便看得见下洋港了。走近下洋港南面后使向东走,直到东南角的下洋港小学。这条小路约3 公里,步行一般为40 分钟左右。就在这条乡村小道上,除寒暑假外,我来来往往,一共走了三年半的时间。其间的酸甜苦辣,于现代的少年学子而言,又“谁解其中味”呢?

农村的求学小路,无不充满苦涩艰辛。

作为离家较远的“走读生”,最苦的是不能回家吃中饭,中午得在学校饿肚子。早晨6 点多钟,我在家仅吃一碗麦米粥后,一直要管到下午5 点多钟。在学校看到住读的同学吃中饭,真是涎水欲滴。乡里的孩子,是从不买零食吃的,在我的意识里,也没有“零花钱”这一概念。因此很少到街上去,久而久之,饿成了习惯,肚子仿佛也麻木了。下午放学后,匆匆赶回家,家里只要有充饥的食物,不计生冷,大口大口地吃上一顿,那才算真正意义上的“饥不择食”!填饱肚子后,还得忙着去做自己必做的家务劳动。直到晚上,家里人都从田里收工回来,全家人便在一起吃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饭,这才是我一天中吃得最痛快的一顿饭,正是它弥补了未吃的午餐。下洋港街上有我们家的一位亲戚,偶尔我家人去后,中午便到学校喊我去吃午饭,这是我最高兴的一件事。吃不吃中饭,人的感觉以及学习效果那是大不一样的。不是说“人是铁,饭是钢” 吗?还真是这样。古人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可我是“少年早知饿滋味”哟……

孩子瞌睡多,贪睡,此乃人之本能。作为走读生的我,一年四季都得早起,尤其是冬天,天未大亮就得起床,要从暖烘烘的热被窝里爬起来,委实是件难事。但一想到迟到了会挨老师的批评,于是把被子一掀,人也就起床了。每到星期天不上学,我便可以放心大胆地蒙头大睡一上午,家人是从不叫醒我的,我深知睡觉也是一种幸福。感谢少儿时代的走读生活,使我养成了早起的好习惯,也培养了吃苦耐劳的意志品质。时至今日,我一直坚持早起早锻炼,它成为我身体健康的重要法宝之一。可见良好的“习惯教育”,当从孩童时代抓起。

 “走读生”重在一个“走”字,“走”字落在双脚上。可以无愧地说:我是打着一双赤脚从乡村小路走出故园的!小时候,我脚上穿的鞋,全是母亲做的布鞋,到读高小才买过一双球鞋,此外什么鞋也未穿过,自然包括草鞋。山区的人走山路才穿草鞋,我生长在平原湖区,走的都是平展的泥土路,完全用不着穿草鞋,草鞋因此与我的脚没缘分。一年四季除冬天外,我基本上是打赤脚上学的,如若现在的孩子们不太相信的话,可以欣赏欣赏我们的小学毕业合影照片,看有多少人是打着赤脚照的。十多岁的孩子,脚上的皮肉应该是很白很嫩的,但我的脚不是这样,脚皮很老,老得有厚厚的茧。因为我这双脚,除了读书走路外,还得在家里干活。放学回家后,我们那个时代是没有“家庭作业”这一说法的,但到长满茅草的放牛场去“放牛”,这却是我的家庭“必修课”;如果耕牛还在田间劳作,那我得到荒草地里去“割牛草”,这同样是父亲给我的“专利”。我的脚板皮,一般来讲,茅草尖是刺不进去的,当然也有皮破肉绽的时候,那不要紧,流血了,抓一把泥土糊上去,血也就止住了。晚上把脚一洗就上床,一觉睡到大天亮,爬起来又上学去,脚伤好未好,哪还去管它呢?“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呵……

大凡是雨天,我都打赤脚上学。因为那时的农村,还不知胶鞋为何物。记得发大水闹水灾的1954 年,夏天整整两个月不见太阳露脸,老天尽下雨,路上尽是泥。我经常是一身水一脚泥地走在求学路上。当时家里没有雨伞,只有斗笠,没有雨衣,只有蓑衣。我从不穿蓑衣,蓑衣套在身上人很不自在,很不方便。一点也不像古词里写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那么富有诗意。但斗笠是不能不戴的,即便这样,一遇上大风,衣服自然全是湿的,好多次回到家里,活像一只落汤鸡。人们常说人都要“经风雨见世面”,自然界的风风雨雨,在少年求学的乡村小路上,我就是这么经历过的。离开故乡半世纪,“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我,在曲折的人生道路上,无所畏惧地走了过来,这得感谢我少年时代所历的风雨,赤脚所走的乡村小道,是它们启迪我:路在脚下,路靠脚走,且一步一个脚印……

求学的乡村小路,同样也满是喜悦欢欣。

走在乡村的小路上,昂首望去,天是蓝色的海洋,地是绿色的天空。晨沐朝霞,晚浴夕阳,脚在诗中走,人在画中行。心中的憧憬伴着新鲜透明的空气,高高地自由地飞扬……兴高采烈之时,便将书包拿在手中挥舞,口里情不自禁地哼起“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的歌曲,有时又高声吟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的《神童诗》句,那种亢奋之情,大有“天高任鸟飞”的登月攀桂之势。充满诗情画意的大自然,给花季少年纯真的心田,源源不断地倾注着一股又一股的灵气。

乡村小路的亮丽风景,会因季节的转换而各具特色。春天,走在乡村的小路上,只见满眼新绿,生机盎然,由“春到人间草木知”到“万紫千红总是春”。很多时候,我会采一把野花拿在手中,闻闻香,看看色,然后又跳得老高老高,将野花抛向空中,看它散落在田野上。此情此景,你不觉得人是绿色的,生命也是绿色的吗?夏天,我会驻足在“拱”中间的木板桥上,看“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或者跑到无人过问的荷塘里去,或摘几朵荷花拿在手中细赏,或采一片荷叶顶在头上,或遮阳,或挡雨,让人有一种物我两忘的感觉。要是在暴风雨过后的傍晚回家,当西天的夕阳,照出东边太子山上空的彩虹来,看七彩的虹云在天空划出一道美妙的孤线,宛如长桥卧波,真让人感到赏心悦目,美不胜收。秋天,走在乡村的小路上,满眼都是雪白的棉花,火红的高粱,金色的黄豆……人人脸上笑逐颜开,你会真正理解什么叫作丰收的喜悦。冬天,最美的是雪景,走在漫天飞雪的乡村小路上,大地一片银装,自己也仿佛成了一个雪人,整个世界冰清玉洁,一尘不染。我会一路奔跑,一路欢歌,俨然行进在一个朦胧美丽的童话世界。

在樊家巷,到下洋港小学读书的孩子不止我一个,而是有一群小伙伴,但比我小的居多。我们往返于求学的乡村小路时,多数时候都有几人为伴。好动是孩子们的天性,因此一路上打打闹闹,疯疯赶赶是常有的事。比如谁看见一只野兔,我们便闻风而动,群起而攻之,像追逃犯一般,飞快地钻进庄稼地里去四面围追堵截。着着赶着,田间又猛然飞窜起一只野鸡来,于是我们又会从地上抓起土块来,朝空中向野鸡掷去,恰似用导弹打飞机一样。当然,野兔是捉不到的,野鸡也是打不到的。但我们一个个仍像凯旋的英雄,乐得得意忘形。因为我们捕捉到了孩童时代的童真与欢乐。

放学回家走在乡村小路上,大伙的肚子都有饥饿感。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只要你想吃东西,“绿色食品”足可供你选用。有时我们可以到“洪”里的水塘边,伸手采摘莲蓬或者是菱角来充饥,当然还可以跳进水中,用脚在水底拨开污泥,勾起白嫩嫩的莲藕来解馋。那才叫“味道好极了”!有时哪家的瓜田里,西瓜、香瓜熟得正好,家长会喊我们进瓜田去饱餐一顿。有时我们会到自己的花生、红薯地里,把刚刚成熟的花生、红薯挖出来一饱肚福。还有如树上的桃子、柿子、枣子,菜园里的玉米棒、甘蔗、乃至豆角等,无不可以用来满足我们的口福。时至今日,每当我在电视广告或者食品商标上,看到“绿色食品”几个字时,我不禁会哑然失笑。因为只有我们儿时吃的那些食物,才无愧于“绿色食品”、“天然食品”的光荣称号,那可是大自然对我们的最大恩赐与最佳馈赠。

从樊家巷到下洋港的这条乡村小道,于我而言,恰是一条“学海无涯苦作舟”的航道,它从我的脚下,通向遥远而又迷人的天地之交。正在这条航道上,我往返不已,风雨兼程地奔波了一千多个朝朝暮暮。其间酸甜苦辣的滋味,无不营养了我的身体,滋润了我的心田,磨练了我的意志,它让我以矫健的步伐走出了故园,开启了我人生的远航之路

公元1952 年,当目不识丁的父亲在春节过后,把我送进下洋港小学的时候,他肯定不曾想到,我也万万没有料到,正是他,也把我整个的人生都送进了“学校”:从下洋港小学到沙洋中学,又到华中师范学院。大学毕业走出校园,我便落脚生根到了被西方史学家喻为“东方的雅典”、荆楚文化的发祥地、历史文化名城——荆州。在荆州我伴随同一所“学校”与时俱进:荆州师范、荆州师专、荆州师院、长江大学。育材爱才,惟楚有材。我几十年如一日,为之舌耕不已,笔耕不辍。当“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的时光走近时,我仍将在“学校”度过,我这一生,始终未曾走出“学校”这块圣地,我这一世,对“学校”、对“教育事业”,都会做到“从一而终”。

今已年逾花甲的我,客居他乡半个世纪。但穷达皆为身外事,升沉不改故人情!在我心中,始终存有一方魂牵梦绕的土地:故乡。鸟恋旧林,鱼思故渊;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个中情味,别离故园的时空越长越远,体味也就愈浓愈深,那就是一种“乡土情绪”,今生今世,我会永远情结樊家眷,情结下洋港……

  2003,11,18 湖北荆州

    (作者系长江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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